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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無所懼地躺在時間裡

這是藝馳2018年推送的第17篇

3月19日凌晨三點二十一分,被稱為「詩魔」、中國現當代最重要詩人之一的洛夫先生,在台北榮民總醫院逝世,享年九十一歲。

1

說起洛夫,很多人第一時間就會想到這首《因為風的緣故》。

昨日我沿著河岸/漫步到/蘆葦彎腰喝水的地方/順便請煙囪/在天空為我寫一封長長的信/潦是潦草了些/而我的心意/則明亮亦如你窗前的燭光/稍有曖昧之處/勢所難免/因為風的緣故

此信你能否看懂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務必在雛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趕快發怒,或者發笑/趕快從箱子里找出我那件薄衫子/趕快對鏡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嫵媚/然後以整生的愛/點燃一盞燈/我是火/隨時可能熄滅/因為風的緣故

這首詩被收錄在很多向大陸讀者介紹台灣詩人和詩歌的選集中,被當做洛夫的代表作而廣泛流傳。

關於這首詩的緣起,洛夫說:「這首詩寫於1981年,是寫給我太太的。在我生日的前兩天,我太太向我提出要求:『如果你再不給我一首詩的話,我就不給你過生日了。』我想啊,過不過生日倒無所謂,但是這妻債不能欠......」

難怪這麼甜。年近九旬的洛夫說起這些往事,依然溫柔如少年。

據說當時,一陣風吹來,將桌子上的蠟燭熄滅。情急之下的洛夫突然來了靈感,興筆寫了這首詩。後來,他們的兒子——台灣著名歌手莫凡(紅極一時的「凡人二重唱」成員),將它譜成曲,演唱了出來。

洛夫的詩好,好就好在沒有機巧,一氣呵成,細讀下來,其中又是滿滿的情趣,這情趣背後的,則是詩人的真性情,真趣味。

他用平淡悠遠的意象頓悟生命存在本質的禪意,比如《金龍禪寺》:

晚鐘/是遊客下山的小路/羊齒植物/沿著白色的石階/一路嚼了下去//如果此處降雪/而只見/一隻驚起的灰蟬/把山中的燈火/一盞盞地/點燃

他用古老神話的意緒來寫萬古不變的深情,比如《我在水中等你》:

我在千尋之下等你/水來我在水中等你/火來/我在灰燼中等你

他用最喧嘩的繁華景象描繪最安靜單純的喜愛,比如《眾荷喧嘩》:

你是喧嘩的荷池中/一朵最最安靜的/夕陽/蟬鳴依舊/依舊如你獨立眾荷中時的寂寂

但如果就此認為詩人過著單純而平淡的詩意生活,那就大錯特錯了。

2

洛夫1928年5月11日生於湖南省衡陽市衡南縣東鄉相公堡,原名莫運瑞,這名字雖然「很不詩人」,但卻包含了父祖輩對其子承父業的寄望。不過,洛夫卻從老家的樓閣上偶爾發現一箱叔叔留下來的舊書,並漸漸迷戀文學。更因在初中時期讀了冰心的詩和散文,埋下了寫詩的種子。

我念中學時,理數成績較差,國文與英文成績則為全班之冠。上課時常在下面偷看小說,偶被老師發覺,除訓斥一頓之外,書籍也被沒收。我是在念初二時喜歡上詩歌的,15歲,小白馬般的年齡,熱情而多感,情感的變化有點詭異,想愛卻又不懂愛,也不敢愛,我生平讀到的第一首詩竟是冰心的《相思》。

——洛夫談創作緣起

這首寫於1925年,只有七行字的小詩,影響了洛夫一生的抉擇:

躲開相思,/披上裘兒,/走出燈明人靜的屋子。/小徑里明月相窺,/枯枝——/在雪地上,/又縱橫地寫滿了相思。

1943年洛夫在《衡陽力報》(今《衡陽日報》)上第一次發表了散文《秋日的庭院》。此後,受到鼓舞的洛夫在《中華時報》《市民日報》《衡陽力報》上發表了二十多首詩歌。

誰能想到當年在地方日報上發表小小習作的少年,日後會成為享譽全球,並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的著名詩人呢?

