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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初期朱子學派的詩文觀念及杜甫接受

中外文化交流

專題

江戶初期朱子學派的詩文觀念及杜甫接受

文 | 張紅

本文原載於《中國文化研究》2017年冬之卷。

摘要

江戶初期朱子學興盛,理學大家藤原惺窩及其弟子林羅山、松永尺五、那波活所既為儒宗,同時也為重要的漢詩人,其詩文觀念深刻地影響了江戶時代。惺窩主「文道合一」,重視「誠」與「感」,其詩學思想表現出濃郁的理學色彩。林羅山、松永尺五、那波活所注重經學、兼取詩文,詩以唐為宗,兼參漢魏、宋元,詩學門徑較為開闊。杜甫為朱子學家共同尊奉,以「尊杜」通於「宗經」「明道」,掀起日人宗杜的高潮。此一時期的詩學表現出融通性、過渡性的特點,主要受到宋元詩學的影響,也開啟了取法明代詩學的端緒。

關鍵詞:江戶、朱子學、詩學、杜甫

自大化革新以後,日本受中國哲學影響極為深遠,尤其是儒學,即使以禪宗思想為主體的鎌倉、室町時期,禪僧們倡導「儒佛互補」「儒釋一致」,儒學仍舊獲得了一定的發展。江戶時代(1603-1867)德川幕府崇尚文治,儒學達於極盛,朱子學為朝廷、幕府共同尊奉,成為官學。([日]西村時彥《日本宋學史》即分列「朝廷之學」與「幕府之學」,其思想皆為朱子學。)朱子學以外,又有以「堀川派」和「蘐園派」為代表的古學派興起,欲復歸儒學源頭,與朱子學形成對立,風靡學界。其後陽明學派復勃興,成為儒學界的革新派,為江戶儒學帶來了新的氣象。對於日本詩學影響深遠的是朱子學派及古學派,而以中江藤樹、佐藤一齋、吉田松陰等為代表的陽明學派在詩學上的影響頗小。

儒學大興對整個江戶的思想文化、文學觀念發生了重大影響。這一時期也是日本漢文學發展的鼎盛階段,漢詩作者眾多,詩社林立,詩社重要者如:長嘯社、賜杖社、江湖詩社、混沌社、三白社、二瘦社、晚晴社、幽蘭社、白鷗社等。 大量漢詩總集、選集被編撰、刊行。較重要的有:友野霞舟《熙朝詩薈》110卷、江村北海《日本詩選》18卷、市寬河齋《日本詩紀》50卷,余如木門派的《木門十四家詩集》、徂徠派的《蘐園錄稿》,幽蘭社的《金蘭詩集》,《日本名家詩選》《大和風雅》《停雲集》《鍾秀集》《海內才子詩》《大東詩集》等多不勝數。 許多儒學家即為頗負盛名的漢詩人、詩論家,詩壇盟主多為儒者占居,如「儒宗、文豪、詩傑,悉皆備於一人」的林羅山,([日]林鵝峰: 《羅山林先生文集》卷首《羅山文集序》,寬文元年序刊本。)「為文運之嚆矢」的木下順庵,([日]原念齋:《先哲叢談》卷3「木下順庵「條,引服部南郭語,慶雲堂、擁萬堂刊行,文化十三年刊本。)「天受敏妙,獨步藝苑」的新井白石,([日]江村北山:《日本詩史》卷4,平安書林刊行,明和八年刊本。)余則如伊藤東涯、室鳩巢、祇園南海、雨森芳洲、貝原益軒、中井竹山、荻生徂徠、太宰春台、梁田蛻岩、皆川淇園、山本北山、賴山陽等皆各自名家。因此,江戶詩學帶有濃郁的儒學色彩。在這種背景下,詩聖杜甫也獲得了崇高的地位,成為諸家諸派共同尊奉的詩學典範。

江戶初期實為思想文化、文學觀念轉折的關鍵階段,中日學界對這一時期文學觀念發生的變化及對後世的影響關注較少。江戶時期的詩學研究,或注重其與明代詩學的關係([日]松下忠《江戶時代的詩風詩論》從明代詩學與江戶詩學之關係的角度論及江戶初期諸子之詩論。),或著力探討江戶中、後期的詩學思想,除林羅山外,對初期朱子學者的詩學思想均未見關注。本文以江戶時期的寫本、刊本等資料為依據,對藤原惺窩、林羅山、松永尺五、那波活所的詩學思想及杜甫接受進行考察。

藤原惺窩的詩文觀念及其詩學理想

江戶時代朱子學淵源於藤原惺窩。荻生徂徠《與都三近書》中敘及惺窩在日本思想史上之地位,其云:「在邃古,吾東方之國,泯泯乎罔知覺,有王仁氏而後民始識字,有黃備氏而後經藝始傳,有菅原氏而後文史可誦,有惺窩而後人人言則稱天語聖。四君子者雖世尸祝乎學宮可也。」([日]荻生徂徠:《徂徠集》卷28《與都三近》,南紀書林、浪華書林刊行,寬政三年刊本。)徂徠認為藤原惺窩與王仁、吉備真備、菅原道真四人在日本文化史上具有卓越的貢獻,可享萬世之祭禮,足見評價之高。

