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古代題畫詩

最新 03-21

1、什麼是題畫詩

什麼是題畫詩？簡而言之，為某幅圖畫所題之詩，即是題畫詩。所題之「畫」，不限於絹本、紙本，壁畫、屏風障子畫、磚畫、畫像石等類也包括在內。

題畫之「題」，有兩種含義，一是「題詠」，即以詩詠贊一幅畫，這跟題詠某一本書、某一事物性質一樣，並不直接寫在畫幅上，這類詩畫分離的題畫詩不妨稱為「詠畫詩」。

「題畫詩」之「題」的另一個意思是「題寫」，即在一幅畫上寫下題詩，詩與畫合一，所題之詩成為畫面的有機組成部分。宋代以後出現的文人畫上的的題畫詩多屬此類。

畫上題詩也有兩種，一種是畫家自題，如宋人李唐的《題畫》：

雲里煙村雨里灘，看之容易作之難。

早知不入時人眼，多買燕脂畫牡丹。

據明代郁逢慶《書畫題跋記》載，錢塘人宋杞云：李唐初到杭州，無人賞識，靠賣紙畫糊口，生活十分艱苦。此詩即借題發揮，抒發個人的感慨，譏諷當時只崇尚艷麗的花鳥畫而不重視「雲里煙村雨里灘」這種更有難度的畫作的風氣。

後世畫家講究詩書畫印四絕，畫上題詩多為自題，清代鄭板橋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另一種是畫家請他人題寫。為他人畫上題詩在宋代十分普遍，蘇軾、黃庭堅的題畫詩，少部分是自畫自題，多數是為他人的畫作而題。

題畫詩一般是為品題、鑒賞繪畫作品而寫，多著眼於畫的形象、意境的闡發，對畫家才華、情趣、功力的評價，以及自己觀畫的感受。如杜甫《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

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聞君掃卻赤縣圖，乘興遣畫滄洲趣。‖畫師亦無數，好手不可遇。對此融心神，知君重毫素。豈但祁岳與鄭虔，筆跡遠過楊契丹。︱得非懸圃裂，無乃瀟湘翻。悄然坐我天姥下，耳邊已似聞清猿。反思前夜風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氣淋漓障猶濕，真宰上訴天應泣。‖野亭春還雜花遠，漁翁暝蹋孤舟立。滄浪水深青溟闊，欹岸側島秋毫末。不見湘妃鼓瑟時，至今斑竹臨江活。︱劉侯天機精，愛畫入骨髓。自有兩兒郎，揮灑亦莫比。大兒聰明到，能添老樹巔崖里。小兒心孔開，貌得山僧及童子。︱若耶溪，雲門寺。吾獨胡為在泥滓，青鞋布襪從此始。（粗體單豎線、雙豎線皆為引者所加，粗體雙豎線用以分隔大的段落，雙豎線用以分隔大段落中的小層次。後文同此）

此詩作於天寶十三載（754年），時杜甫正在奉先，奉先縣縣尉（少府）劉單把自己新畫的山水障列於堂上，請杜甫為此障作歌，杜甫就寫了這首《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全詩可分四個段落。前十句為第一段落，是對劉少府山水障的總體評價：第一二句以疑訝之詞讚歎此畫的逼真；第三四句以另一幅《赤縣圖》陪襯此幅山水障；第五至第十句再以同時代著名畫家祁岳、鄭虔以及隋代畫家楊契丹作為陪襯，讚揚劉少府畫藝高超。第十一至第二十四句為第二段落，是對畫面的描摹與想像：「得非懸圃裂」以下八句由實入虛，是就畫面遠景展開想像，盛讚這幅山水畫作的神奇不凡，呼應第四句的「滄洲趣」；「野亭春還雜花遠」六句由虛返實，摹寫畫面所畫野亭、雜花、漁翁、孤舟、滄浪、清溟、欹岸、側島、斑竹，又由斑竹帶出湘妃鼓瑟的神話，實寫中夾以想像的虛寫。第二十五至第三十二句為第三段落，又回到對畫家及其兩兒超群的山水畫技藝的讚美。最後四句為第四段落，寫自己由觀山水障而生隱逸之心，再次與前面的「滄洲趣」呼應。整個內容可概括為描摹畫面、展開想像、評價畫家畫作、觀畫感受四個方面。題畫詩大抵不外這些內容。

題畫詩，是中國繪畫與詩歌結合的獨特的藝術形式。詩畫二者互相生髮、互相補充，把語言藝術與視覺藝術結合在一起，使觀畫者對畫作和畫家、詩作與詩人有更深刻更全面的理解，得到更加多樣的審美享受。