而冰心對洛夫的影響,則不僅在「寫詩這件小事」上,更在人生的選擇上。

1938年,洛夫隨家人從鄉下遷居衡陽市石鼓區大西門痘姆街,1945年,抗日戰爭雖然勝利,內戰依然在繼續。1944年,日軍佔領衡陽,那時正讀初中的洛夫被迫與家人遷居鄉下,

1949年,洛夫隻身赴台。

應該說我離開大陸沒有個人政治原因。那個時候,有一批年輕人想去外面闖一闖,我也是抱著一種闖天下的念頭離開父母和大陸的。另外,我從小讀冰心的《寄小讀者》,冰心的父親是海軍艦長,她就隨父親在外面遊盪,這種生活激起了我的好奇和到外面闖天下的念頭。

——洛夫談創作緣起

那年5月,陸軍訓練司令部去衡陽招考青年學生去台灣受訓,聲稱成績優良者可保送陸軍軍官學校繼續深造。戰爭時期,洛夫的學業多次被打斷,人們也人心惶惶,經濟早已崩潰,「年輕人不知何去何從」,抱著可能有機會在台灣讀書考大學的期望,洛夫就這樣報名參了軍。臨行時,行囊中帶著艾青和馮至的詩集各一冊,以及他的個人作品剪貼本。卻未料到,這麼一離開就是40年。

直到1988年,洛夫才第一次回到衡陽老家,兩岸分隔那麼久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當時,洛夫的母親已經去世,他寫下《血的再版》祭奠母親:

母親/今夜好靜,好長/我真的不曾哭泣/三十年前的那滴淚//早已在鏡面上風乾/你已成灰/成土/化為茫茫的時間/你是歷史中的一滴血/我是你血的再版/千冊萬冊/源遠/流長……

這是一首長詩,每次讀時都能體會到詩人那種泣不能咽,但卻隱忍悲痛,堅韌剛強的情感,這份感情不僅是對亡母,對外的,更是對內,對自我的。

母親去世之後,因為當時兩岸還沒有正常交往,我都無法回去奔喪。生前沒有服侍,身後也不能奔喪,這對中國人來說是非常痛苦悲哀的。這首詩不是那種充滿激烈痛苦哀傷符號的詩,而是很沉靜地悲痛。我在寫詩的時候和詩里表達的內容就是,「我不要哭,我不要哭。」

1988年,兩岸關係緩和之後,我第一次回到家鄉見到了我的兄弟,他們年紀也大了,在很窮苦的環境里生活了幾十年,顯得很蒼老。那些老同學見面之後也號啕大哭,他們經過一大段很艱苦的歲月。我有一個同學叫肖牧,他當年跟我一起去了台灣,他的哥哥當時在國民黨空軍里服役,其實他哥哥是中共的地下工作者。哥哥告訴弟弟,解放軍很快就解放台灣了,所以就帶著弟弟又回到了大陸,把我一個人丟在了台灣。可是40年後再見的時候,他見到我痛哭流涕,因為他到過台灣,所以在歷次政治運動中都被定為「國民黨特務嫌疑」。我們這代年輕人由於大時代原因,命運很多時候就是一念之差。

——洛夫談《血的再版》創作緣起

在1988年的這次回鄉探親的感懷中,除了《血的再版》,《與衡陽賓館的蟋蟀對話》是更為著名、傳播更為廣泛的一首長詩:

夜已過半/躺在這前半生是故土/後半生是異鄉的/衡陽賓館……我曾是/一尾涸轍的魚/一度變成化繭的蠶/於今又化作一隻老蜘蛛/懸在一根殘絲上/註定在風中擺盪一生

蟋蟀「唧唧」不休地鳴叫與追問,帶來的是詩人一陣陣的驚心與酸楚。

1949年的這次離鄉,被洛夫稱為「一度流放」。

當然,能有心情命名這次離鄉的意義,已經是很後來的事情了,而當時離去時,他是抱著「闖一闖」的心態的,可惜,參軍後的發展並不像他想像中的那樣順遂。

直到1954年,命運的轉折從對詩歌的共同喜愛開始:

1954年我跟張默先認識,我們都是海軍低級軍官,在海軍的報紙上發表作品,彼此都很欣賞,後來商量辦一份刊物。開始張默負責主編,我負責組稿,到第二年瘂弦加入進來。刊物開始很薄很簡陋,後來改為20開本,四四方方的季刊,一直堅持了60年,現在印得更加漂亮了。

開始詩刊沒有經費,我們自掏腰包,把工資貢獻出來。印一期一兩百塊錢,我們的工資才五六十塊錢。經常遇到印好了放在印刷廠拿不出來的情況,我們就拿腳踏車、手錶去當,把刊物換出來。印數大概是一千冊,訂戶很少,大部分送給寫詩的朋友,也拿到書店寄售。我們親自到高雄、左營各個書店去送,三個月或半年結賬,現在想起來很難過。

——洛夫談《創世紀》雜誌創辦

《創世紀》創刊的三詩人:左至右洛夫、張默、瘂弦,攝於2014 年10 月。

楊渡/圖

張默本名張德中。1931年生,安徽無為人。1949年去台灣,後從軍,長期從事海軍文宣工作。

瘂弦1932年出生於河南省南陽縣,1949年8月,在湖南參加了國民黨軍隊,並隨之去台。

三人在詩歌上相互「較勁」,又惺惺相惜。洛夫去世後不久,瘂弦貼出一句話:「一路都是詩,再見了,老友!」言語簡單,但卻真摯感人。

洛夫他們所辦的詩刊就是《創世紀》。當時,由於出任總編,洛夫曾有系統地連續製作一系列專輯,將西方現代派大家們的理論、作品介紹到台灣,其中包括波德萊爾、艾略特、龐德等,洛夫此舉為台灣詩歌的現代化作出很大貢獻。

而他自己的創作生命跟《創世紀》一起存在,一起發展。

也正是在這一時期,洛夫創作了他的被譽為第一次流放代表作的《石室之死亡》。

開始寫這首詩是在1959年,在金門。當時金門和廈門正進行激烈的炮戰,洛夫正巧在軍官外語學校畢業後被派往金門擔任新聞聯絡官。當詩人面對殘酷的戰爭時,開始深刻地探索了人類最為本質意義上的存在與死亡,「生命面臨一座懸崖即將摔下去那一瞬間的驚悸與沉思」。

我的面容展開如一株樹,樹在火中成長/一切靜止,唯眸子在眼瞼後面移動/移向許多人都怕談及的方向/而我確是那株被鋸斷的苦梨/在年輪上,你仍可聽清楚風聲、蟬聲

剛開頭,洛夫的詩就給人以極其強烈的震撼,是的,沒有準備好高聲朗讀的心情,是無法讀這首《石室之死亡》的。

說來令人難以置信,寫到前兩行「只偶然昂首向鄰居的甬道,我便怔住/在清晨,那人以裸體去背叛死」時,炮彈正從頭頂呼嘯而過,震得石室(貫穿一座山的隧道)一陣搖晃,所以觸發最初創作衝動的就是戰爭,就是死亡,就是當生命面臨一座懸崖即將摔下去那一瞬間的驚悸與沉思。……至於談到創作《石室之死亡》詩的心理因素,就不能不涉及到當時的時空背景,也就是這首詩的時代性。開始寫這首詩的時間是1959年,距離我從湖南自我流放到台灣的1949年已過了十年,但當時精神上的迷惘,內心的苦悶仍很強烈,一方面因個人在內戰中被迫遠離大陸,斷絕了文化母體,以一種漂萍的心情面對一個陌生的生存空間,因而內心不時興起一種被放逐的情結,再方面由於海峽兩岸的政局都不穩定,個人與國家的前景不明,因此大陸赴台的詩人普遍都處於猶疑不定、焦慮不安的精神狀態,於是探索內心苦悶之源,尋求對精神壓力的紓解,希望通過創作來建立存在的信心,便成為我們這群年輕詩人們創作的一種內在驅動力,《石室之死亡》詩也就是在這一個特殊的時空中孕育而成。

——洛夫談《石室之死亡》的創作

在語言的創造上,《石室之死亡》使現代漢語獲得了一種新的彈性,張力,是現代文學的最高成就之一。有人甚至評價這是一首史詩級的詩歌,「《石室之死亡》是一場夢魘,一個難以置信的傳說,一幕『人生無常,宿命無奈』的悲劇,一條沒有十字架的自贖之路,它是對抗死亡唯一的方式。」