藤原惺窩(1561-1619),名肅,字斂夫。作為日本朱子學第一人,其著作曾得後光明帝御序,「可謂希世之榮耀」([日]原念齋:《先哲叢談》卷1「藤原惺窩」條。)。惺窩在日本文化史上的貢獻,主要是力撥漢唐舊儒學,確立了宋儒正宗地位。其云:「漢唐儒者,不過記誦詞章之間,才注釋、音訓標題事迹耳。決無聖學誠實之見識矣。」( [日]藤原惺窩著,藤原為經編:《惺窩先生文集》卷10《問姜沆》,天保七年刊本。)又云:「若無宋儒,豈續聖學之絕緒哉!」([日]藤原惺窩:《惺窩先生文集》卷11《與林道春》。 )使朱子學成了日本思想界之主流,開闢了日本儒學發展的新階段,從而對日本漢文學也發生了深刻影響。友野霞舟編選江戶漢詩集《熙朝詩薈》一百一十卷,錄惺窩詩「以冠諸編,以示國家文明之運所由興矣!」([日]友野霞舟:《熙朝詩薈》卷4,弘化四年序刊本。 )正是看到了惺窩作為思想界之巨擘,對日本詩壇所產生的重要作用。藤原惺窩論詩論文方面的材料,主要見於《文章達德綱領》、弟子林羅山所編《惺窩文集》、菅玄同編《續惺窩文集》、惺窩後人藤原為經編《惺窩先生文集》。

藤原惺窩《文章達德綱領》六卷,捃集中國歷代諸家關於詩文的言論,設「入式」 「辨體」二科,各分「內錄」「外錄」「雜錄」三類,再下設若干條目立論,建立其詩文理論。「入式內錄」談作者之涵養:讀書、窮理、存養,「外錄」論文法、詩法,「雜錄」則涉及風格及詩文概念,如頓挫、繁簡、陳新、雅俗、常變等;「辨體內錄」「外錄」將歷代諸作分列各體,並簡述之,「辨體雜錄」論詩文之變遷及諸家風格。選取不失精核,並自成體系。可以此為基本依據,結合惺窩其它著述,考察其詩文觀念。

(一)以道為本,文道合一

惺窩稱:「道外無文,文外無道。」([日]藤原惺窩:《惺窩先生文集》卷11《與林道春》。 )又引朱子語云:「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惟其根本乎道,所以發之於文皆道也。三代聖賢文章皆從此心寫出,文便是道。」([日]藤原惺窩:《文章達德綱領》卷3《瑕疵》,文化七年刊本。 )此可視為惺窩論詩論文之綱領,亦為朱子學派共同奉行之綱領。惺窩在《若州刺史祖母輓詩五首並序》中云:「養德制行,從來遠矣。詞翰者殊其餘事而已,非所期焉。充擴孝悌之誠,推己化人,發為修齊治平,施為禮樂刑政,則誰不感而化?所謂本立而道生者。」([日]藤原惺窩:《惺窩先生文集》卷4《若州刺史祖母輓詩五首並序》。)「本立而道生」,自能文思高邁、文氣沛然,有超拔俗流之佳作。

因而惺窩將儒家經典作為詩家最重要的修養,在《文章達德綱領》開篇即引李耆卿言:「《大學》《論語》《孟子》《中庸》《禮》《書》《詩》《春秋》《易》皆聖賢明道經世之書,雖非為作文設,而千萬代文章皆從是出。」([日]藤原惺窩:《文章達德綱領》卷1《讀書》,引李耆卿《文章精義》。)以四書、五經為萬世文章之根柢。又曰:

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恆;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榖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庄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日]藤原惺窩:《文章達德綱領》卷1《讀書》,引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詳說作文寫詩的讀書次第,以經為本,廣參史、子、集部之書,既可「取道之原」,又能「旁推交通」。這是惺窩為弟子開列的最重要的書目,惺窩門生大體皆由此入。

惺窩「重經」,亦不廢文。文集記惺窩與弟子讀《文苑英華》吟秋雪事:「右書偶抄研池澌,《文苑英華》又吐奇。劉、白元和人與歲,今翻秋雪要添詩。」([日]藤原惺窩:《惺窩先生文集》卷5《與正意》。)事實上,詩、道合一的生活正是其對理學思想之實踐,其《文集》多有載錄:

藉甚京師百萬家,新年景象競豪奢。自今春服言吾志,六七人童處處花。([日]藤原惺窩:《惺窩先生文集》卷4《文祿丙申次焉耳再疊韻三首》。)

獨樂園中是汝家,從來何用事驕奢。春情藹藹皆詩料,月上欄干移影花。([日]藤原惺窩:《惺窩先生文集》卷4《文祿丙申次焉耳再疊韻三首》。)

燈盞添油談未了,野花啼鳥入詩濃。([日]藤原惺窩:《惺窩先生文集》卷4《謹和桃花庵春首詩》。)

「自今春服言吾志,六七人童處處花」,用《論語》典,展現他嚮往的一種體道生活。「春情藹藹皆詩料」,「野花啼鳥入詩濃」,言眼前尋常景,無一不入詩,無一不是道。惺窩所倡行「詩、道合一」的理學化人生,對於朱子學派的影響甚大,其弟子亦以此法傳授門徒,且比惺窩更為重視「文」的修養,江戶中葉詩壇之大興,詩家輩出,與此有著重要的關係。

(二)倡「誠」與「感」

惺窩極重作者之「誠」, 以為是詩文感發人心所在,其云:

言者心之發也,文者言之粹也。故簡淡平易,心有誠而不感人者未有焉。刻雕藻繪,不有誠而能感人者蓋寡矣。……聞《蓼莪》詩而廢業,讀《陳情表》而墮淚。以彼誠感我誠,誰不墮淚?誰不廢業?銅山洛鍾,氣類相感,物皆無不然。([日]藤原惺窩:《惺窩先生文集》卷4《若州刺史祖母輓詩五首並序》。)

「心有誠不感人者未有焉」,天下至文必有至誠。又有詩寄弟子林羅山云:「由來春日載陽時,人意鳥聲求友期。始識清新相感氣,倉庚訓故讀章龜。」([日]藤原惺窩:《惺窩先生文集》卷4《鶯求友探得龜字寄林道春》。 )「氣類相感,物皆無不然」。春意載陽時節,人、鳥皆感於清新春氣,相呼相喚,求其佳朋。這些皆見出惺窩對「誠」、「感」之重視。

