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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軍:山水畫的第五種風格

方向軍是個地道的山水畫家,很少看到他畫山水之外的東西,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憑他畫山水的功夫,畫花鳥自不會甘居人下。花鳥本是山水的音符,大概花鳥不甘寂寞又側重於色彩的緣故,山水只適合用水墨表達,所以兩者終歸分道揚鑣。但在我看來,山水如智者,不喜被花鳥滋擾,便用沉默將它深深地掩藏了起來。二十多年前,方向軍蝸居蘭州,曾在畫冊上讀到他的一組作品,非花鳥,也非山水,在方形構圖中,隱約有動物在月光下浮動,安詳如天鵝,又分明是羊,抑或是大耳朵兔和美人魚,月光下的夜晚是奇妙的,似乎一切皆有可能,分明有房子隱隱綽綽地閃現在樹木婆娑的投影中,所有的東西籠罩在一片水墨的氤氳之氣中,散發出朦朧虛幻之美。(為便於後面論述,暫且把這組作品名之為《夢裡家園》吧!)如此另類而抽象的畫,在當時尚不多見。方向軍的靈感從何而來,又想表達什麼樣的感受和認識呢?這個謎就一直靜靜地封存在心底,等待一個時刻的到來。

近期有機會瀏覽方向軍的部分作品,也看了兩篇有關他的文字,初步了解了他南遷吳越之地後的創作成果。有人說他的畫是「北人南像」,與說「南人北像」一樣,多數畫家難免南北地域之差帶來的側重與互補,是山水畫家共有的普遍現象;還有一種說法是「南北交融」,既有「北宗」的氣骨,又有「南宗」的柔美,稍具審美眼光的人都會看到這一層。如果說方向軍遊走各地的寫生作品多少還停留在「象真」層面的話,那麼,他精心營構的「氣象正大(范揚語)」的山水畫採取疏密交織的筆墨線條則有意淡化地域性印記,完全呈現出自己獨一份的「心象」。由此可以推斷,他的南行與其說流連山水滋養筆墨,不如說是一次自我修行的長旅;他的山水畫與其說集「南北宗」之長,毋寧說他孜孜以求的是自己的「夢裡家園」。從這一視角打量,就不難理解畫中的山石草木自帶一分夢的幻覺和調性了,不露聲色地傳遞著大自然的神秘氣息。

山水畫整體風格特徵不外乎以下幾種:一曰陽剛,筆力雄健;二曰柔美,水墨渲淡;三曰偏於陽剛又兼陰柔之美;四曰偏於陰柔又具陽剛之力。方向軍的山水畫另闢蹊徑,姑且名之為第五種風格吧。

絕地之夢

人活著就有夢,地理環境往往決定了夢的形狀和色調。藍色地中海環伺的希臘雕塑有著寧靜高貴的夢;闊大深沉的長江養育了屈子去國懷鄉的夢。方向軍的「夢裡家園」根植於生之絕地——民勤,位於河西走廊中段東北部,是全國荒漠化以及揚塵、浮塵、沙塵暴天氣最嚴重的地區之一。方向軍的祖輩就生活在這裡,他也在生活在這裡。民勤是我足跡未到的甘肅幾個縣城之一,但我去過戈壁,在沙漠深處的「地窩子」(沙漠上防止沙塵暴的地下掩體建築)也生活過幾天,深知方向軍端著粗瓷碗吃麵條吞一口沙子的感覺,以及從早到晚在烙鐵般的戈壁灘上勞作時耗盡水分、饑渴難耐的艱辛,以及因人文缺失、替病體支離的奶奶討不到一張影像的無限惆悵……話說回來,貧乏而殘酷的自然也不盡只有苦難和艱辛,否則方向軍也不會走上藝術之路,苦難給予生命的往往是幻想和希望,生活也會在一顆敏感的心靈面前展現它不為人知、豐富而迷人的另一面。

