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廷瑞與闖關東大潮
文:孫嵒 來源:中華讀書報
光緒二十三年(1897),我舅公閻庭瑞(澤溥,1879-1932)從燕山界嶺口附近的一條盤腸小道,攀援到長城一個坍塌的豁口前。他不會辯賞邊塞古堠的風光,對他來說後面是重巒疊嶂,前面還是重巒疊嶂,只不過穿過豁口到了關外,就逃脫了直隸官府的追捕。他也不會意識到,他正站在近代東北歷史的一個節點上——那一年被認為是清封禁令鬆弛、真正開始向東北移民的「元年」;他更不會想到,此後他會主動地站在東北發展的另兩個節點上——十年後作為清朝滿蒙地區移民屯墾的主管,成為闖關東從「候鳥型」向「定居型」轉變的推手;又二十年作為北洋政府的賑務督辦和財政總長,成為數百萬關內民闖關東大潮的推手。
闖關東肇始和中國的東北疆域
閻家祖籍浙江,於道光年間落戶直隸天津衛北郊,到閻廷瑞時窮得無立錐之地,在天津丁字沽、西汊一帶扛活打工。他新入行處處遭欺凌,一次被把頭帶著打手驅趕,按耐不住與之拚鬥,將把頭打倒不知死活,知道闖下大禍,急遑遑跑回家中,跟老婆撂下句話就又匆匆往北邊逃,直到跑出天津衛地界,才倒在荒野地喘息。傷了人,馬上就會被官府追捕,而仇家也不會放過他。天下之大,哪裡是容身之處呢?
閻庭瑞想起聽人講,關外地多人少,大片黑油油的沃土荒在那裡沒人種。直隸這些年旱澇蝗疫災害連連,有些人便不顧官府禁令,鋌而走險去闖關東。他盤算走投無路,不如去闖關東,當個二三年人丁攢點錢,等傷人案子風頭過了再回來,若是混得好能置下塊兒地,遷家定居也不是不行。
闖關東之為「闖」,不是因為關東沃野廣袤,也不是因為自然條件嚴峻,而是因為清廷實行封禁政策,到關東需要「闖」過封鎖線——直隸民多私越長城走遼西、山東民多泛海偷渡到遼東,所以稱之為「闖關東」。
明清之際中國東北疆域的北界,是蒙古諸族游牧的北溫帶草原與寒帶的分界線。清代明後,就在時空上與彼得大帝革新圖強的俄羅斯遭遇了。康熙與之簽訂的《中俄尼布楚條約》,通常講中國失去了35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但以前述游牧北界計算,則喪失的土地要近一百萬平方公里。
除了對邊疆不重視,地曠人稀是失地喪權的重要因素。明末時東北人口有二三百萬,經過努爾哈赤的屠殺和漢人大量逃亡、以及清初滿漢八旗進關,人口劇減。但滿清貴族為了在中原立足不住時給自己留一塊「退身地」,反而對東北施行封禁政策。康熙朝頒布《遼東招民授官永著停止令》,修築邊牆「柳條邊」,嚴禁關內人民去東北屯墾、狩獵、采參等等。乾隆五十二年(1787),遼寧、吉林人口合計96萬人,黑龍江少到難以估算。到道光三十年(1850),遼寧吉林人口合計不過約289萬人(何炳棣《明初以降人口及其相關問題》)。這一時期,清政府又喪失了黑龍江以北、烏蘇里江以東和庫頁島,計100餘萬平方公里的東北領土。
直到光緒二十三年,俄國又攫取了在中國東北修築東清鐵路的權益、並謀劃向滿洲移民60萬。後起的日本也武力和移民並舉向東北擴張。清廷始加戒懼,開始對移民東北解禁。封禁令的鬆弛便要從閻庭瑞私越長城的光緒二十三年計,正式廢除則遲至清朝滅亡的前夜。
閻庭瑞一程程跋涉出了關,見沃土千里,卻大都有土無人。當時中國每平方公里平均43.6人,而東北每平方公里不到三個人,可見之地廣人稀。但大片大片的土地都是滿清皇室和八旗王公的莊園牧場,荒棄著也不准他人耕種。他只能流浪著打短工,幫客商販運和做點小買賣。一天走貨到大虎山附近,見幾名漢子打一個小個子。舅公逃亡天涯仍是血性難改,上去勸阻。那幾人打小個子,其實只為了一點細故,見有人勸,也就罷了。他和小個子一說還挺投緣,便拜了把子。這個小個子後來可是赫赫大名,就是東北王張作霖。