「感」本為中國哲學之根基,亦素為理學家所重,理學家對「天人之感」「物物相感」所論頗詳,張載《正蒙·乾稱篇》云:「感即合也,咸也。以萬物本一,故一能合異;以其能合異,故謂之感。」「天地生萬物,所受雖不同,皆無須臾之不感。」(張載著,章錫琛點校:《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63頁。)惺窩發揮此意以論詩論文,江戶朱子家們亦為其所影響,成為當時詩學思想的一大特色。

人為至靈,「感」則能「化」,然如何「化」,又關乎「正邪」,其云:「古曰:『鐘鼓管弦以飾喜,鐵鉞干戈以飾怒。』蓋人心者因物感,感則化,化則有善,有不善,實可懼矣。凡有土者,為人物之主宰也。其所以喜,其所以怒,得中正,則綱紀整,而治教明也。」([日]藤原惺窩:《惺窩先生文集》卷2《吳赤松氏並序》。)善、不善皆能化人,必以「中正」之氣感之、化之,則綱紀整、治教明。這是將「誠」「感」又終歸於「中正」了。

(三)詩學理想:陶、杜為尊

歷代中國詩人中,惺窩最為傾心、尊奉的無疑有兩人,一是陶淵明,一是杜甫。從根本上說,惺窩認為此二人最近於「道」;從表現上說,二人詩中有「真」情,有「誠」意,最能動人。林羅山《惺窩先生行狀》記載:「先生常慕彭澤之為人也。故古畫彭澤小影,往往題贊焉。」《惺窩先生文集》為陶淵明畫題詞、題贊留下的詩文就有9篇( 如卷1《題歸去來兮圖三首》,卷5《歸去來兮圖》《淵明栗里畫軸塗抹以還之道圓蓋因嗜好可知其人云》,卷6《題歸去來兮圖》,卷8《贊歸去來兮圖》,卷9《題歸去來圖》《題淵明畫軸並序》。 ),充分表達了對陶淵明人格的崇敬。其云:「靖節先生千載人,畫中非假認為真。北窗高卧東軒嘯,我亦南村鄰曲賓。」([日]藤原惺窩:《惺窩先生文集》卷5《淵明栗里畫軸塗抹以還之道圓蓋因嗜好可知其人云》。)「色其文章香(其)德,千載人兮千載花」,([日]藤原惺窩:《惺窩先生文集》卷8《贊歸去來兮圖》。)以「千載人」相呼,言其不朽,「色其文章香其德」言其文之美其德之馨,可謂推崇之極,而對淵明「委心任去留」「樂只與天游」([日]藤原惺窩:《惺窩先生文集》卷1《題歸去來兮圖三》。)的生存方式亦極為心儀與嚮往。

惺窩作有《題淵明畫軸並詩》長文,對陶淵明的解讀頗具哲學意味,其云:

先生不作詩,唯寫其妙;先生不飲酒,唯逃其蹤。唯其非晉宋之人物,無懷氏之民也,葛天氏之民也,羲皇上世之人也。……所謂上古,不在上古,而時時即上古也,喜怒之未發,一念之上古也,肺腑之春,一年之上古也,大人之赤子,一生之上古也。「真」在其中,「欲辨已忘言」,「真」豈辨乎?道中有一真,天下無二理。……醫人醫國,元唯一真矣。讀所謂《天真論》者,必有靖節先生之「真」贊在其中來。([日]藤原惺窩:《惺窩先生文集》卷9《題淵明畫軸並詩》。)

惺窩站在哲學的高度,拈出一「真」字解讀陶淵明,這種「真」,並不等同於尋常意義之「真」,具有形上之「道」的意味,唯「上古」存有,然而此「上古」並非史冊上之「上古」,有一念之上古,一年之上古,一生之上古,實指神完、氣足、本真俱足,與「道」相觸的時分。從這個意義言,陶超越了詩者、飲者、晉宋間人,是「道中有一真,天下無二理」的覺悟者、躬行者。這種解讀雖不免流於「六經注我」,但惺窩還是在力圖接近陶詩中難以言說的「玄境」,這種將陶「理學化」的傾向一直是江戶朱子家的用心所在。

杜甫是另一個典範,惺窩有時會將陶、杜並舉,如云:「因憶陶徵士,琴書以消愁,又憶杜工部,樂土更南州。擺脫富貴去,溫飽豈所求。草堂有顏色,株松得所由。」([日]藤原惺窩:《惺窩先生文集》卷6《迅筆答元古漫興九韻》。)視陶、杜二人為理想人物,標舉二人人格之美。惺窩對杜甫的重視在《文章達德綱領》一書中表現很充分,僅卷六《辨體雜錄》引錄諸家論杜條目就有27條,遠高於其它詩人,其中引錄最多的是宋代林駉、朱熹,明人薛敬軒、宋濂語,余則如陸九淵、吳澄、羅大經、黃至道等,諸人皆為理學家或儒者兼文章家,可見惺窩是完全基於儒者的眼光來接受杜甫的。簡括而言,惺窩推崇杜甫有兩個方面,一重其合於「道」,二重其敏於「才」。林駉《源流至論》中一段話,頗為惺窩所重:

杜工部平生詩集模寫風景,拳拳愛君,讀之令人洒洒然生愛心,故山谷謂有《三百篇》之旨。……以詩而論人,如蘇李之高妙,陶阮之沖澹,曹劉之豪逸,謝鮑之峻潔,徐庾之華麗,此蓋有聲於詩壇者,而前輩特稱子美之詩,此無他,不以文論文,以經論文也。([日]藤原惺窩:《文章達德綱領》卷6《諸家》,引林駉《源流至論》。)

