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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永明《連環畫小記》

翟永明

四川成都人,畢業於成都電子科技大學,曾就職於某物理研究所。1981年開始發表詩歌作品,1986年離職,後專註寫作。1998年在成都開「白夜」 酒吧,亦為文化沙龍,在此間策劃、舉辦了一系列跨領域文化活動,經營至今。著有詩集《女人》《在一切玫瑰之上》《稱之為一切》《終於使我周轉不 靈》《十四首素歌》《行間距》等九種,詩文集《最委婉的詞》,散文、文論集《紙上建築》《堅韌的破碎之花》《正如你所看到的》《天賦如此》等。 2007年獲「中坤國際詩歌獎」,2009年應邀參加美國舊金山國際詩歌節, 2012年獲義大利「Ceppo Pistoia國際文學獎」,同年獲得第三十一屆美國北加州圖書獎(31st Annual Northern California Book Awards)翻譯類圖書獎,2013年獲第十三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傑出作家獎」。

連環畫小記

翟永明

小學二年級,我開始讀連環畫。之所以記得時間,是因為二年級時,舉家從貴州搬到成都。先暫住沙灣,後入讀成都鐵路小學,簡稱鐵小。很快,父母分到房子,搬至鼓樓北三街。其時,我和我哥就讀鐵小,暫時不能轉學,就寄住在姨媽家。從鐵小到姨媽所住的八寶街,一共四五條街道。每天走路回家,途經好幾家「連環鋪」,我開始愛上連環畫。

連環畫,在我們小時候,成都人管它叫「連環圖」。顧名思義:畫也好,圖也罷,意思就是用圖畫組合成故事,形成連續性的圖書。這是連環畫與別的畫種不一樣的地方:畫的連續性。其審美價值是在連續的觀賞中形成的。它的獨特品格在於完整的、推進的內容;多幅、連續的形式來表現情節發展的全過程。也可以說,在五、六十年代,連環畫代替了電視機,給了我們童年的最大愉悅。

有一家店,是我最早光顧的。那不叫店,叫攤。也就是把那些小人書,一分兩半,掛在兩棵樹之間拉起的麻繩上。地上,用許多磚頭堆成一個個座位。街檐也可以坐,生意,就做起來了。當然,這種書攤,也比較便宜。那時的連環鋪,都是租書。每本租五分錢,看完換另一本。這種連環畫攤,只租二分錢。因為不是坐商,算流動攤販。我每天經過這裡,都要坐在街邊,看一本連環畫。那時,識字不多,選擇的是以圖為主的連環畫。最早愛上的,就是《三毛流浪記》,以及,解放後出版的三毛系列連環畫。此外,是一些簡單易懂、帶有掃盲性質的《中國成語故事》系列,以及《東郭先生》這樣的寓言連環畫。

連環畫《三毛流浪記》

「連環鋪」,則相對「豪華」一點。在成都話中,「鋪」的意思,就是「店鋪」「鋪面」。五六十年代,商店,特指那些國營的大商場。至於家戶人家的鋪板房,也就是將家裡的大間房,拿出來作小生意,就叫「鋪面」。一般「連環鋪」,都有二三十平米的空間。有些有板凳,或條凳,豪華點的,有竹椅。但是多數都是將鋪面的門板拆下來,兩端,各墊上幾塊磚頭,變成了一條長板凳。成都當年大多數街面,都是前店後家。前面臨街有一個大點的空間,二十至四十平方米,後面則是家庭用房。沿街的鋪面,沒有牆。都是一塊又一塊長的木板,嵌成一面牆。白天,把木板取下來,門面打開,做生意。晚上,關店時,把木板嵌回去,關門睡覺。連環鋪,除了前面門板之外,其餘的三面牆,從上至下都被糊上連環畫的封面。連環畫,則被摞成一摞,放在靠牆的一排柜子里。封面上各有編號,看中了那本書,就可找老闆報出編號來,花二分錢租一本,看完了,再租另一本。連環畫封面被撕後,老闆都精心地用牛皮紙,將連環畫前後,重新包裝過,再寫上編號,這樣,方便查找。

我每天上下學,來來往往,都要經過這些連環鋪。尤其放學回姨媽家時,必定進去蹓躂一圈。有錢時,選一本看,沒錢,就看看封面。滿牆的封面,真好看呵。紅紅綠綠,花花哨哨。每一個封面,都能讓我想像一個故事。我每天下學,走上一圈,只是看那些封面,也能獲得滿足。我姐就不一樣了,她比我更有佔有慾。一次,她在連環鋪里,偷偷地將《紅樓夢》里寶玉黛玉偷看「西廂記」的一頁,撕了下來,塞進褲兜,拿回家去,收藏起來。不久,此舉,終被我媽發現。當然,少不得一頓臭罵臭打。戰利品,也被送回店裡去了。