光緒二十七年張作霖在廣寧南鄉拉杆子成立大團,閻廷瑞路過時便入了伙。所謂大團,是甲午戰爭後關東兵匪橫行狀況下,各地方成立的武裝自保組織,嚴格講不是鬍子或馬匪。但那時跟著張作霖的一班人,都被認為是綠林出身。這段既不嘯聚山林亦不剪徑分金的綠林生涯,便成了奉系集團崛起的始點。
洮南屯墾總辦和移民屯墾的勃興
南鄉大團失敗後,張作霖又到八角台操辦大團,不久被清新民府收編,變成了「新民府巡防馬步游擊隊」,從光緒二十八年到三十三年(1902-1907),先後為官府剿滅了不少土匪綠林軍,從副營級的馬步游擊隊提升為旅級的奉天前路巡防營。閻庭瑞一直為他管軍需。
沙俄攫取了中國黑龍江以北、烏蘇里江以東的領土後,又鼓動、資助、武裝一些蒙古王公和蒙古匪幫叛亂,圖謀將漠北蒙古和漠西蒙古(今蒙古國)、甚至漠南蒙古(今內蒙古)都從中國分裂出去,而清廷民族政策及放墾措施的失當又激起蒙族牧民反抗,使滿蒙情勢愈發危險。張作霖部被派去剿匪平叛。
滿蒙交界的通遼、洮南、科爾沁一帶的廣闊草原,是蒙古武裝活動的根據地,千人以上的就有好幾股,都是一人雙騎,精於騎射又熟悉民情地形,飄忽如風出沒無常。張作霖部一到那裡就陷入困境,幾次瀕於覆沒險境,經改變戰術又年余苦戰,消滅了白音大賚和牙仟等部。張作霖被加封為洮南鎮守使。但最兇悍的陶克陶胡在沙俄援助下氣焰更盛,廣闊的草原仍是蒙古武裝活動的天然根據地;而張作霖部長期征戰,根據地和供給問題日益突出。為改變不利局勢,閻廷瑞提出屯田的建議。經張作霖舉薦,他被任命為洮南屯墾總辦。
這可不是舅公十年前篳路藍縷出關時所想望的一小塊耕地,而是可以容納不計其數流民夢想的廣袤處女地。作為一個失去土地、亡命關東的流民,他非常清楚移民和墾荒的癥結所在,規定對來洮南開墾的移民,發給旅費、農具和種子,還免租稅三年;很低的報領荒地價格,只需交每晌地(合十畝)銀一角的保證金,即發給承墾證書;又規定對招徠移民屯墾十人以上的,為百戶長,百人以上為屯長。種種優惠政策很快吸引了大批流民前來墾荒。既壓縮了蒙古武裝的活動空間,也為張作霖集團執掌東北政權後的大規模移民和屯墾做了鋪墊。
張作霖先立於不敗之地,然後尋找戰機擊敗了陶克陶胡,暫時穩定了滿蒙局勢。東蒙當時多處於荒野未開、崇山未辟狀態,清政府隨即開禁移民墾荒,閻廷瑞又兼任了蒙荒局的副局長、局長。據時任東三省總督徐世昌的《東三省政略》,放墾蒙地科爾沁右中旗5.7萬垧,科爾沁右後旗3.4萬垧,科爾沁左中旗約8.6萬垧,科爾沁右前旗23萬餘垧,郭爾羅斯後旗42萬餘垧,郭爾羅斯前旗21萬餘垧,共計放墾蒙地一百多萬垧。為生計所迫闖關東的流民,比常人更多一分吃苦犯難的強悍堅韌。經過幾年奮鬥,洮南和新開蒙地成為了新興產糧區。
面對俄日兩強交侵,清政權不得不開放移民墾荒。此前雖曾開放哈爾濱以北的呼蘭河平原和吉林西北平原,但因條件限制效果有限,真正形成規模,便是在洮南和東蒙屯墾。也正是從這時,闖關東的關內民開始從候鳥般春去冬回打工型,向攜家帶口、永久遷居型轉變。
滿蒙地區的移民放墾對於實邊、抗禦列強侵略和東北的發展起了極其重要的作用。但清政府和蒙古上層上下其手地大規模放墾,不可避免的侵害了牧民利益。蒙族長詩《陶克陶胡》和《嘎達梅林》,都是敘述蒙族牧民對蒙古上層貴族、滿清政權及後來的奉系軍閥勾結放墾的反抗。
1920年代的華北大災荒和闖關東大潮
華北地少人多,人口密度遠高於全國平均水平,而人均佔有土地居末次。1851年為4.46畝,1912年減少到3.66畝,1928年又減少到2.93畝(章有義,「近代中國人口和耕地的再估算」,《中國經濟史研究》,1991.1),而捐稅之重則居前列,加上自然災害和戰亂頻仍,人民生活愈加困苦。上世紀20年代初華北五省更出現長期大面積的旱荒,災區面積約271.27萬方里,受災共340個縣,災民達3000萬人(《崩潰過程中之河北農村》,中國經濟,一卷4-5期,1933年8月)。