3

台灣現代詩運動主要受西方現代主義思潮影響,紀弦的一個觀點很著名,很震撼,他強調詩歌是「橫的移植」,而不是「縱的繼承」,認為現代詩與中國傳統沒有關係。到80年代,我們回過頭來重新審視中國傳統,重新評估中國古詩時,我們發現原來有很多優秀的、閃光的東西。只是我們原來太盲目了,一直強調反傳統、反傳統,沒有慎重地思考這個問題。

我回眸中國傳統比較早,後來余光中他們也回歸了。在這方面,我不但有作品,也寫過很多文章。唐詩中有很多意象,它的永恆之美完全可以作為年輕詩人創作的營養。你可以不寫格律詩,但不能把老祖宗好的東西丟棄。我認為重要的是把西方現代主義精神與中國傳統文化融為一體,打造出中國現代詩。

——洛夫論詩

洛夫將自己的創作生涯分為五個時期。第一個是短暫的抒情時期,從抵台到1952年,《火焰之歌》的發表是這一時期的終了。

第二時期是到1970年的長達十幾年的現代詩探索時期,這一時期也是台灣現代詩的「百家爭鳴」時期。

第三時期,洛夫則開始反思傳統、融合現代詩與古典。

回眸傳統,學習古典,不是不前衛、不現代。好的作品是超越時空的,萬古常新的。在這一點上,我之愛洛夫不能更多。

《石室之死亡》後,洛夫在詩歌上做出了又一步突破。在面對中國強大的傳統時,洛夫進行反思,在古典中融合進現代性,並創作了一系列具有古典韻味的現代詩。就像他自己說的,「我常說我自己是絕對現代的,但也是絕對中國的」。「對於古典詩的傳承,當然不在於它的格律形式,我認為要者有二,一是重新認識和建立人與自然的和諧關係;另一項是尋回那失落已久的古典詩意象的永恆之美。」由此,洛夫開始了歷時半個世紀的對唐詩解構的浩大工程。

他通過題詠古代詩人,打撈古典人文精神來彌補現代詩的境界缺憾。「中國古典詩中蘊含的東方智慧,人文精神,高深的境界,以及中華民族特有的情趣,都是現代詩中較為缺乏的」。洛夫先後寫下了《與李賀共飲》、《李白傳奇》、《走向王維》、《杜甫草堂》等題詠詩,可見他借薪火於古典的詩學取徑。在他的創作中,現代讀者亦能感受到李白的儒俠精神、杜甫的宇宙性和孤獨感、王維的恬淡隱退。

石破/天驚/秋雨嚇得驟然凝在半空(《與李賀共飲》)

八年離亂/燈下夫妻愁對這該是最後一次了/愁消息來得突然惟恐不確/愁一生太長而令又嫌太短/愁歲月茫茫明日天涯何處/愁歸鄉的盤纏一時無著/此時卻見妻的笑意溫如爐火/窗外正在下雪(《車上讀杜甫》)

前文介紹過的《金龍禪寺》,雖不見王維的身影,卻滿滿王維的禪意。

他通過對古典意象的運用和語言形式的借鑒,讓詩歌韻味悠遠。在借鑒古典詩歌傳統方面,洛夫自認「雖不是走的最早的,卻是走得最遠,做得最多的一個。不但在精神上,美學特質上,也在表現技巧上向古人學到不少。」

下山,仍不見雨/三粒苦松子/沿著路標一直滾到我的腳前/伸手抓起/竟是一把鳥聲(《隨雨聲入山而不見雨》)

坐在河岸思索一個陌生的句子/看著另一個句子在激流中逐漸成熟/雲從髮髻上飄過/起風/時,魚群爭食他的倒影(《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前面介紹過的《眾荷喧嘩》亦是如此。

或許,在洛夫的生命中,有兩種鄉愁,一種是對基由對大陸山河的懷念,而牽引起的包含歷史、文化、地理的中國情結——文化鄉愁;另一種則是因為早年別離而引發的對親人故土的懷念之情——故土鄉愁。

