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在你上臂打了一針，足以免疫於幾回重大事件的侵染

不想說是哪本書，因為哪本都行；也不想說遇到了什麼事，事情當時看起來很大，大到走在路上想著想著就哭起來，邊哭邊走，如果迎面的風足夠大，臉上的河水就會分出支流。

喜歡看書的人，有一個好處：哪怕走到路的盡頭，也不會立馬拿腦袋撞一下石壁，他可能會找一塊石頭坐下來，拿出隨身帶著的書來看看，試著排遣悲懷。阮籍時雖然蔡倫已發明了紙，可書籍還沒多到可以便攜，所以他只能站在那裡哭。

我傷心得不能直立行走，便回到家裡。家裡存了不少書，而躺著也是很多人喜歡的閱讀姿勢。於是我從書櫃里抽出一本書，倒在有扶手的長沙發上翻開第一頁。

那是一本作家傳記。我對這位作家的作品非常熟悉，假如有人說她說過什麼話，我立即能指認出是真實還是偽托。但我從來沒有關注過她的人生，買一本她的傳記，因為作傳者是我當年的老師，我是懷著雙重的敬意將它從書店領回家的。

我不愛讀傳記，因為傳記必須陳述事實，必然就拘泥於真實，不比虛構的小說奇情奔放，而且所記人物已走完一生，相當於通盤劇透，毫無懸疑；傳記情緒又多屬客觀，崇敬或鄙夷最好不露聲色，不比散文可以用情至深。

一馬平川的人生寫出來並不好看，一墮到底的人生也沒人去寫。只有經歷令人咋舌的痛楚，然後抵達眾生難及的海拔，在缺氧的雪峰間擴開肺葉，呼吸稀薄卻清洌的空氣的一生，才掙得到一本傳記。

我躺在狹窄的沙發上，手臂支撐著300多頁的份量，看左手頁時，頭轉向右側；看右手頁時，頭轉向左側。原來傳主經歷了這樣的幾十年，又遺下另幾十年的隔空留白，連傳記作者、我那位聰明的老師都沒有把功課做足滿分。好在傳記交代了她重要作品的創作背景，那是她人生履歷的高亮部分，為我划出一章章的重點。

讀者是善於移情的，據說印刷精美的時尚雜誌之所以暢銷，是因為你讀著讀著，就彷彿自己與雜誌上的麗人合體，頭髮熠熠生輝，穿得下緊束腰肢的裙子，踩上尖細的高跟鞋也不會摔跟頭。我讀這位傳主拘謹、寂寞的一生，亦如同與她一起站在公寓窗口，看白晝漸漸暗了下來，直至暗無天日。

此時，隔著樹叢，能聽見人家廚房的煙火之聲，但不是鍋勺合鳴、油水相激的聲音，這些全被吸油煙機代表了，含混不清，就像嗚咽著傾訴些什麼，如同自己這些天幹了一兩回的事情一樣。而這煙火，明明是這位作家本來興緻盎然想要親近、擁有，卻始終未得的。她只有做出冷漠不屑的樣子。就好像，《紅樓夢》蘆雪庵聯句那回， 脂粉香娃也會割腥啖膻，如果縱了性子，誰不愛吃燒烤？只是腸胃虛弱，才不得不做了嫌腥棄膻、做姿拿態的林妹妹啊。這傳記里的她，是因為求而不得後的矜持自尊才關閉了日常人世的爐火，飲冷牛奶，吃冷色拉，直到自己的身體在某一天變得冰冷。

捧了一個下午，手腕已不堪托舉，書滑落到沙發下面。「躺到什麼時候為止？」，「躺到能站起來為止。」電視劇中人這麼說。我就從沙發上站起來，打開燈，為「萬家燈火」這麼一個溫暖的意象貢獻又一點微明。當站到灶前為自己烹飪一道有滋味的晚餐時，吸油煙機的轟鳴陪我回爐加溫這本傳記，我心中對她充滿了憐惜，忘了自己的大事件。

後來看到專家指導人們如何抵擋劇變（比如地震）帶來的影響，還特別指出，我遇到的情況根本不算在內。那事件後來輕得像片雞毛，噓口氣就能吹上天，我為自己曾經的悲痛羞愧難當。我感謝那本傳記，感謝所有的書，因為在某種程度上說，一切真誠的作品都是傳記，小說、散文，乃至一本社會學專著，作者都在透露自己或他人的行蹤、心跡，也都是或整或零的傳記。

所以喜愛讀書真的是一件好事，它相當於在你的上臂打了一支針，足以免疫於幾回重大事件的侵染。有時，自我療愈只需讀一本書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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