白天,若天氣晴好,祁連山的積雪閃現片片銀光,像極光抹去邊界,人間即是天堂;遠處的風,時斷時續地帶來古道上悠遠的駝鈴聲;極目天邊,無垠的曠野上偶然會呈現「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壯麗景象,「孤煙」為「景」,似歷史烽煙騰起,勢若旋風倒懸,「長河」為「象」,無疑是千里之外的黃河了,時空在這裡並置或交匯。亘古不變的大漠風光帶著天然形態和氣息構成了與江南水鄉迥然不同的異質感,成為方向軍筆底潛在的意象。所以,在方向軍的山水畫中,型的巍然磊落,構圖的闊大寥落,線的挺拔純粹,遒勁的筆格,內斂的力道,無不關聯著西部山水的內在氣質。也就是說,在西部的歷史風物蹤跡中,有關玄奘取經百折不撓的信仰之力、張騫鑿空去國懷鄉的孤苦之情、邊塞詩派叩問生死的浩然之氣等精神因子,不僅沉澱在方向軍的血脈中,也是深隱在畫中格局、氣象乃至筆墨中的一種真實。一言以蔽之,不論他身處何方,只要拿起畫筆,都無法割斷與西部的精神聯繫。

西部並不完全是無邊的荒涼和寂寞,這裡是人類的高原,宇宙的起點,星群低垂,萬籟清晰,月光照亮沙漠瀚海的夜晚,極易讓人浮想聯翩。詩人林染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曾寫詩歌詠《敦煌的月光》,生動地描繪了沙漠的幻境,不忍割愛,照錄如下:「當那些/裸著雙肩和胸膛的伎樂天/那些瀚海里的美人魚/起伏的手臂搖動月光/我聽見了她們的歌唱/銀色的漠海情思澎湃/珊瑚形的紅柳/一叢叢熊熊燃燒著/火焰是黑色的,濃黑色的/她們從沙丘舞向沙丘/飄帶撩動星群/猩紅色的星群在沉浮/我的三危山也在沉浮/她們會舞到我的山岩上/把我帶進波濤下的花園/永遠沉寂的花園/永遠動蕩的花園/美麗而冷酷的夜色/你不要退去!方向軍早年創作的《夢裡家園》就是這首詩形象化,有異曲同工之妙,既是月夜出現的一種幻覺,也是置身沙漠化家園最初萌生的蔥蘢夢想。在這裡,夢幻之美構成了西部獨有的跟俗世對抗的精神力量,也是西部藝術創作中的核心要素,方向軍在畫中濾去了詩人的激情,使之變得更加沉靜慰藉,泛出一片幽幽之光。

南遷吳越以來,「絕地之夢」始終縈繞在方向軍的心間,對寄生之所,總是若即若離;對生身之地,他永遠藕斷絲連。民勤,成了國家防治沙漠化的生態安全屏障,方向軍只能以西部為藍本,面對苦澀的記憶和惡劣的自然環境,用藝術的方式建立起一個「峰岫嶢嶷,雲林森渺」的山水世界,也就是把個人無力改造現實的孤獨和無奈,轉化為自己所擅長的筆墨語言,在紙上構築屬於自己的生態夢想。方向軍的感情強度也因為別無選擇而不可屈服、矢志不移。十多年來,在一次次背起行囊來到祁連山、河西走廊、隴東等地尋訪歷史的記憶和感受可能發生的變化時,方向軍的「夢裡家園」越來越清晰。對此他毫不諱言:「雖然離開西北十多年,距離上是遙遠了,但心靈感覺離得還是很近的。我骨子裡想表達的還是西北題材,這也是我的主要研究方向。只有感受過西部山水的闊大氣勢和古老蒼涼的神秘氣質,才可以說是接近了西部山水畫語言的核心,才有可能用筆墨語言表達出對偉大西部的全部深沉的感情。」

不論白天還是星夜,絕地之夢的最大特徵就是基於苦難的浪漫,方向軍從北到南的遷徙再到從南往北的回歸,都印證了這樣一個心路歷程:西部高原儘管荒涼寂寞,卻往往有永不枯萎的神話風景和歷史傳說,在這裡,生存的意義就在於讓幻想成為個人生命的內在中心。

筆墨修鍊

方向軍就是帶著一個「夢裡家園」的幻想走進江南水鄉的,也是懷揣著美好的幻想神遊在歷代畫家所建立的氣象萬千的山水世界之中,從而開啟了自己藝術理想及其藝術形式的雙重磨鍊和準備。每每提及山水畫的繼承與發展,在一些文章中經常會看到當代某某畫家取法於古代某幾位畫家,這實在是明清以來臨摹說的陋習。據考證,文人畫鼻祖的王維也是「體涉古今」;張璪的著名論斷「外事造化,中得心源」被歷代畫家奉為圭角,據他自述亦無師授。但凡有所成就的畫家總是自出機杼,如《歷代名畫家》所記:「王右丞之重深,楊僕射之奇贍,朱審之濃秀,王宰之巧密,劉商之取象」等,各有其風格面貌。我想方向軍也一定是博觀約取,不會陷於一家藩籬而自捆手腳。