東三省雖經20世紀初葉放墾移民,開墾土地也只有可耕土地的約6%。民國三年統計,奉天開墾4084萬畝,荒地36000萬畝;吉林開墾3250萬畝,荒地40500萬畝;黑龍江開墾2200萬畝,荒地67500萬畝(《農商公報》1卷第2期,1914)。而田賦,奉天只是冀魯豫的一個零頭,吉林、黑龍江更可忽略不計。與中原戰亂頻仍不同,這一時期東北在張作霖統治下相對安定,經濟高速發展。兩相作用之下,關東就成了華北災民的出路乃至嚮往的樂土。但這些飢餓待斃的災民,是無法自行扶老攜幼、千里跋涉逃往關東的。
閻庭瑞在滿蒙屯墾後,又擔任東三省官銀號總經理,統一東北幣制,運用貨幣發行權刺激經濟,助成東北經濟起飛和奉軍「整軍經武」,二次直奉戰爭時正在吉黑榷運局局長任上。榷運局管吉林和黑龍江的鹽務、運輸和緝私,是最有油水的衙門。後來滿洲國的皇宮,就是他在長春的辦公樓。但他在奉軍入關後,主動請纓擔任了山東賑務督辦兼奉天賑務局長,統管關內關外的賑災、移民及其安置。這其中不免有隨張作霖進關分一杯羹的考量,但舅公一直有一種揮之不去的難民情結,賑災濟民應是主要出發點,而他領導的賑災行動也表明了這一點。他會同奉天當局制定《難民救濟規定》和《新入境難民救濟規定》,在天津設立移民局,在奉天多地設立收容所和救濟會,安排關內的移民和關外的安插;還規定京奉、奉海等鐵路對移民減免票款。日本在華最大情報機構、滿鐵調查課的報告《民國十七年の滿洲出稼者》講:「在移出地中,對移民最儘力的是山東賑務處。在1928年難民如潮的情況下,該處用運輸糧食的空車把災民送到東三省各縣區,乘車期間的飲食全部由該處負責。另外,該處還設立了難民招待所,備有席棚、粥廠等,對出關難民提供食宿幫助。」
為了抗禦日俄侵吞和發展東北經濟、擴充自身實力,張作霖集團一直大力推行移民實邊。1925年張作霖親自擔任東北屯墾總辦,撥出一千萬元墾殖專款,在天津設立移民局,招募直隸貧民並派員到山東、河南招募貧民移民東北,發布告示講:移民由專車運送出關,一切旅費及家族贍養費均由移民局負擔(《大公報》1925年1月8日)。閻庭瑞負責山東賑災後,一方面就地賑濟災民,一方面充分利用鐵路系統、加開專列運送災民出關,同時發掘其它運力如海運。他在1927-1928兼任稅務總署督辦、掌管海關。當時海關統計,該時期山東移民要佔到移民總數的七成。據《近代山東沿海通商口岸貿易統計資料》(1986版),1928年和1929年煙台、青島、龍口三港到東北地區的客運量分別達61萬人次和64萬人次。
據陳翰生:《難民的東北流亡》(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集刊,第1冊),1921年關內向東北移民為20.9萬人,1926年增為56.7萬人,1927年又增為105萬人,1930年減少為67.3萬人。日本滿鐵太平洋問題調查準備委員會1931年的統計,關內各年移民東北的人數為:1923,342038人;1924,376613人;1925,491949人;1926,572648人;1927,~1026000人;1928,~1128700人;1929,~1080800人;1930,~810000人。中研院和滿鐵的統計主要基於近代交通工具,而「私越」、「私渡」的則難以統計,因此實際移民人數應較上述為多。九一八事變後移民潮停滯和倒流,東北人民不堪日本侵略軍蹂躪紛紛逃亡。七七事變後日軍強征和抓捕約500萬關內民到東北當勞工,但這與移民有本質不同。上世紀30年代南開大學曾對東北一千多戶移民進行調查,民國時期(1911-1931)來的佔90%,其中1925至1930年間來的占其50%以上(「中國農村人口增減趨勢以及農民離村部分考察」,《中行月刊》,9卷3期,1934.9)。因此上世紀20年代中後期,是移民東北的高峰。