這裡包含了惺窩解讀杜甫的一大關鍵點,即「尊杜」與「宗經」相併。山谷稱杜詩得《三百篇》之旨,惺窩書中多處引用。又引宋濂語「杜子美復繼出,上薄風雅」,「杜陵之出,愛君悼時,追躡騷雅」([日]藤原惺窩:《文章達德綱領》卷6《諸家》,引宋濂《答章秀才論詩書明》。)云云,皆以杜陵為「風雅」之正傳。特別提出「不以文論文,以經論文」之語,「以經論文」正是杜高於上述諸詩家,堪稱為「聖」的關鍵所在。「以經論文」也成為惺窩及其後學詩學觀念的重要內容。

與此相關聯,惺窩析讀杜詩詩句時,偏於兩個角度,1.彰顯其「忠厚藹然」之風,想望其為人; 2.闡發杜詩含藏的「造化之理」,深味其中的「理」趣、「道」情。第一角度是詩家常有的閱讀視域。第二角度為理學家所重,惺窩也甚為關注,其摘引的杜詩詩句基本傾向於此,如:

少陵詩「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可以形容物各付物之氣象。

少陵詩曰「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從容自在,可以形容有道者之氣。

「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唐詩皆不及此氣象。」([日]藤原惺窩:《文章達德綱領》卷6《諸家》,引自薛瑄《讀書録》。)

惺窩摘引數條薛瑄評杜語,皆是從「道」上解析,從「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中品味出「物各付物之氣象」,感受暮春時節,天地寂寂,萬物生長、自足自化的道境;「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從詩中感受到「天理流行」「天機岀入」、與造化同一之意。這些闡釋帶著濃郁的理學色彩,在江戶初期的日本詩壇較受儒家們的青睞。

林羅山的詩學思想及杜甫評價

藤原惺窩門下一流的名儒眾多,其中林羅山、松永尺五、那波活所皆為一代大儒,「各為時所歸仰」([日]原念齋:《先哲叢談》卷1「藤原惺窩」條。 。)他們的詩學觀念都受到惺窩影響,相較而言,林羅山更能留意於詞章,被視為近世「詩文壇的始祖」([日]松下忠著,范建明譯:《江戶時代的詩風詩論》,北京:學苑出版社,2008年,第189頁。 )。

林羅山(1583-1666),名忠,字子信,學問極為博洽,「其學該博,和漢古今之書靡所不窺,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矣。」([日]長野豐山:《松陰快談》卷1,池田四郎次郎編《日本詩話叢書》第4卷,東京:鳳出版株式會社,1972年,第325頁。)又歷仕德川四代將軍,由此而確立了朱子學的官學地位,其在政治、思想、文學上對日人影響至為深遠。

羅山最初接觸到的漢籍是集部之書,據《年譜》所載,八歲即能諳誦《太平記》([日]林鵝峰:《年譜》上,天正十八年羅山8歲條,林羅山:《羅山林先生集》附錄卷第一。),十三歲「讀唐宋詩文,求東坡全集於市,手自加朱句以終編,人皆嘆美之」([日]林鵝峰:《年譜》上,文祿四年羅山13歲條,林羅山:《羅山林先生集》附錄卷第一。)。十四歲已注抄《長恨歌》《琵琶行》。後廣泛涉獵中國的經、史、子、集([日]林鵝峰:《年譜》上,慶長九年羅山22歲條,附當時羅山「既見之書目」,共425種,包括經、史、諸子、詩、文、詩法、小學、類書、叢書等。 ),其云:「常覽群書,其言皆有所由來,唯五經不然,則歷代載籍無不本於五經者,當世學者窺其末不知其本也。初余在東山讀唐宋詩文,歸家讀三史、《文選》,而後知其皆本於五經也。自是專志於經學。」([日]林鵝峰:《年譜》上,慶長四年,羅山17歲條,林羅山:《羅山林先生集》附錄卷第一。)慶長五年(1600),羅山十八歲,已聲名藉甚,「教徒弟講宋儒之書,本朝道學之興,權輿於此。」([日]林鵝峰:《年譜》上,慶長五年,羅山18歲條,林羅山:《羅山林先生集》附錄卷第一。)本於此,羅山的詩學觀念主要有三個方面:

(一)以經學為主,重視詩文之用

羅山十七歲即確立「專志於經學」的志向,與其師惺窩相同,以道為本的觀念是其文學觀的關鍵,其云:「凡為文者,不本乎經,則駁雜而已,何足觀之乎?」([日]林羅山:《羅山林先生文集》卷65《隨筆一》。)又言:「黃山谷詩:『寒爐余幾火,灰里撥陰何。』陰鏗、何遜也。詩文亦然。予亦曰:『凄涼六籍寒灰里,撥出文章萬丈光。』以六經作為文章則善乎!」([日]林羅山:《羅山林先生文集》卷66《隨筆二》。)以六經養心,以經籍為詩料,是其基本立場。另一方面,林羅山又十分重視文學的修養,對文學的重視遠甚其師,是江戶初期朱子學家中最為突出者。慶長九年(1604)羅山二十二歲在其開列的已讀書目里,《詩經》《楚辭》、漢魏六朝、唐、宋、元人詩文集、宋、元人詩話皆有。([日]林鵝峰:《年譜》上,慶長九年羅山22歲條,林羅山:《羅山林先生集》附錄卷第一。 )承應三年(1654),七十三歲的羅山,除了教授其子五經句讀外,「教之以《左氏傳》《文選》、李、杜、蘇、黃詩集,且見彼所作小詩,屢賜和章。」([日]林鵝峰:《年譜》下,承應三年羅山72歲條,林羅山:《羅山林先生集》附錄卷第二。 )可知詩文是他一生所好。又創設了「忍岡家塾」,其子林鵝峰繼承父志,設經、史、文 、詩、倭學五科以教授子弟,可見林氏一門對詩文之重視,由此確立了朱子學派經、詩並重的傳統。

