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uck H＆M」 不僅是塗鴉師與時尚品牌間的版權之爭，更是一次弱者對話語權的捍衛
第一眼看到 「Fuck H&M」 的 T-shirt 時，我會心一笑，這個無所畏懼的快時尚品牌終於也開始走 「自黑」 的營銷路子了。畢竟這些年，抄襲、強光污染、種族歧視的負面新聞不斷，勇於承認錯誤、調侃一下自己可能還會吸引更多消費者來捧捧臭腳。至於這次 「操自己」 的設計，融合了塗鴉作品中最簡單直接的表達方式，一定是和某位街頭藝術家的合作款。想到此前 H&M 和 Alexander Wang、Isabel Marant 這些大牌的聯名，再加上時尚品牌與街頭藝術家成功合作的先例，這樣一款極具反叛精神的文化衫恐怕又是黃牛黨大撈一筆的好機會。
作為一個時不時會被 H&M 199塊牛仔褲和79塊穿兩次就壞的打底衫吸引、同時正迷戀著一位塗鴉師的緊跟潮流的女孩，我的第一反應是去網上搜索這次聯名的其他設計，結果發現我想多了 —— H&M 根本沒有 「自黑」 的覺悟，相反，他們似乎在 「操自己」 的路上漸行漸遠了。
所以，「Fuck H&M」 的設計靈感就是它直接表達的這個意思。
還沒從種族歧視帶來的品牌危機回過神來，H&M 這兩天幾乎得罪了整個塗鴉圈子。由於在未告知的前提下使用了美國塗鴉師 Revok 的作品作為廣告片背景，Revok 在今年一月份要求 H&M 停止使用該廣告並且支付賠償，等來的回應是 「REVOK 沒有獲得許可進行塗鴉，造成了公共財產的破壞，因此他不擁有那些畫作的所有權。所有未經批准的藝術作品和藝術家都不受保護，且沒有任何權利。」 —— 這句話作為導火索，點燃了以若干塗鴉師為首發起的 #boycotthm（抵制 H&M）運動。
Revok 個人塗鴉作品
H&M 廣告片背景使用了 Revok 的塗鴉作品
instagram 上 #boycotthm 的發帖量不斷上升
與之類似的是幾個月前，布魯克林的一些塗鴉師決定起訴麥當勞侵犯了他們的版權，因為 「麥當勞在荷蘭的廣告宣傳活動中未經許可使用了他們的街頭塗鴉。」 不過，和 H&M 強硬態度一對比，麥當勞的沉默並沒有造成多大的波瀾，但是有關「停留在公共空間的無論是合法還是非法的塗鴉作品，能不能隨意被用做商業推廣」的問題，已經隨著塗鴉日漸增高的接受度出現了一邊倒的態度。
在這過程中，人們似乎已經忘了仍舊停留在維基百科上那個對塗鴉醒目的定義詞 —— vandalism（破壞公共財物的行為）。
最近幾年我認識了很多國內外的塗鴉師，即使我不會畫畫，他們也會在黑暗中遞給我一罐噴漆，鼓勵我說隨便噴，多練練就好。這種隨性和包容讓我很羨慕，我跟著他們去踩點想著怎麼避開攝像頭和城管，期待他們每一次秘密活動，甚至期待著遇上一次警察跟他們一塊兒玩命逃跑。直到大三那年，朋友在教學樓牆體上噴的小火龍被校長以 「太恐怖」 為由刷掉，造成了全校同學的聯名反對，甚至自發組織活動對小火龍進行悼念，我第一次體會到塗鴉反叛和抗爭中所蘊含的力量，哪怕這些在校長眼裡就是破壞校園整潔的 「vandalism」。
但這也是塗鴉最初的精髓。
倫敦的一處塗鴉地點，其中也包括中國塗鴉師的作品