方向軍山水畫的體勢,倒是有自荊浩以來確立的北方山水畫體的雄強正大,但方向軍似乎意不在此,因為體勢在於胸次,豪放之天性使他自覺鐘意於「雲中山頂,四面峻厚」的山水意象,他尤為著意於修鍊和提高的是自己筆墨氣韻。中國畫的實踐證明,以筆墨為本體而不以形象為本體是它的最大特點,筆墨不僅僅是技巧,更是一種精神的踐行,一種襟懷抱負的長久磨鍊,一句話,筆墨就是人格化的產物。在一個全新的文化環境中,方向軍以筆墨為本體,努力提高自己的藝術素養,始終以優秀傳統文化為基調,對「南畫」用功尤勤,汲取江南山水之靈氣,對此他深有感觸地說:「以前我的作品給人以黑、密、渾厚的感覺,到了南方可能由於環境、氣候包括生活狀態,不經意間影響到了我的繪畫,作品更加潤澤、更加靈動,心靈像打開了一扇窗戶。」那麼,他看到了什麼呢?

自五代以來,文化地理中心難移後,受南方傳統「清綺」地域風格的影響和作用,形成了一種體現「煙籠寒水月籠沙」、「多少樓台煙雨中」之境界的「南宗」之體。其中,以元四家最為代表,創造出「溫潤清雅」的畫格,很少用「鉤斫」筆法,大多數畫家的作品不以工緻取勝,而以簡率見長,通過氣韻而得生動,通過用筆而得骨法,如此,才顯得筆法秀潤,墨法精微,這恰恰是方向軍所心儀的。尤其是倪雲林之畫,將詩的神韻、線條的餘味和自己高逸之情結合得最為完美,說明氣韻並不那麼抽象,是筆墨、線條及圖式結構等相互之間的關係所生髮出來的一種生機,所以清代鄒一桂在《小山畫譜》中講「氣韻則畫成後得之」。所以,對於「南畫」的代表性畫家及其作品,方向軍沒有一味地照貓畫虎,而是在大量的寫生實踐中揣摩和體察古人筆墨,也不唯一家特色,進行更深層次的精神資源整合,爭取化古為今,為我所用。

在古人的藝術實踐中,方向軍深知筆墨不是孤立的,要以氣韻來統骨力和形似,氣韻為本,生動是也,氣韻所彰顯的是可玩味的空間,在這個空間中,只有達到「到位、味道」的作品才能稱之為好的作品。對此,他夫子自道:「所謂到位,就是心要到位,筆要到位,簡要到位。心到位,就是畫家始終要有一份真摯、單純、乾淨、無塵的心靈;筆到位,就是要敬畏傳統,向傳統學習,向自然學習,作品的筆性筆勢要樸實無華、追求高古氣息,追求山鄉娃娃氣,追求泥土氣息;簡要到位,就是落筆簡潔大氣,乾脆利落。而所謂的『味道』,就是筆墨與造型有味道、語言與圖式有味道和意境與氣息有味道。筆墨與造型是和諧並存的,猶如世上的男人與女人,只有和諧並處有情感才會有新的生命誕生,筆墨與造型結合點找准了才是好作品。」