(二)以唐為宗,兼參漢魏、宋元諸家

羅山對詩歌的取法門徑甚為開闊,明曆元年(1655),曾編撰《漢魏六朝唐宋百人一詩》,又編《一人一詩》錄初唐至萬曆間詩人佳作,皆其喜愛之作。羅山曾與當時專以詩名世、同為惺窩弟子的石川丈山友善,石川丈山隱居京都比叡山下,建「詩仙堂」,「揭中華詩人三十六輩之小影於壁上,寫其詩各一首於側」([日]林羅山:《羅山林先生文集》卷17《詩仙堂記》。 ),此為當時盛事。三十六位詩仙名冊及配對事宜石川皆與羅山書信往來,反覆探討、商定,最終選定為漢魏六朝至唐宋諸詩人,羅山《示石川丈山書》云:

若乃陳子昂、杜審言、李太白、杜子美、王摩詰、孟浩然、高適、岑參、韋應物、劉長卿者與足下之所定無異論焉,皆是李唐之大家也,不可不用之。

若乃杜牧、李商隱、寒山、靈徹者,從足下之所定而已,杜牧者,妙於詠史,義山者西崑之祖,寒山者彭澤之流亞,靈徹者惠休之標格,僧中第一,皆不可不取焉。([日]林羅山:《羅山林先生文集》卷7《示石川丈山》。)

以上是二人共識,然有不同者,唐之韓愈、白居易,名單原無,羅山欲加入,宋之歐陽修、王安石、陳半山、邵雍諸人也為羅山添加,書信中極為詳細地陳述了理由,雖然意見並未完全被專主盛唐的石川丈山採用,但突出地反映了羅山詩宗唐音,兼取歷代的詩學主張。

羅山對宋詩深致好感,甚而認為宋詩可與唐詩比肩:「詩學盛於唐,理學盛於宋,然而宋詩猶差肩於唐。」又云:「詩學盛於唐,宜哉……雖宋亦有好詩而奈唐何哉?唐一再變至於漢魏乎?六朝亦未必無所擇取焉,況其言語雖唐宋之詩句有所援據乎?漢魏雖幾變不可至於周也。」([日]林羅山:《羅山林先生文集》卷7《示石川丈山》。 )唐詩固然值得取法,然每代皆有其佳作,有其「變」之理由。

羅山重視宋詩的原因有三,1.重視詩歌言志之功能。千古同此心,因而不必固守一隅。對於「嗜詩常慕盛唐」的石川丈山,有所規勸,其云:「今之日月與古之日月無以異也,人雖異詩何異?詩者志之所之也,志者心之所趣也,古今此心同,此理同,故也。」([日]林羅山:《羅山林先生文集》卷66《隨筆二》。 )2.崇尚宋儒,對於詩之理趣、理學家「光風霽月」的內在精神十分傾心。羅山為「風月」與「風流」定義:

人慾凈盡天理流行,曾氏之風月乎?……心節清冽,胸宇灑落,茂叔之風月乎? ……所謂吟風弄月非逸游也,亦非玩物喪志也,亦非若騷人墨客然。『雲淡月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此非程明道之詩乎?『梧桐月向懷中照,楊柳風來面上吹』,亦此非邵康節詩乎?嗚呼!二老風流之人豪哉!([日]林羅山:《羅山林先生文集》卷24《吟風弄月論》。)

道者之人格,光明而清朗,胸次灑落,如光風霽月,詩、人合一,詩境即是道境,林羅山為同道中人,深味其中真意,其好宋詩自是必然。3.以杜詩為正宗,宋詩傳承了杜之詩法。其云:「少陵以後,黃、陳、陳、曾有『詩家正法』之號。」([日]林羅山:《羅山林先生文集》卷7《示石川丈山》。)將杜甫視為宋詩之祖,確立宋詩之正宗地位,這幾乎與江西詩派的看法一致了。

林鵝峰《西風淚露》一書中總結其父羅山的詩學要旨云:「我家詩法,先考別立一家之法,本於唐詩,參於宋,而元明及叢林之體亦不必舍焉。」([日]林鵝峰:《西風淚露》,寬文六年刊本。)叢林之體指日本五山時期僧侶之漢詩。以唐為宗,兼取宋、元、明及日本五山諸體,不僅僅是「林家詩法」,事實上,這是以林羅山為代表的朱子學派的詩學主旨,代表了江戶初期日本詩壇對於中國歷代詩歌博採兼取的融通眼光。

(三)以杜甫為最高的詩學典範

林羅山的詩學理想基於儒者本懷,以杜為最高典範:「詩者以少陵為宗。」([日]林鵝峰:《年譜》下,寬永十六年羅山57歲條,林羅山:《羅山林先生集》附錄卷第二。)關於如何作律詩,羅山提供了兩種選本作為範式:「學律詩宜讀《 杜律》《瀛奎律髓》,」([日]林羅山:《 梅村載筆》, 元文二年寫本。)《杜律》即《杜律集解》,明人邵傅編,錄杜詩500餘首。此書以其簡明在江戶時期大興,日人大量翻刻、增注,成為當時最受歡迎的杜詩讀本。《瀛奎律髓》為方回所編,代表了江西詩派之宗尚,以杜為祖,黃、二陳為宗。當時日本可以見到的唐宋詩選本頗多,羅山書目中即載有多種,而羅山甚重此二書,可見對杜律的推崇。

羅山之尊杜,最根本的命意在「宗經」與「重道」,其云:

夫詩者以《三百篇》為規範,其次之者三閭大夫乎,浣花居士是其亞也。《三百篇》之正而葩,《離騷》之憂而忠,少陵之兼眾家之妙。足下察之,正以治心,忠以勵志,兼妙以出言,則詩豈外求哉!([日]林羅山:《羅山林先生文集》卷7《示石川丈山》。)