連環畫《岳飛傳》

除了單本連環畫外,許多長篇連環畫,都會按系列分類。比如《三國演義》算一類,《水許》算另一類(那時我不認識「滸」字,按四川人認字認半邊之法,讀作「許」),《岳飛傳》算一類。《岳飛傳》也有十五、六本呢。每一個系列,基本上是同一個出版社的。那時,我並不懂這些。只是,能看出某一類題材,或某一套連環畫封面,是類似的。我想之所以叫「連環畫」,就因為它們可以像長篇連載一樣,一篇一篇,連載下去。比如:《岳飛傳》里《槍挑小梁王》《楊再興》《小商河》《風波亭》等,都各佔一本。《三國演義》就更不用說了,五十多本,每個獨立的故事,各佔一本。那個年代,沒有電視連續劇,連環畫,相當於連續劇。能夠用分篇的形式,把一部長篇小說,全部展現出來。在我們那個時代,連環畫和漫畫是不同的。漫畫多半以圖畫為主,較少的文字放在畫中,說明一下。比如報紙上,有許多單幅或幾幅連續的漫畫,類似於插圖。而連環畫則有腳本、有故事發展線索,圖文是分離的。文字也重要,文字能陳述畫面,串聯故事。所以,對於還不能讀長篇小說的我,連環畫,具有無窮的魅力。

那時,我是小學二年級學生。五分錢,對我來說,也是困難的。有時,我會跟著哥哥,一起去看連環畫。我哥花錢租了書,我就在他旁邊看,成都話叫「看巴片兒」。有時他看完了,我就趁店主不注意,拿過去接著看。通常,店主也兩眼掃描,盯得很緊。一旦發現,就把書繳了。有時候,我想看的連環畫,與我哥想看的不一樣。就只能想辦法,自己去租。把父母給的零花錢,攢起來,把姨媽或表哥表姐時不時給我的一點錢,攢起來。最後,全部貢獻給連環鋪主。

那真是一個連環畫鼎盛時代呵,通常,一個三四十平米的空間里,滿滿地坐著各種人:小學生、中學生占多數,成年人也不少。現在想起來,五六十年代的掃盲活動,使許多農民工人,都有了基本識字水平;但文化水平不高,連環畫這樣的看圖識字、圖文並茂的通俗美術讀物,對他們是最有吸引力的。那時,社會上沒有更多的消遣活動,人的精神活動非常匱乏。所以,連環畫老少咸宜:俗中有雅、喜聞樂見、家喻戶曉。據說,連環畫的年產量,會達到數億冊,可以想見當年的風光。

在蹭書看的日子裡,跟著我哥,我看了全套的《水滸》和《三國演義》。這對我後來看「字書」《水滸》和《三國演義》,起了巨大的鋪墊作用。不過,那時我最喜歡看的,還是才子佳人、小姐丫鬟,這些浪漫題材的連環畫,例如《西廂記》《生死牌》《白蛇傳》等。其時,還沒到「文革」,這些題材還沒成「封資修」。

連環畫《三國演義》

成年後,我看到過一個資料,原來《西廂記》《梁山伯與祝英台》《天仙配》等連環畫,當年,都是為了配合宣傳新中國的新婚姻法,度身定製的。《婚姻法》竟然是新中國第一部法律,裡面規定了「男女平等」「一夫一妻」。1953年,人民美術出版社為配合宣傳,出版了上面提到的這幾本反抗封建、追求愛情的連環畫。呵呵,可見,意識形態是隨時變化的,當年配合宣傳,文革配合批判,都能融匯貫通。

《西廂記》的封面,是工筆彩繪,當然,這是很多年後,重新在《中國畫報》上看到才知道的。當時,並不知何為「工筆」。但覺鶯鶯小姐衣袂飄飄,典雅婀娜,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神仙姐姐」。《西廂記》的作者王叔暉,是工筆重彩畫的一代宗師,她將仇英、陳老蓮對她的影響,運用到連環畫創作中。所以,她的作品廣為人知,影響巨大。幼時,看連環畫,並不知道關注作者,只憑感覺,選取喜愛的連環畫。成年後,從同樣喜歡連環畫,並一度收藏了大量老版連環畫的大姐處,重新看到許多兒時熱愛的連環畫。竟然,裡面大多數作品,都是王叔暉創作的。如當時令我如痴如醉的《孔雀東南飛》《楊門女將》《木蘭從軍》等。在五六十年代,國內有許多著名畫家,參與到連環畫創作中。使得那段時期的中國連環畫,種類繁多,而且涵蓋了所有畫種。我想,這些連環畫,對普及美術教育,肯定起過很大的作用。比如,像我這樣,沒有任何繪畫知識的人,正是通過連環畫,大致對中國風格的繪畫,有了一知半解的了解。

前不久,我看到電視上,一個對蔡志忠的訪談。訪談中,提到大陸連環畫作者,蔡志忠評價甚高。據他說,以前,他對大陸漫畫不了解。到了國內後,才看到讀到許多連環畫。據他說,其中,至少有一二百位水平很高的畫家。當別人問他,與自己相比怎樣時,他說:可能只有幾十位是他可以超過的。其他一百多位,他望塵莫及。