洛夫將自己詩歌創作的第四個時期定為1985-1995年間的鄉愁詩時期,但他此類詩歌創作期可以提早到1967年。

洛夫的鄉愁詩為數不少,最為人所熟知的是與余光中的《鄉愁》齊名的《邊界望鄉》:

望遠鏡中擴大數十倍的鄉愁/亂如風中的散發/當距離調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遠山迎面飛來/把我撞成了/嚴重的內傷//病了病了/病得像山坡上那叢凋殘的杜鵑/只剩下唯一的一朵/蹲在那塊「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後面/咯血。

據此詩「後記」,1979年洛夫應邀訪港,由余光中駕車陪同,到落馬洲邊界眺望遠別三十多年的內地,時當暮春三月,輕霧氤氳。詩中的故國山河之痛,不是一般意義上可以輕吟淺唱的淡淡鄉愁,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思念和熱愛,而「鷓鴣」、「杜鵑」、「清明」等發源於古典詩詞的原型意象,都能夠喚起讀者情感記憶與歷史聯想。

山水相連的落馬洲河套地區(資料照片)。深圳商報記者薛雲麾攝

如今,從深圳的福田口岸過關去香港,出了國內關,在室內人行天橋步行數百米即可到達落馬洲東鐵站。兩岸山水風景,高樓大廈,過關的人群熙熙攘攘,再想起詩人當年被撞成內傷的心痛,真有種說不上來的恍惚感。

4

1959年,洛夫從台灣地區軍官外語學校畢業,分配到金門擔任聯絡官。而鼓浪嶼人陳瓊芳是金門當地一所小學的老師。兩人一見鍾情,並於次年10月10日在台北「國軍英雄館」舉辦了婚禮。這次婚禮台灣詩歌界幾乎全員出動,場面豪華,覃子豪、紀弦、余光中、鄭愁予、張默、瘂弦、辛郁等都到場道賀。

洛夫與妻子風雨攜手五十多年,前文介紹過《因為風的緣故》這一首詩,其實洛夫寫給妻子的詩還有不少,比如這首《給瓊芳》:

你兜著一裙子的鮮花從樹林中悄悄走來

是準備去赴春天的約會?

我則面如敗葉,發若秋草

唯年輪仍緊繞著你不停地旋轉

一如往昔,安靜地守著歲月的成熟

的確我已感知

愛的果實,無聲而甜美

這首詩之所以如此排版,是因為詩人在這首詩中耍了點小小的心機,不知聰明的讀者是否也發現了含蓄詩情中熾烈的情感呢。

洛夫與妻子陳瓊芳

1965年11月,洛夫被派到越南西貢任軍事援越顧問團英文秘書,為期兩年。雖然不是前線,但在西貢期間,同樣面臨著被暗殺的危險,洛夫隨身配兩把槍防範,「枕戈待旦」。再次近距離見證了戰爭與死亡,洛夫寫出了一系列的「西貢詩抄」。

瘂弦曾笑贊,一場越戰打完後,什麼都沒有留下、除了這一本詩集。

雲吊著孩子/飛機吊著炸彈/孩子與炸彈都是不能對之發脾氣的事物/我們委實不便說什麼的事物/清明節/大家都已習慣這麼一種遊戲/不是哭/不是泣(《清明》)

十九歲的男子裸成一匹雪山的豹/白色的淚煮著白色的鄉愁 /薛平貴遠征番邦一十八載/雨季中,十九歲的臉 /一夜間皺成裱糊店牆上的那幅山水 /而十九歲的體內 /有金屬輕嘯/他是一條把額角猛向岸上撞的船 /桅頂上,那顆星頓然離了方位 /退潮的灘上/天空側著身子行走 /吐著白沫(《手術台上的男子》)

這些詩讓人讀來有種被撕裂的疼痛。也讓人理解到,詩歌可以表達和傳遞的東西遠比我們所想像的更為廣大和深厚。

也這是這種無國界的,真正出於對人的同情和尊重,讓詩歌充滿張力。而寫詩既是對這殘酷命運的一種報復手段,也是對戰爭最有力的控訴。

5

1973年8月,洛夫從海軍退役,全身心投入到寫作和翻譯中。

至1996年,出於對政治情勢的考慮,洛夫決定移居溫哥華。

在陌生的國度,感受到強烈的異鄉感時,創作也進入新的境界。這一次,是他的第二次流放。三千行長詩《漂木》正是這一流放的代表作。這一時期的創作,被洛夫喻為創作的第五個時期——天涯美學時期,所謂的天涯,其實不只是指海外,也不只是指世界,它不僅是空間的含義,也是時間的,更是精神和心靈上的:

初抵加拿大,面對的是一個更嚴峻的生命變局,那就是「身份的焦慮」,和政治身份認同的錯亂感。好在我的文化身份始終如一,譬如「天人合一」這種中國傳統的卻又超時空的存在哲學,正是我在異國他鄉安心立命的精神堡壘。「吾心安處是吾鄉」,有時黃昏外出散步,在北美遼闊幽渺的秋空下,獨立蒼茫,不由內心生出兩種既矛盾而又契合的心境,一是孤絕感,一種個人身份的迷失,有著不知「今宵酒醒何處」的茫然;一是所謂「天人合一」這一哲學概念的真實體驗,亦即人在大寂寞、孤獨無依的困境中,反而更能體會到人與大自然、個體生命與浩瀚宇宙之間的和諧關係。

——洛夫談天涯美學

遠走天涯,雖一時割斷了地緣和政治的過去,卻割不斷文化生命。

2002年,《漂木》被評為「中文創作10大好書」之一,同年獲得年度詩獎。2004年9月,《漂木》手稿贈送中國現代文學館。

6

一生經歷多次戰亂與漂泊,2016年6月,洛夫返回台灣。

從衡陽到台灣,再到溫哥華,再回台北。

所有的生命存在,所有的寫詩、讀詩、談詩,也都是那一根漂木生命的註解,在被無數的詩歌壓著的最後一頁上,我永遠記著這一句:

我很滿意我井裡滴水不剩的現狀/即使淪為廢墟/也不會顛覆我那溫馴的夢(《漂木》)

走好,詩人。

參考:

《洛夫精品》人民文學出版社 1999年9月版

《洛夫訪談錄》《詩探索》2002年第1-2輯

《詩歌是一種看不見的內在的價值》來源:《詩江南》2014年

《昨天是洛夫夫婦53年結婚紀念日——詩會又名「金婚+3」》來源:揚州晚報2013年10月11日

《紀念「詩魔」洛夫:命運很多時候就是一念之差》來源:澎湃新聞網作者:石劍峰 2018年3月19日

《詩魔洛夫:一生顛沛流離的詩人,說著說著就走了》來源:新京報書評周刊作者:張進2018年3月20日

《衡台一家親:華語詩壇泰斗「洛夫」六回故鄉》來源:中國衡陽新聞網 作者:何青青2009年11月4日

《洛夫在新加坡寫詩給艾青》來源:聯合早報作者:張曦娜 2018年3月20日

《洛夫:因為詩的緣故》來源:北美報告 作者:辛上邪 2018年3月20日

《詩魔洛夫:詩是永恆的追尋,追尋「永恆》來源:鳳凰文化作者:劉道一 2016年3月4日

《洛夫:台灣現代詩的「創世紀」》來源:深圳商報作者:夏和順2014年2月

《「詩魔」洛夫仙逝 台灣媒體和民眾反應淡漠》(原標題:《台北:詩人多寂寞,仙逝幾人知》)來源:深圳商報2018年3月20日

後記:

讀書時代很痴迷於寫詩這件事情。洛夫也是對我影響比較大的一個詩人,尤其是他對古典和現代結合的種種探索,不僅是在詩意、意象、文化等比較精神層面的影響,還包括他探索句式排版、語調等的現實運用。比如第一次讀到他的《長恨歌》,發現,原來詩歌的排版對詩意的影響可以有這麼大的!驚為天人。

即使是一些信手拈來的小詩,比如《雨想說的》,「我真的買了一把雨傘/其實我想說的/正是雨想說的/流過你窗外的淡淡的水漬想說的」,也是看似簡單,卻意蘊雋永,洛夫真的是有靈感女神在護佑的啊。

最近重新拾起寫詩這件小事,再度被詩人們精妙而真性的情意所打動。

能讀詩,寫詩,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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