2、題畫詩的興起與發展

題畫詩附麗於畫，只能在繪畫與詩歌都有相當程度的發展、而且有人有意將語言藝術的詩歌與視覺藝術的繪畫加以結合使之互相補充互相生髮之後才會產生，所以題畫詩的起源比許多類型的詩歌要晚。先秦時期，繪畫並未得到充分發展，所以也就沒有產生任何形式的題畫詩。王逸《楚辭章句》曰：「《天問》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逐，憂心愁悴，彷徨山澤，經歷陵陸，嗟號昊旻，仰天嘆息；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譎詭，及古賢聖怪物行事。周流罷（疲）倦，休息其下，仰見圖畫，因書其壁，呵而問之，以泄憤懣，書瀉愁思。」據此，有人認為《天問》是最早的題畫詩。但後人多認為此說不可信。

漢魏時期，繪畫得到一定程度發展，才開始了題畫詩的孕育。如果把「贊」「頌」也看做詩歌體裁之一體，那麼，最早的「題畫詩」的胚胎是漢魏時期的畫贊。現在所能見到的最早的畫贊是漢代人物故事畫像石的榜題。如山東嘉祥武氏祠堂畫像中《伏羲像》的贊語：「伏戲倉精（按：倉精即蒼精，按照五行及五德終始理論，伏羲屬於木德，其色為青，其方為東，其靈為蒼龍，蒼者青也），初造功業。畫卦結繩，以理海內。」現在所能看到的最早的文人畫贊是曹植的《畫贊》，贊共二十九篇，如：

孝文即位，愛物儉身。驕吳撫越，匈奴和親。納諫赦罪，以德讓民。殆至刑錯，萬國化淳。（《漢文帝贊》）

嗟爾四皓，避秦隱形。劉項之爭，養志弗營。不應朝聘，保節全貞。應命太子，漢嗣以寧。（《商山四皓贊》）

這類畫贊在後世發展為人物寫真畫的題詩。

南北朝詩人庾信曾作《詠畫屏風》詩二十五首，生動地描繪了屏風上的各個優美畫面。如第七首：

高閣千尋起，長廊四注連。歌聲上扇月，舞影入琴弦。

澗水才窗外，山花即眼前。但願長歡樂，從今近百年。

嚴格的講，庾信這一組詩應屬於詠物詩，詠的對象是畫屏風。但是因為屏風上有畫，所以在詠屏風時也連帶寫到屏風上的畫，因而已經具備了題畫詩的因子，顯然，這組詩與唐代常見的題障子詩存在著淵源關係。

不是詠物而是詠畫的真正意義上的題畫詩直到唐代才出現。唐代不僅是詩歌的鼎盛時期，也是繪畫的大發展時期。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四所列歷代畫家名錄，漢代以前10人，三國魏晉29人，南北朝89人，隋15人，唐160人。唐代畫家人數超過了唐代以前歷朝歷代畫家的總和。又據《宣和畫譜》、《佩文齋書畫譜》，唐代有姓名可考的畫家更多達約四百人。繪畫品類也有很大發展，如吳道子的宗教佛像畫，閻立德、閻立本兄弟的貴族人物畫，李思訓、李昭道父子的金碧山水畫，王維的水墨山水畫，張萱、周昉的仕女畫，薛稷、姜皎、曹霸、韓干、韓滉、戴嵩的花木禽獸畫等，都是中國繪畫史上少有的精品。在此背景下，唐代詩人寫作題畫詩逐漸成為風氣。上自皇帝，下至僧人都有題畫之作。如唐玄宗有《題梅妃畫真》，唐文宗有《題程修己竹障》，李白有《同族弟金城尉叔卿燭照山水壁畫歌》、《觀博平王志安少府山水粉圖》、《瑩禪師房觀山海圖》等，杜甫有《奉觀嚴鄭公廳事岷山沱江畫圖十韻得忘字》、《觀李固請司馬弟山水圖三首》、《楊監又出畫鷹十二扇》等，皎然有《觀王右丞維滄州圖歌》、《觀裴秀才松石障歌》，貫休有《觀李翰林真二首》……等等。