繪畫和其他藝術形式一樣,是藝術家全部人格、精神、氣質的反應。那麼我們結合方向軍的創作實踐,看他如何在一個全新的環境中調整自己的藝術,追求自己心中的夢想的。

筆底江山

在長期創作實踐中,我們發現方向軍的山水畫多以「高遠」構圖為主,顯示了畫家本人仰觀大造、神與物游的獨特的境界美學追求。高遠是仰視,目光由下而上、由低處推向高處,以一山之景匯入到宇宙空間中去,以有限而致無限,也就是「人間即是天堂」。很顯然,他的高遠構圖基於自己的人生閱歷和精神背景,他的山水就是西部自然和歷史風物的整體呈現,具有博大剛健、「風清骨駿」的風格特點,洋溢著生機充盈的自然氣息。細細審視就會發現,在方向軍情有獨鐘的「高遠」圖式結構中,完全沒有《畫山水訣》指出的「北畫病在重坡,南畫傷乎多水」的問題,他沒有刻意地突出岩岫巉絕,追求雄強渾厚、峻重老蒼;沒有突出土坡巨石,追求煙林清曠、空靈自在之美;沒有突出長松巨木,追求飛瀑流泉、煙雲明滅之幻,一句話,方向軍並不在乎或完全捨棄了一林木、二遠山、三野水等各造其妙的山水畫布局,也無意於追求戛戛獨造的「捲雲皴」、「刮鐵皴」或「釘頭鼠尾」等,而是在別具心裁的山水圖式及筆墨精神中,突出了「骨法用筆」及線的妙悟和妙用。

方向軍的山水圖式及其筆墨神完氣足,得力於將中國山水畫中線的造型用到了極致。如果剛健無「實」(肉),何來輝光;意氣若無「力」,何來「駿爽」?這裡的剛健或意氣就是線性造型形成的巨大張力所產生的效果。我們知道,自宋元以來,儘管歷代畫家在山水畫的構成元素上各造其妙,但主要不是看樹畫得像不像,而是體驗一種「氣象」,體會大自然的呼吸。正因為方向軍的山水畫中有篤實的內涵,所以才有陽剛的外在之力。如果我們不忽略細節,方向軍的山水不是孤寂的空山,而是適合人居環境的大自然,就會發現在樹枝掩映的空隙處,也就是山體的不同部位,有許多星羅棋布的村舍、院牆、門洞、耕地、草垛等點綴其間,人與自然融洽無間,達到「妙造自然」的境界,跟「唯自然能知自然,唯自然能言自然」的道家思想不謀而合,這是一種和自然契合無間的運動。

毫無疑問,中國畫以氣韻為先,但氣韻不是構圖中的留白或雲氣繚繞,而是形、骨、神(意)三者並重表現宇宙生機的高度體現,意在筆先,自然會心隨筆運。其中的「骨」指「骨法用筆」,是書法用筆指事的轉用,就是線和可視可察的藝術圖像緊密結合在一起,不可二分。如果說飛舞的線條是中國繪畫的靈魂,那麼方向軍的線條具有精氣內斂、勁爽果決的特點。整個山體上雜樹叢生,為典型的北方灌木,叢林高低交錯,枝椏橫生,前後掩映,卻畫得層次分明,紋絲不亂,精微處細入毫芒,毫鋒穎脫;松林樹冠也是墨氣瀰漫,透著一股靈性,遠近山體的陰陽向背,淡墨如龍蛇競走,清奇飛揚,形成了一種峭拔的畫風和內在的韻律。方向軍的山水畫實踐再一次表明,中國畫的線性藝術,具有表現立體並取代陰影暈染的能力,幾乎到了出神入化、讓人嘆為觀止的地步。

中國山水畫的境界是玄妙無言的,但在最根本的核心上,它是畫家心境在與物境相綢繆的基礎上產生的。方向軍的山水畫向我們昭示了這樣一個道理:審美的深入和人生真實意義的揭示處於同樣重要的位置。也就是說,人與自然的「天人合一」,在本質意義上就是審美和人生的合一。考察其博大剛健、蒼莽凝練、「風清骨駿」、冷峻峭拔的畫風,讓人不由想到一句詩「冷的江山熱的血」,走進畫面深處,似乎有一顆故園之心在跳動。那依偎在大自然懷抱中村舍田園,透著一種捉迷藏的童趣(也就是方向軍所指的「山鄉娃娃氣」),那山體上盤根錯節的密布線條就像畫家望斷鄉關的萬千情思,靈秀、清逸,可謂洗盡鉛華。在我看來,這無疑是畫家對早年創作《夢裡家園》的一次最完美的藝術實踐,也是畫家對生身之地立足於生態文明的一次致未來的誠摯祝福。

方向軍在山水畫中運用線性藝術造型無疑是一次成功的突破,標著著中國山水畫的第五種風格,之所以這樣講絕不是嘩眾取寵,而實在是筆者作為欣賞者難以言喻的一種肯定。在此不揣冒昧,就教於畫家本人和美術界方家。

2018年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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