《三百篇》得其「正」,屈原得其「忠」,杜甫「兼眾妙」。詩、騷為萬世詩源,杜甫為後世正脈,將杜詩與《三百篇》並,則尊杜而通於宗經,詩道復歸於「風雅之正」了。

松永尺五、那波活所的詩文觀與杜甫崇拜

原念齋《先哲叢談》云:「順庵之門亦育多士,元、寶之際,濟濟乎出膺熙昌者不可指數,此實淵源於尺五。」([日]原念齋:《先哲叢談》卷2「松永尺五」條。 )此言江戶中葉人文昌盛,人才濟濟,多出木下順庵之門,而順庵乃大儒松永尺五的弟子,故木門弟子實淵源於尺五先生,可知尺五之影響。

松永尺五(1592-1657),名昌三,字遐年,號講習堂、尺五堂,京都人。通經博學, 十八歲即見豐臣秀賴講《大學》,「承保中敕以布衣講《春秋》」([日]瀧川隨有:《尺五堂恭儉先生行狀》,松永尺五:《尺五先生全集》卷首,寬文九年序刊本。),得賜館受業。尺五一方面開筵講經,另一方面以詩文熏陶弟子。他的詩文中多處記載了這種生活:

入尺五堂翱翔六經之芳苑,遡洄諸家之詩流。擷華咀英,分流統源,依是艷陽春時,共攜壺觴,尋東山之花,登四明山,敲凹字丈山隱士之梅關,評詩章得浣花之髓。([日]松永尺五:《尺五先生全集》卷2《三月五日依瀧川玄育秀才佳招游洛東豐國序》。)

四明山乃其友石川丈山所隱地,松永常攜弟子同游其間,「評詩章得浣花之髓」,留下不少唱和之作。經學為本、詩文兼修,這是尺五教授弟子的基本方法。具體而言,他的詩學觀念又是怎樣呢?尺五曾對中國詩歌起源、變遷及理想範式有這樣的闡述:

夫詩本於賡歌,權輿於三百篇。漢魏六朝之間,詞人才子,名家擅場,天葩奇藻,絢縟當世,或質過於文,或華浮於實。惟至唐聲律大備,文質彬彬,得風人之體。([日]松永尺五:《凹凸窠先生詩集序》,石川丈山:《覆醬集》卷首,寬文十一年刊本。)

尺五將漢魏六朝作為一個整體評價,與中國傳統詩學重漢魏、輕六朝有所不同,以「或質過於文,或華浮於實」評價這一時期,認為皆有偏廢;其理想乃是「聲律大備,文質彬彬,得風人之體」的唐音。「聲律大備」之說受殷璠之影響,「文質彬彬」是儒家詩學的最高理想,以唐詩為典範之意甚明。但尺五已開始接受分期論唐的觀念,其云:

王楊盧駱之美麗,而陳正字李巨山之雅正,宿老沈宋蘇張之新聲大手筆,此初唐之正體也。李翰林杜拾遺之飄逸沉鬱,孟儲之清雅真率,二王之精緻聲俊,高岑韋劉之悲壯雅澹,此盛唐之盛風也。韓柳之博大超然,元白之序暢分明,李盧郊島之鬼怪饑寒,此晚唐之變態也。([日]松永尺五:《凹凸窠先生詩集序》,石川丈山:《覆醬集》卷首。)

受元、明人的影響,將唐詩分為「初唐之正體」「盛唐之盛風」「晚唐之變態」,且以初、盛為尚,這樣的觀念在江戶初期是較少見的。

與羅山唐宋兼取的態度一樣,尺五對宋詩評價也極高:「宋興以降,文明之祥臻,雅頌之風又起。禮樂追還三代,詩賦頡頏漢唐。」前言唐得「風人之體」,此言宋起「雅頌之風」,將唐、宋詩均視作《詩經》之正脈,把宋詩放在與唐詩並列的位置。

松永尺五最為推崇的詩人無疑是杜甫。其號「尺五」即出自杜詩「尺五」出自杜詩《贈韋七贊善》「爾家最近魁三象,時論同歸尺五天」。瀧川隨有《尺五堂恭儉先生行狀》稱:「四明逸人謂先生曰『環堵今抵鳳闕之南,近鄰蓬瀛。此所謂城南韋杜之家,去天只尺五者也。老杜詩去天只尺五是也。先生從茲號尺五堂。」見《尺五先生全集》卷首。 ,講習堂亦被友人稱為「浣花草堂」,講授儒學之餘,與友人「共尋工部詠」([日]松永尺五:《尺五先生全集》卷1《十七夜遊友人席》。 ),又點校、注釋明人邵傅的《杜律集解》( 事迹見石川丈山《新編覆醬集》卷2《答昌三並敘》,延寶四年刊本。 ,並著《杜詩抄》 見瀧川隨有《尺五堂恭儉先生行狀》,《尺五先生全集》卷首。 ),這既是尺五個人的喜好,也反映了當時詩學風氣。尺五詩文中常提及吟詠杜詩的場景:「天高涼氣重,更深賞心頻。忽誦少陵句,古今與月新。」([日]松永尺五:《尺五先生全集》卷1《十八夜詠月·安東省庵學窗見月》。)「嘯歌吳楚東南句,晚飯紛塵入洛京。」([日]松永尺五:《尺五先生全集》卷2《歸洛寫懷》。 )「共尋工部詠,頻厭雨聲聽。」([日]松永尺五:《尺五先生全集》卷1《十七夜遊友人席》。)尺五詩中模擬杜詩處較多,今舉一例:「陟彼崔嵬處,高高几歷艱。盪胸星可摘,矯首月堪攀。絕頂割昏曉,閑雲伴往還。銀橋何日假,身托廣寒間。」([日]松永尺五:《尺五先生全集》卷1《攀月巔》。 )寫登山巔,詩多用杜典,「盪胸」「絕頂」「割昏曉」語出杜詩《望岳》,「矯首」語出杜詩《又上後園山腳》「矯首望八荒」。全詩從遣詞造句到詩意詩境皆有模擬,對杜詩之酷愛可見一斑。