近代中原地區的幾次大災荒,1877-1878華北旱災造成1000多萬人死亡;1928-1930陝甘饑荒造成550-600萬人死亡;1942河南饑荒造成200-300萬人死亡;而始自1920的華北五省旱荒,受災時間、面積和人口都超過其它,且前災未平後災又起,但只災荒之初造成約50萬人死亡,而後未再出現大面積死亡。當時《晨報》報道,1927山東旱災災民就達千萬以上,「設無得力之大宗救濟,恐餓斃者,不免有二三百萬之眾」。
當時山東在張宗昌「匪軍」統治下,人禍之烈不亞於天災。在政治腐敗、財政枯竭的狀況下,只部分控制北方政府的張作霖集團,在與新老直軍、西北軍、北伐軍等混戰不休狀況下,能夠撥出大筆專款用以移民、墾殖和賑災,特別是那些持己飢己溺之心拯民救災的賑務人員,不能不說是難能可貴。在減輕災難的同時,幾年裡幫助數百萬災民移民東北,助成了闖關東的大潮。
東北移民實邊的深遠影響
閻庭瑞闖關東時,東北總人口為542萬(1898年);開禁和大規模屯墾後的1911年,增長為1841萬;闖關東大潮後(1930年)達到3000餘萬(梁仲方,《中國歷代戶口、田地、田賦統計》,1980)。這裡面除人口的自然增長外,大多數是機械增長即移民所致。
移民實邊促進了東北的經濟發展。1914年東北開墾土地14019.2萬畝,1932年增加到30618.6萬畝;1912年糧食產量800.2萬噸,1930年增加到1886.5萬噸(許到夫,《中國近代農業生產及貿易統計資料》,1988);民族工業也得到快速發展,開礦山(奉天礦務局首任督辦即閻庭瑞),修鐵路,建工廠,到1925年東北工商業已佔全國30%。更重要的是抗禦外敵侵略。
沙俄於1581年侵入西伯利亞,僅60年就從烏拉爾山推進到了太平洋西岸。三百多年中,平均以每天佔領130平方公里的速度向外擴張。興建中東鐵路後,更加緊向北滿移民。日俄戰爭後,沙俄擴張勢頭受挫,日本勢力大張,仿照英國東印度公司模式建立殖民機構——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由在台灣建立日本殖民統治的後藤新平來擔任總裁,圖謀將東北變成日本的殖民地。後藤新平指出:「戰爭不可期待常勝,永久之決勝乃在於民口之消長」,認為「尤不得不以移民為其中之要務」。《田中奏摺》也講「待我國民移往多數於內外滿、蒙之時……斯時也,是蒙古人之蒙古歟?抑或日本人之蒙古歟?」但後藤新平十年內將50萬日民移入滿洲,即可在東北穩操勝券的判斷和計劃,主要假想敵是沙俄,沒把腐朽的滿清政權放在眼裡,更沒有預料到張作霖集團崛起後的移民力度。
張作霖集團統治東北的十幾年間,上千萬關內人民移民關外,遠遠超過日本的一百五十萬移民和俄國的二十幾萬移民,確定了漢族為主體的人口構成,而這些闖關東的移民具有明確的國族認同,使日本、蘇俄和滿清宗社黨將東北從中國分離出去的企圖難以得逞,從而奠定了近代的東北亞疆域格局。
皇姑屯事件,舅公與張作霖同車而幸免於難。「九一八事變」東北淪陷,當國際聯盟調查團來華調查、日本策劃成立滿洲國之際,他為張學良去奉天活動,遭大漢奸趙欣伯出賣,被日本殺害(趙欣伯、溥儀、打響抗日第一槍的馬占山、和我家人對經過的說法略有差)。但東北永屬中華,就是對為這一事業做出貢獻人們的最好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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