唐代還把觀圖賦詩納入科舉考試，《全唐詩》就載有柳宗元《省試觀慶雲圖詩》，李行敏《省試觀慶雲圖》，李頻《府試觀蘭亭圖》，馬戴《府試觀開元皇帝東封圖》。

唐代題畫詩的體裁古、近體都有，而以古體量多質優。

據統計，唐代題畫詩留存下來的共有二百二十題、二百三十二首。陳子昂的《山水粉圖詩》是最早的題畫詩，其後，李白偶一為之。至杜甫則精品疊出，有題畫詩二十二首，成就最高。清代宋顧樂《夢曉樓隨筆》說：「六朝以來，題畫詩絕罕見，盛唐如李太白輩間一為之，拙劣不工；王季友一篇（筆者：即《觀於舍人壁畫山水》），雖有小致，不能佳也。杜子美始創為畫松、畫馬、畫鷹、畫山水諸大篇，搜奇抉奧，筆補造化。嗣是，蘇、黃二公，極妍盡態，物無遁形；虞伯生（集）尤專工於此，《學古錄》中歌行佳者皆題畫之作也；入明，劉槎軒、李西崖（東陽）、沈石田（周）輩，以迨空同（李夢陽）、大復（何景明），皆擬少陵，子美創始之功大矣！」可見杜甫對題畫詩的發展影響深遠，居功至偉。下錄杜甫兩首題畫馬的詩，以見其題畫詩之面貌：

吾聞天子之馬走千里，今之畫圖無乃是。是何意態雄且傑，鬃尾蕭梢朔風起。毛為綠縹兩耳黃，眼有紫焰雙瞳方。矯然龍性合變化，卓立天骨森開張。︱伊昔太僕張景順，監牧攻駒閱清峻。遂令大奴字天育（廄名），別養驥子憐神駿。當時四十萬匹馬，張公嘆其材盡下。故獨寫真傳世人，見之座右久更新。︱年多物化空形影，嗚呼健步何由騁！如今豈無騕褭與驊騮，時無王良伯樂死即休。（《天育驃圖歌》）

韋侯別我有所適，知我憐渠畫無敵。戲拈禿筆掃驊騮，欻見騏驎出東壁。

一匹齕草一匹嘶，坐看千里當霜蹄。時危安得真致此，與人同生亦同死。

（《題壁上韋偃畫馬歌》）

李白的題畫詩雖然不多，質量也不及杜甫，但並非「拙劣不工」，所作《當塗趙炎少府粉圖山水歌》同他的山水詩一樣大氣磅礴：

峨嵋高出西極天，羅浮直與南溟連。明公繹思揮彩筆，驅山走海置眼前。

滿堂空翠如可掃，赤城霞氣蒼梧煙。洞庭瀟湘意渺綿，三江七澤情洄沿。︱驚濤洶湧向何處，孤舟一去迷歸年。征帆不動亦不旋，飄如隨風落天邊。心搖目斷興難盡，幾時可到三山巔？‖西峰崢嶸噴流泉，橫石蹙水波潺湲。東崖合沓蔽輕霧，深林雜樹空芊綿。‖此中冥昧失晝夜，隱几寂聽無鳴蟬。長松之下列羽客，對坐不語南昌仙。︱南昌仙人趙夫子，妙年曆落青雲士。訟庭無事羅眾賓，杳然如在丹青里。︱五色粉圖安足珍？真仙可以全吾身。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殺人。

（引者註：蛾眉、羅浮、赤城，山名。隱几，憑靠几案。南昌仙，西漢時成仙的南昌尉梅福。趙夫子，指畫作者當塗尉趙炎。）

李杜這些作品代表了唐代題畫詩的最高水平，其特點有三：一是對畫面的描繪運用了「擬真」手法，即把畫上事物作為真實存在的事物加以描寫，以表現所畫景物幾可亂真；二是由畫面聯想開去，馳騁豐富的想像，合理補充畫面所無法表現的音響、動態、故事等，以豐富圖畫的內涵；三是在結尾處常常超越對畫面的描述，就圖畫的內容發表感慨，深化詩歌的主題。這些都成為後世題畫詩的基本範式。

宋代，繪畫藝術出現新的高峰，產生了范寛、文同、米芾、米友仁、王詵、李公麟等繪畫大師，與之相應，寫作題畫詩比之唐朝更加風行，成就最高者當推蘇、黃。

蘇軾既是著名詩人，又是著名畫家、書法家，據統計，他有題畫詩102題148首（據陳才智《蘇軾題畫詩彙編》），不僅數量多，而且質量好，膾炙人口，廣為傳誦。（例見後）

黃庭堅也作有不少題畫詩，可與蘇軾比肩。如《題竹石牧牛》：

野次小崢嶸，幽篁相倚綠。阿童三尺棰，御此老觳觫。

石吾甚愛之，勿遣牛礪角。牛礪角猶可，牛斗殘我竹。

宋詩愛議論，蘇、黃的題畫詩亦然，他們的題畫詩具有更多的主觀色彩。蘇軾還以題畫詩論畫，這應該是一種創造。如《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