尺五宗杜,旨在建立「本邦詩道之正」。因而其考察日本各時期詩歌變遷時,以是否尊杜為準繩,其云:

本邦制詩賦濫觴自大津皇子,而延、天之盛代,縉笏垂紳之徒,禁苑花晨搜奇摘艷,山莊雪夕,抽黃對白,協聲律、揣八病,慕香山之五長,未知少陵之獨步。然後文風陵夷,詩道廢壞,其遺芳殘馥,入五叢禪林,蔓衍於近世。空華、蕉堅、木蛇、蕉雪、識廬、幻雲之緇徒,以詩鳴世,學唐賢三體,薰煉七絕,讀蘇黃遺編,不仿古風排律之眾體,不貴杜甫之神聖,何仰謫仙之高格?嗚呼,詩法之不得東漸,今已尚矣……([日]松永尺五:《凹凸窠先生詩集序》,石川丈山:《覆醬集》卷首。)

論日本漢詩之流變:1. 日人學作漢詩濫觴於大津王子(663-686),飛鳥時代、平安時期作漢詩的風氣大興,皇族與貴公子學白體而不知學杜,詩道廢壞;2. 五山時期,學《三體唐音》,宗東坡、山谷,仍未知學李、杜,詩道亦不振;3. 近世(江戶)才漸知詩學。尺五對日本詩學的描述大致符合史實,但評價標準卻是儒家的「詩道」觀,杜詩在平安、五山各時期皆不為日人所重,故詩道不興。「少陵之獨步」「杜甫之神聖」,在他的詩文中屢屢提及,在他看來,杜詩不僅僅是一種詩學風格,其「神聖」在於杜詩既是盛唐盛風的代表,也是得國風之正體、詩道正宗所在。

尺五也以此標準論中國詩歌之變遷,他論元詩時說:「近代虞、楊、范、揭,分得老杜骨髓,依其國風之本源。詩道之隆盛,綿邈不絕,如江流不竭。」([日]松永尺五:《凹凸窠先生詩集序》,石川丈山:《覆醬集》卷首。)他認為元四家皆學杜,並能依國風本源,所以能詩道隆盛。明確將尊杜、宗經、明道關聯在一起。

尺五的弟子著名儒學家宇都宮遁庵以「杜詩癖」聞名於世,亦自有其師的影響。宇都宮遁庵著有《杜律集解詳說》,對邵傅《杜律集解》加以訓讀,且每一首詩詳加題解,該書多次刊印,極為風行,宇都氏在書跋中稱:「杜公部之於詩有以神聖稱者,有以賢者論者。以神聖稱者,古今之通議、天下之公論也。以賢者論者,雖荷擔李白者之言又可謂具一隻眼。……余久有杜詩癖,頃因梓人之乞,作詳說於杜律集解,欲使稚子徒之游杜門庭者無他岐之惑也,豈非詩學之便道?」([日]宇都宮遁庵:《杜律集解詳說》卷尾,風月庄右衛門刊行,元祿十年跋刊本。)據此可知,以杜為「聖」在當時已為公論、通議,不但如宇都氏一樣有「杜詩癖」者,在學者圈,甚至民眾中人數不少,才有書商紛紛付梓刊印。《杜律集解詳說》一類書是為一般讀者閱讀之用的普及讀物,為「詩學之便道」,當時日人漢學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那波活所(1595-1648),名方,字道圓,號活所,晚稱祐氏。十八歲時「從惺窩,聞濂洛心法,即得其旨歸」,([日]江村北海:《日本詩史》卷3。)其儒學成就亦高,「繼惺窩為京師諸儒冠冕」。( [日]江村北海:《日本詩史》卷3。 )伊藤宗恕《活所先生遺稿敘》載其治學門徑云:「自六經子史,莫不考究,得其要眇,至於稗官小說、僻書隱牒,亦無遺於搜閱。」活所詩文頗佳,「雄深雅潔,不作則已,作則必夐出於人」,([日]伊藤宗恕:《活所先生遺稿敘》,那波活所:《活所遺稿》卷首,寬文五年序本。)詩歌收錄於《活所遺稿》(十卷),不乏雅訓者。

那波活所喜用詩歌表現儒者「風流」氣象,如:「芳草猶鋪康節茵,和風又動伯淳春。乾坤不改從前色,景象隨人更著新。」( [日]那波活所:《活所遺稿》卷2《次韻河氏重純二首》。 )「詩與春光俱斬新,英才何況少年身。請看架上三千卷,莫惹門前十丈塵。」([日]那波活所:《活所遺稿》卷2《次韻牧少年》。)皆見理學家之本色。

活所於詩人極推崇杜甫,其云:「詩之聖也,無若少陵。」([日]那波活所:《活所遺稿》卷8《白氏文集後敘》。 )代表了他對杜甫總的評價。活所十八歲時作《杜鵑》一詩拜謁惺窩,惺窩激賞其才。《杜鵑》詩中已展露了他對杜甫的喜愛與熟悉:

杜鵑春破後,相喚不成群。子美詩中淚,堯夫橋上聞。一聲真識氣,再拜亦憂君。空駭曉窗夢,月昏數片雲。([日]那波活所:《活所遺稿》卷1《杜鵑》。)

詠杜鵑,用杜甫、邵雍二典,感其傷時憂國之情懷。杜甫、邵雍對舉,二人兼具詩情、道心,乃詩、道並奉。活所僑居武江時,雖患眼疾,仍聚門徒講授杜律七言,且讓弟子收集相關資料,輯《老杜叢話》二卷,見奧田舒雲《祐先生行狀》,《那波遺稿》卷首。其云:「先生講杜律七言,告學者曰:『若誦其詩不知其評可乎?』因命輯《老杜叢話》二卷」。 這是行狀中記載的活所唯一的講詩活動,可知其對杜詩的心儀與重視。