寫文章的某天,我看到電視上播一條新聞:1950年版的《雞毛信》,在一個拍賣會上,一本拍了30多萬。而同時期的《渡江偵察記》,曾經拍到38萬。《雞毛信》的作者劉繼卣和《渡江偵察記》的作者顧炳鑫,都很有藝術功底,時稱「南顧北劉」。

劉繼卣出身藝術世家,三十年代,他已是職業畫家,辦過個展。他畫過《鬧天宮》《東郭先生》等。《東郭先生》,是用國畫線描風格畫的。那狼,那毛驢,那戰爭場面;就像俗語說的:栩栩如生。不光是線描畫得好,劉繼卣的連環畫,構圖、布局、人物形象、場面調度,都非常考究。現在看來,也都讓人擊節叫好。那些年,我們沒有太多的電影可看。連環畫,填補了我們對電影的想像:一方面,看連環畫,就像看電影一樣,過癮。另一方面,許多電影,也被製作成連環畫,讓那些沒錢看電影的人,過過「乾癮」。

連環畫《東郭先生》

關於《東郭先生》,還有一個故事。連環畫初版於1951年,由大眾圖畫出版社出版。後來,大眾圖畫出版社併入人民美術出版社。人美社於1954年,出版了橫24開宣紙本,印刷了5000冊。與初版本比,修改很大:初版中,東郭先生坐在凳子上,看的是紙質書。再版時,東郭先生坐在席子上,看的是竹簡。顯然,戰國時代沒有紙質書,宋代之前的人,都是席地而坐。因此,1951年版,被稱為「板凳版」,1954年版,被稱為「席子版」。近年來,在連環畫市場,《東郭先生》一度走紅,當然,與劉繼卣連環畫大師身份有關,但是,也與兩個不同版本,成為收藏點有關。

劉繼卣畫的孫悟空,也是深入人心的形象。與張光宇畫的孫悟空,各有千秋。其人設、服裝、畫風、結構等,很多年以後,我都一眼能認出。2015猴年時,我看到一位設計師設計的服裝,上面印有《鬧天宮》里的大聖形象,我馬上看出用的是劉繼卣的原型。因為依然喜歡,我買下來,送給了侄女。

當年,這套組畫,總共只有八張。劉繼卣畫了一年,每一幅都是獨立作品,每一幅都是精品。後來,在《連環畫報》上看到,驚艷無比。

聽一位原來住在美協的朋友說:五十年代,連環畫畫家們,每天都到單位上班。沒別的事,就是畫連環畫。上班畫到下班,然後回家。日復一日,所以,他們心靜如水、勤奮多產。多年的藝術修養,全都傾注在連環畫上。朋友說,新中國成立時,毛澤東指示周揚:「連環畫不僅小孩看,大人也喜歡看,文盲看,有知識的人也看。」所以,文化部成立了人民美術出版社,增加了連環畫編輯室和創作組。連環畫,在當時,被當作藝術看待。連環畫作者,也是當年最好的藝術家。從50年代初,到文革開始,連環畫的質量,達到了歷史上最高水平。按照現在的時髦說法,那才是真正的「藝術為人民」;真正的「大眾藝術」,為全民所愛。

1975年,下鄉期間,我和一位同學,突發奇想,跳上一輛路過的汽車,前去滎經,看望她姐姐。滎經縣城不大,窄窄的街道,十字路口,是繁華地帶。我們從那裡經過時,赫然看到:路邊,居然有一家連環鋪。1965年-1975年,成都幾乎沒有連環鋪了。可以想見,文革開始之日,即是連環畫結束之時。沒有幾本連環畫,經得起風暴的洗禮。此時,屬於文革尾聲,「山高皇帝遠」的滎經縣城,竟然還有連環鋪存在。我們不禁又驚又喜,立馬撲上前去。入得店來,再也出不去店門。那些十年未見面的老連環畫封面,撲面而來。就像花花綠綠、錯錯落落的老面孔,打著招呼,迎了上來。我們一屁股坐在硬翹翹平板板、依然是兩邊用磚頭墊起來的長條木板上。好像時光穿流,回到十年前。埋頭,一本接一本看起來。姐姐的事,早已被丟到腦後。

那是我最後一次光顧連環鋪。再往後,最偏遠的地方,也找不到連環鋪了。代之而興起的,是錄相廳、K歌廳,這是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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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第3期(總第580期)目錄

小說苑

楊林→ 牛郎織女(中篇)

王族→ 月光密令(中篇)

王傳宏→微光(中篇)

開端季

王彤羽→聲色兒

張承志專欄

張承志→韃靼海峽

散文隨筆

翟永明→連環畫小記

莉莉陳→密室

曉秋→在新疆,與他們相遇

詩人自選

朵漁→ 星空遼闊,讓我無言以對(二十二首)

孫文波→ 徒步行記(十首)

大視野

江飛 孫佳山 吳述橋 程朝霞→ 「中產階級文學:題材或趣味」筆談(二)

視覺人文

劉 堅→原境、模仿、物性、符號、語詞

——論楊鋒的版畫

中國貴州茅台酒廠有限責任公司向世界100所著名大學圖書館贈閱《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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