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邊鸞雀寫生，趙昌花傳神。何如此兩幅，疏淡含精勻。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

（引者註：折枝，花卉畫的一種表現手法，花卉不畫全株，只畫連枝折下來的部分，故名折枝。邊鸞，唐代畫家，所畫花鳥極精美，據說他畫的孔雀跟活的一樣，如同能鳴叫。趙昌，宋代畫家，善畫折枝花卉，人們說他能與花傳神。）

這一首著重在「論」。《鳳翔八觀》之三《王維吳道子畫》則著重在「評」，是對王維、吳道子兩位著名畫家佛寺壁畫繪畫藝術的比較與評價：

何處訪吳畫？普門與開元。開元有東塔，摩詰留手痕。吾觀畫品中，莫如二子尊。︱道子實雄放，浩如海波翻。當其下手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亭亭雙林間，彩暈扶桑暾。中有至人談寂滅，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捫。蠻君鬼伯千萬萬，相排競進頭如黿。︱摩詰本詩老，佩芷襲芳蓀。今觀此壁畫，亦若其詩清且敦。祗園弟子盡鶴骨，心如死灰不復溫。門前兩叢竹，雪節貫霜根。交柯亂葉動無數，一一皆可尋其源。︱吳生雖妙絕，猶以畫工論。摩詰得之以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吾觀二子皆神俊，又於維也斂衽無間言。

（引者註：普門、開元，寺名。）

因為題畫詩的興盛，宋代開始有了題畫詩的專集，女詩人楊妹子有《題畫詩》一卷。南宋孫紹遠編有《聲畫集》八卷，所錄皆唐、宋人題畫之詩，這是第一部題畫詩的總集，共輯錄唐宋兩代題畫詩805首，其中唐代詩人19人，詩61首，宋代（截止南宋淳熙年間）詩人85人，詩744首。宋詩人中，蘇軾140首，蘇轍86首，黃庭堅83首。此外還有40餘位姓名無可稽考者。這本書是考察和研究唐、宋題畫詩的十分重要的文獻資料。

金代吳激是著名書畫家米芾的女婿，自己也擅長書畫，其詩曾被元好問推為「國朝第一作手」（見《中州集》）。他因使金被留，屈仕敵國翰林院，常有故國之思。當他看到友人家瀟湘圖時，難以抑制對故國的思念，作《題宗之家初序瀟湘圖》，借題畫而抒發故國之思：

江南春水碧於酒，客子往來船是家。

忽見畫圖疑是夢，而今鞍馬老風沙！

金代田錫《牧牛圖》則明顯是借題畫而諷時：

干戈擾擾遍中州，挽粟車行似水流。

何日承平如畫里，短蓑長笛一川秋。

元代，繪畫藝術有了更高的成就，寫作題畫詩的風氣更盛於宋代，著名詩人元好問、趙孟頫、劉因、耶律楚材、虞集、楊載、范梈、揭傒斯、薩都剌、楊維楨等都有為數不少的題畫詩，而且形成在詩中追求寄託的傾向。

趙孟頫是元代傑出的畫家和書法家，又是著名詩人，一生寫作了大量的題畫詩。如《題商德符學士桃源春曉圖》：

宿雲初散青山濕，落紅繽紛溪水急。桃花源里得春多，洞口春煙搖綠蘿。

綠蘿搖煙掛絕壁，飛流淙下三千尺。瑤草離離滿澗阿，長松落落凌空碧。

雞鳴犬吠自成村，居人至老不相識。瀛州仙客知仙路，點染丹青寄輕素。

何處有山如此圖，移家欲向山中住。

劉因也寫了不少題畫詩，如《巫山圖》：

朔風卷地聲如雷，西南想見巫山摧。江南圖籍二百年，一炬盡作江陵灰。

不知此圖何所得，眼中十二猶崔嵬。猿聲彷彿余山哀，行雲欲行行復回。

神宮縹緲望不極，乘風御氣無九垓。區區雲夢蹄涔爾，豈知更有陽雲台。

虞集一生寫了大量題畫詩，對趙孟頫的畫作題詩最多，如《子昂秋山圖》《題子昂春江聽雨圖》《題子昂長江疊嶂圖》《記子昂畫》《子昂墨竹》《題高彥敬尚書趙子昂承旨共畫一軸為戶部楊侍郎作》《子昂畫》《子昂竹》等。現錄《題子昂春江聽雨圖》如下：