活所尊杜,特重其「精神」與「性情」。稱杜甫為「詩之聖」,即在其精神,活所作《贊杜工部畫像》云:「工部篇篇詞有源,精神廣大九河翻。不知今古幾詩話,到得先生無閑言。」([日]那波活所:《活所遺稿》卷5《贊杜工部畫像》。 )「精神廣大」,贊少陵之氣象超卓,而學詩者若不能得其精神、養其文氣,「說韓說杜,皆其寐語耳」([日]伊藤宗恕:《活所先生遺稿敘》,那波活所:《活所遺稿》卷首。)。活所亦甚重杜詩之「真情」,認為這正是杜詩感發人心所在,其云:「宋玉悲歌杜甫愁,楚風唐律信風流。」([日]那波活所:《活所遺稿》卷6《秋懷》。 )「風雨來過少陵意,斯詩每讀欲何如?」([日]那波活所:《活所遺稿》卷3《伯元壽軒久不來寄詩問之》。 )其風流處正在有「真情」,因而對於只在詞藻上下功夫的詩人頗為不滿:「杜詩韓筆送殘年,肯效樊川與玉川。不用爛然盈紙上,只慚全在口皮邊。」([日]那波活所:《活所遺稿》卷4《和子柔詩並序》。)奉杜詩、韓文為典範,批杜牧、盧仝輩用心於詞藻,徒具形貌。他在《詠作文》中談到作詩文之根本:「膽氣豪雄是本根,怒濤止水起文源。陳言故事能含蓄,下筆全無斧鑿痕。」([日]那波活所:《活所遺稿》卷6《詠作文》。)重視「文氣」、主張詩人應取法天地精神、自正其性情。這些見解與其師惺窩重視詩人養氣、涵養性情、培植詩人之根基,是一脈相承的。

餘論

江戶初期的詩壇,與五山時期一味偏尚宋代詩學,「學唐賢三體,薰煉七絕,讀蘇、黃遺編」([日]松永尺五:《凹凸窠先生詩集序》,石川丈山:《覆醬集》卷首。)不同,亦與江戶中葉深受明七子影響,「家有滄溟之集,人抱弇洲之書」(余樾:《東瀛詩選序》,余樾編,曹旭校:《東瀛詩選》上冊,中華書局,2016年,第1頁。 )、「人人口開(開元)、天(天寶)而不舍,羞用唐以後之事」([日]友野霞舟:《熙朝詩薈》卷首《熙朝詩薈序》。)有所不同,這一時期的詩學宗尚表現得較為融通,作為承上啟下的階段,實具有一定的過渡性特徵。其融通性一方面表現在以經學為本、兼取詩文的觀念上,另一方面也表現在唐、宋並尊,兼取歷代的詩學取徑上。這一時期的詩學既受到宋元詩學之影響,也開始接受明代詩學之新聲。

惺窩無疑受宋代詩學影響頗深,林鵝峰《西風淚露》中引述惺窩語:「欲學古詩,則《選詩》《風雅翼》,欲學律詩則可見《瀛奎律髓》,欲學絕句則可見《聯珠詩格》也。」([日]林鵝峰:《西風淚露》,寬文六年刊本。)上述皆宋元人選本,足見對宋元詩學之重視。但惺窩對明人也給予了較多關注。在其《文章達德綱領》一書引用的明人書籍有:《讀書錄》《性理大全》《文章辨體》《皇明文則》《文章一貫》《明文苑》《明文選》等,特別對薛瑄、宋濂、胡廣、吳訥諸人的言論引述極多,亦採錄了李東陽、楊慎、李攀龍、王世貞諸家之言。《惺窩先生文集》中多載其讀《李攀龍文集》《陽明詩集》《丘浚詩集》事迹(如「說苑二冊……李滄溟三策,共盛瓻以還之,見未見之書,悉出厚意,甚慰。」(《與林道春》卷11)「陽明詩一冊,丘濬詩一冊,暫留之。陽明文錄,在僧三要書室。」(《與林道春》卷11)等。 ),並稱「陽明詩灑落可愛,丘氏篤實可見。前日之冊,共非全冊,買之無益乎,且待全部之來鬻乎」,見其喜愛之意。

林羅山的讀書書目除了漢魏、唐、宋詩文集、詩話、詩論著作外,涉及到的明人詩文集亦不少,如《宋濂文粹》《陽明詩集》《丘浚詩集》《鯤溟詩集》《滄溟文選》《唐荊川文集》等,而選本既有宋、元的《瀛奎律髓》《唐詩鼓吹》《唐音遺響》,也有明代《唐詩正聲》《唐詩品彙》《唐詩拾遺》《詩學正宗》等,([日]林鵝峰:《年譜》上,林羅山:《羅山林先生集》附錄卷第一。 )足見其與宋元詩學、明代詩學的關聯。

尤其值得關注的是,那波活所除了對唐、宋詩人深致傾心外,對明七子之作也表現了讚賞。其《備忘錄》云:「李滄溟著《唐詩選》,甚契余意。學詩者舍之何適?」又云:「謝茂秦《洞庭湖》、徐子與、吳明卿《岳陽樓》作,氣象雄壯,與絕景相敵,殆可追步少陵、浩然二氏。」([日]江村北海:《日本詩史》卷4,引那波活所語。)這在江戶初葉還是十分罕見的。江村北海《日本詩史》認為那波活所、永田善齋(亦為惺窩弟子)二子是先於徂徠最早推崇明七子者,並稱:「爾時氣運未熟,故唱之而無和者。迄徂徠時,其機已熟。」([日]江村北海:《日本詩史》卷4。 )可謂知論。據此可知,江戶初年朱子學家的詩論中除了宋、元詩學的影響外,實已接觸到了明代詩學,已開啟了取法明代詩學之端緒。

作者簡介

張紅(1969—),女,湖南湘潭市人,文學博士,湖南師範大學國際漢語文化學院副教授,湖南師範大學漢語國際推廣研究院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日本漢學、中國詩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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