作為亞文化運動的典型代表，傳統的塗鴉因為它的危險性被視為一種建立男子漢氣概的工具，被用來表達不滿、宣洩憤怒，在大部分國家仍被定義為一項 「非法活動」。在倫敦上學的時候，我總會去 shoreditch、brick lane 這些以塗鴉出名的地方玩兒，這裡是倫敦為數不多的合法塗鴉地點，作品更新速度也很快。有天我遇到了英國第一代女塗鴉師 Akit，她告訴我，因為歐洲恐怖主義肆虐，倫敦各處都加強了安保，隨處可見的攝像頭讓他們根本沒法偷偷摸摸塗鴉，針對塗鴉的罪行也越來越重。現在，Akit 幾乎不出門塗鴉了，她開了自己的工作室，或者幫朋友的店面進行創作。偶爾刷到她歲月靜好的動態，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放棄了曾經為之瘋狂的 「非法塗鴉」。
回國後，國外的塗鴉師不止一次向我表達出了嚮往，「中國多好啊，隨便塗。」 雖然在字字斟酌的情況下用塗鴉來表達不滿幾乎不大可能，但是國內的塗鴉環境和世界上很多國家相比確實要其樂融融得多，這大概跟自古以來亂貼 「小廣告」 的民族特色脫不了干係，大眾對似曾相識的場景更容易接受。而另一方面，也得益於 「有關部門」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城市規劃作為發展的重要一環，「主題性」 和目標明確的塗鴉活動和比賽應運而生。有了這樣的鋪墊，剩下的人只要不越界，還能出現城管和塗鴉師共聚一堂的神奇畫面 which is 在國外見不到的。
國內塗鴉場景可以背當成旅遊景點作為城市形象的標籤之一 圖片由 RAY 提供
很幸運國內提供了一個讓塗鴉相對肆意生長的友好環境，但是國內外以此為生的塗鴉師生活狀態似乎大同小異：過得好的和過得不太好的（當然這是一句廢話，任何行業都他媽如此）。換句話說，這個在長輩眼中 「不務正業」 的工作很難養活自己，不少人會尋求商業合作，走上與塗鴉相關的商業道路，比如紋身師或者做以個人塗鴉風格為主的街頭潮牌。而往往在這過程中，有些東西被永遠留在了街頭，剩下的正在朝 「藝術」 靠攏。
當塗鴉在大眾認知中向著藝術作品過渡時，也就意味著承載著它們的畫布將不再擁有主權。創作在公共空間的作品受到了保護，是不是等同於在某種意義上的認可了 「vandalism」 的行為—— 這本身就是一個矛盾的問題。
2013年，被譽為塗鴉屆聖城麥加的 「5 Pointz」 大樓所有人 Gerald Wolkoff 在一夜間清洗掉了自家的所有塗鴉作品，導致 「聖城被毀」。2015年，曾經在這座大樓上留下作品的藝術家們聯名起訴了樓主 Gerald Wolkoff。去年11月，紐約市法院判決塗鴉師們勝訴，樓主 Wolkoff 要給21位塗鴉師支付每人15萬美元、總計670萬美元的最高賠償。塗鴉師們的律師稱：「塗鴉已經被認定為美術藝術作品一種，而法律保護塗鴉藝術品不被毀滅並能受到珍視。」
「5 Pointz」 之前與現在圖片來源
塗鴉師和他們作品正在受到更多重視和保護，H&M 所說的 「沒有任何權利」 便成為了眾矢之的。
在抵制 H&M 運動愈演愈烈，抗議者從塗鴉師過渡到普通民眾，並且出現了一系列 「街頭式破壞」 的抗議行為後，H&M 遲緩又無力的道歉無疑是一次失敗危機公關的典型，同時也讓另一方 Revok 的名字榮登了熱搜榜 —— 這場關於 right 的衝突，目前看來是街頭藝術家的勝利。
事情發酵的兩天內，我看到國內不少玩塗鴉的朋友發了聲，也有一些蠢蠢欲動的號召大家去 H&M 搞點兒破壞。而一向深受抄襲、版權困擾的幾位塗鴉屆大哥似乎無動於衷，我尋思著他們大概又在哪兒進行著創作。但當我私下問他們對這事兒的看法時，每個人都給我來了一段長篇大論，不約而同地對這事兒表達出了一種無奈的中立態度 —— 畢竟在國內，塗鴉作品被當成文化場景隨意使用的情況屢見不鮮，塗鴉師能有如此的 「權利」，也不會對趾高氣揚的抄襲無能為力了。
塗鴉作品（原創）與牆繪（抄襲） 圖片由 GAN 提供