憶昔江湖聽雨眠，翩翩歸雁度春前。

數株古木依茅舍，老去何年踏釣船。

明代高啟的《明皇秉燭夜遊圖》又有了新的創造，將詠史感事、諷喻垂戒引入題畫詩中：

花萼樓頭日初墮，紫衣催上宮門鎖。大家今夕燕西園，高爇銀盤百枝火。

海棠欲睡不得成，紅妝照見殊分明。滿庭紫焰作春霧，不知有月空中行。

新譜霓裳試初按，內使頻呼燒燭換。知更宮女報銅簽，歌舞休催夜方半。

共言醉飲終此宵，明日且免群臣朝。只憂風露漸欲冷，妃子衣薄愁成嬌。

琵琶羯鼓相追續，白日君心歡不足。此時何暇化光明，去照逃亡小家屋！

姑蘇台上長夜歌，江都宮裡飛螢多。一般行樂未知極，烽火忽至將如何？

可憐蜀道歸來客，南內凄涼頭盡白。孤燈不照返魂人，梧桐夜雨秋蕭瑟。

楊基《長江萬里圖》是借題畫抒發鄉愁，曲折反映了他對仕途的厭倦：

我家岷山更西住，正見岷江發源處。三巴春霽雪初消，百折千迴向東去。

江水東流萬里長，人今飄泊尚他鄉。煙波草色時牽恨，風雨猿聲欲斷腸。

李東陽的《柯敬仲墨竹》是蘇軾論畫詩的延續：

莫將畫竹論難易，剛道繁難簡更難。

君看蕭蕭只數葉，滿堂風雨不勝寒。

李夢陽的《林良畫兩角鷹歌》曾被汪端譽為「空同七古壓卷」之作（《明十三家詩選》），這首詩是借題畫諷諫時君：

百餘年來畫禽鳥，後有呂紀前邊昭。二子工似不工意，吮筆決眥分毫毛。

林良寫鳥只用墨，開縑半掃風雲黑。水禽陸禽各臻妙，掛出滿堂皆動色。

空山古林江怒濤，兩鷹突出霜崖高。整骨刷羽意勢動，四壁六月生秋濤。

一鷹下視睛不轉，已知兩眼無秋毫。一鷹掉頸復欲下，漸覺颯颯開風毛。

匹綃雖慘淡，殺氣不可滅。戴角森森爪拳鐵，迥如愁胡眥欲裂。朔風吹沙秋草荒，安得臂爾騎四驖，草間妖鳥盡擊死，萬里晴空灑毛血。我聞宋徽宗，亦善貌此鷹。後來失天子，餓死五國城。乃知圖寫小人藝，工意工似皆虛名。校獵馳騁亦末事，外作禽荒古有經。今皇恭默罷游燕，講經日御文華殿。南海西湖馳道荒，獵師虞長俱貧賤。呂紀白首金爐邊，日暮還家無酒錢。從來上智不貴物，淫巧豈敢陳王前。良乎良乎，寧使爾畫不直錢，無令後世好畫兼好畋！

楊慎夫人黃峨有一首題畫的散曲【北南呂·罵玉郎帶過感皇恩、採茶歌】，描繪了畫中二十四個人物的不同神態，是曲中少有之作（見後）。

以上題畫詩，都是為他人畫作題寫，宋代以後，自畫自題漸成風氣。如宋代畫家龔開自題的《瘦馬圖》：

一從雲霧降天關，空儘先朝十二閑。

今日有誰憐瘦骨，夕陽沙岸影如山。

元代王冕以畫墨梅而著稱，其自題《墨梅》詩膾炙人口，是其自我性情的寫照：

我家洗硯池頭樹，朵朵花開淡墨痕。

不要人誇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

明代沈周、唐伯虎、祝枝山等人既是著名畫家，又是著名詩人，他們也常常自畫自題。如沈周的《題畫》：

嫩黃楊柳未藏鴉，隔岸紅桃半著花。開眼闌干接平楚，夾洲亭館跂長沙。

悠悠魚泳知人樂，故故鷗飛照鬢華。如此風光真入畫，自然吾亦愛吾家。

徐渭既是繪畫名家，他的詩更被袁中郎贊為明代第一，所以他的畫和自題詩能兩臻其妙，如《題葡萄圖》就是他懷才不遇的孤傲形象的寫照：

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