站在我的立場上，我覺得沒有必要被保護。如果他（Revok）想做藝術家，覺得自己的作品是藝術的話… 嗯，這個東西很尷尬，何況他的作品本身就是非法的。但我朋友說即使是非法，還是有被保護的權利，因為對方是用於商業用途。
——雞哥
打開電影《我的早更女友》，就能看到雞哥和若干塗鴉師的作品被當成了背景。但是在中國維權很難，每次出現類似的商業抄襲，雞哥也只能罵罵而已。他所幻想的維權，是要等到自己足夠有名、有機構撐腰的那一天。
《我的早更女友》塗鴉片段
塗鴉藝術家到了一定的時候會有自己明顯的風格，圈內人可能一看就知道是誰的作品，而且塗鴉人都有自己的 tag，作者本人公布的作品也都很容易查證，只要不是抄襲，每一個原創的塗鴉藝術家的作品都應該被保護。
—— bala
作為國內風格強烈的女塗鴉師，bala 的塗鴉作品多次被做成牆繪甚至牆紙，傳播範圍之廣有時連對方也不知道這其實是抄襲。因為沒有辦法通過方便快捷的渠道用法律手段保護自己，bala 甚至一度不想把自己的作品發布在社交平台。不過現在她想開了，覺得有時候抄得不像，可能也就不算抄襲了。
圖片由 bala 提供
這個很難說啊，每個塗鴉人肯定都是想自己的東西被保護，畢竟費盡了心思去搞的設計創作，誰也不想被誰隨便搬走，但是應該保護誰不應該保護誰這很難界定，有人畫成屎被侵權也會自憤不平。版權這個東西有些所謂的條條框框讓大家很被動，我之前諮詢關於版權保護的問題，得到的答案是要你自己掏錢去買。
—— ICE
ICE 的作品 「走」 得最遠的一次是在11年，和兩個塗鴉師合作的作品被1:1複製在了河南的一個小縣城裡作為某商家外牆，三個人的 tag 也被原封不動地搬了過去。
ICE 所在的團隊 SDF 在前不久和避孕套品牌進行了設計合作
塗鴉作品其實沒有什麼保護，因為我們證明不了自己是有版權的。版權這個東西需要註冊，不像插畫這些存有原文件能證明，塗鴉沒辦法界定。
—— GAN
Gan 在2013年的作品被當成了《戰狼2》的背景板，他想過維權，找劇組分一點兒票房 ——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這個問題吵得太過了，H&M 又不是偷了他（Revok）的圖拿來賣，而只是作為一個背景。你噴的越多，街景越少，能留給別人拍的地方不也越少嗎？這其實不是版權的問題，而是話語權或者說社會重量的問題，牛逼的人和不牛逼的人之間的對抗。
—— RAY
RAY 是我見過的國內最純粹的塗鴉藝術家之一，雖然我不知道他是否把自己定義為藝術家。從04年畫到現在，他的作品被抄過無數，但是用他的話來講，天天打官司是耗不贏的，他不想讓這些破事兒浪費自己的時間。在面對情緒激動的小朋友時，他總會套用 Skex 的一句話 —— 保持激進和客觀。
《藍圖》 圖片由 RAY 提供
其實不僅僅是塗鴉，國內的小眾文化維權之路大多道阻且長。在知識產權保護對象不僅僅局限在傳統創作媒介的同時，如何保護塗鴉這一有著 「非法」 背景的亞文化還需要被不斷地討論和界定。
熱愛塗鴉的人不會因為抄襲就把噴漆扔了再也不畫，現在說著 「再也不買 H&M」 的人可能也會在某一天抵擋不住聯名款的誘惑。但是在我眼中，塗鴉是屬於街頭的，哪怕越來越多的人主動或被動地從地下走到了地上，我希望它仍然能保持當初那份讓我熱血沸騰的反抗，即使知道力量薄弱，也應當有發聲的權利。
#咪咪和嘎嘎——精拉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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