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和《海鷗》
前天,到首都劇場看了一下立陶宛OKT劇院版的《海鷗》。
我們的看法是,首先,以契訶夫的名著《海鷗》為底排的劇差不了。第二,看這個版的劇不如看劇本(其實這不是特殊現象,大多數演出來的劇都不如看劇本,而且一般情況是,比劇本差遠了。)我們應該接受這個現實。
因為,這是劇本的性質決定的。傳統上認為,劇本是可以留存,具有時間性的事物。它一直是作為戲劇文獻和學習的主體。由於它的保存性質,所以,就有人更願意在其上建立自己的生命價值,文學性。
而戲劇演出只是近些年的錄像記錄功能稍好,才得以延續它的時間性,也就是歷史性。即使如此,演出的戲劇依然被認為是「現場的藝術」。相比於可以複製和備份的電影和電視劇,演出的戲劇兩不著。它有點像一次盛宴,參與者知其味,未參與者不得三昧。
更何況,戲劇演出的好壞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參與者的水平。而不是劇本水平。因為劇本,尤其名劇本,不需要演出人們依然可以獲得它的全部信息。
而一場一般的演出,只能給好劇本作減法。就比這次《海鷗》的演出。在劇本里豐富的,立體的人物,不同程度的平面化了。近似於把蛤蟆踩扁了的效果。
不過,說這些也都是白說。因為,大多數沒到現場。也不會「感同身受」或者感興趣沒參與的事情。這可能也是「戲劇演出」的尷尬性的直接體現。就是,我現在說這次立陶宛某劇院的演出,不如好好談談契訶夫的《海鷗》。
話歸正傳,下面是我的關於契訶夫《海鷗》的論文。發表於2007年《戲劇文學》第一期。自以為還是寫的挺爽的。至少我是生投稿發表的,不是為評職稱買版面費的(我那時候也用不著)。而且,相關一系列關於契訶夫的劇作的文章,也是相關愛好者和豆瓣眾所樂意閱讀的(雖然它們都很長)。所以,說明不止我一個人覺得寫的過得去。
《戲劇文學》雜誌那時候的學術水平和操守也可以以我的這篇文章作為相應的例證。
我也一直很慶幸自己經歷和工作過的學術期刊都是學術水平和操守很好的。至少我經歷的時候是這樣。在這裡堪為表率的,就是中央戲劇學院的院刊《戲劇》。它是一面學術旗幟。不收版面費,盡量抵抗各種勢力的侵蝕。保持著嚴格的學術要求和水平。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就比如中國美院(原「浙江美院」)的《新美術》今昔對比,就可以看出來。今天的高水平和令人讚歎的成績,也是和從事者的野心和精氣神兒直接相關的。
好了,廢話少說,放上文章:
飛翔的和望著飛翔的
——關於《海鷗》的評析
作者 王一舸
《海鷗》可以認為是一部關於藝術和人心的作品。劇中的四位主要人物都是以藝術或文學為職業和事業的。特利波列夫和特里果林是作家,尼娜和阿爾卡基娜是女演員。特利波列夫和尼娜代表著年輕的一代人,特里果林和阿爾卡基娜代表著老一代人。這裡契訶夫討論「怎麼辦」,又似乎更高於這個很政治性的問題,因為這有他的一種更高的品質。
阿爾卡基娜的認識層面其實好像還沒有真正達到思索「怎麼辦」的地步。但是,她往往直接去辦。這樣的人其實適合在那個庸俗的社會上生活。阿爾卡基娜真正的庸俗嗎?我們知道她有才氣,有感受力,有憐憫心……可是庸俗的人難道沒有美德嗎?他們只是缺少更高級的一些東西罷了。阿爾卡基娜的確是一個庸俗的人。這個人愛享受,又吝嗇。甚至是對於自己的兒子。我們可以在她身上看到多少女演員的陋習。特別的愛慕虛榮;自以為追求高貴的東西,其實對於事物一無所知;自私和佔有慾達到了一定地步;愛嫉妒,會動用感情但是根本沒有腦子……這樣的人和根本沒有才能的人充滿了文藝界,甚至充滿了整個社會。這一切,好像都使給我們的周遭作註腳。阿爾卡基娜不是娜妲莎,不是「闖進來的野獸」,而是本來就適於在這個叢林中生活的野獸。「怎麼辦」,她會告訴你,以一種肯定者的高傲的姿態告訴你「我會怎麼辦」。其實這樣的人物我們不用再多提什麼了。因為這種人物雖然複雜,但是沒有太多思想深度,說些就夠了。
我們再看特里果林,特里果林要是被簡單的認為只是契訶夫和波塔片科的雜糅和升發,那是簡單的理解了劇作。他的許多點也許可以這樣認為,但是實際上這個人非常複雜。特里果林一開始給我們的印象就是一個完全消沉的遁世者。他有名氣,就像特利波列夫所描述的「他還沒有四十歲,可是已經出了名啦,也已經整個衰萎啦。」特里果林最喜歡的事情,按他的話是「我愛釣魚。我認為在太陽落山的時候,一個人坐在水邊,凝視著浮子,那種樂趣,是再也沒有比那更大的了。」而他的最好的習慣是記錄下來周圍人的一舉一動,作為寫作的素材庫。前者讓他好像是一個九十九歲的白髮老人,已經「慣看秋月春風」了,世界上許多別人認為應該算是有意義的事情他已經無動於衷了,而且要消遁於這一切之外了。而劇作中我們可以知道,他是努力過的,成名的。但是現在已經是激情過後的日子了,正午的驕暄和下午的冗熱都已過去,黃昏變得像白夜一樣長,熬走了你的激情你的創作慾望,因為黃昏提前的到來,所以心底,這是不幸的。可是,「怎麼辦?」。特里果林會苦笑而溫婉的和你說「我愛釣魚……」
特里果林後一個特點使我們不寒而慄。無論是行為本身,還是行為所表現出來的性格,都是如此。如果說行為本身,一個人在人群的邊上,永遠用一種紀錄的眼光來審視別人,記錄別人。這種既像偷窺者,又像法官的感覺,甚至像上帝一樣的感覺,又有誰能舒服呢?其實我們身上也都有這種感覺。有時,我們拿起筆,記錄身邊想記錄的人或者事,不也有一種置身事外的超然和自得,一種好像在觀察昆蟲,或是別的什麼在我們眼底下罐養籠裝的小生物的感覺嗎?被我們觀察的,會覺得我們平等,人道嗎?觀察別人,是做文學工作的人的普遍癖好,但是這種癖好,有時候的確很殘忍。通過這個習慣,不但可以看出來在特里果林性格中的那種殘忍,還可以看出他的那種如同冰點般的理性,客觀的記述的理性。而且,還可以看出理性和殘忍背後的無所顧忌。他會把感情和生活都寫出來,為了完成自己的作品。我們都知道,有些東西是私人的,一般的人會永遠不給別人看,如果給別人看了,那近乎與無恥。可是作為作家,往往是如此無恥的。現在的某些作家,會寫自己的私生活,會寫許多根本不應該去寫的東西,而往往打著「真」的名義。其實,是為了滿足讀者的某些陰暗的心理。文學在他們的無情的,假的「真」里,變得下賤,貶值。文學,是高尚的名詞,但是在這裡,在沒有上帝和陽光的地方,文學被作文者推進了骯髒的地溝。當然,這是現在的狀況。在劇作中,特里果林並沒有顯得低下,而只是對於感情也不真誠,好像有兩雙眼睛,一雙以熱烈或者悲觀(總之以有感情,有反應)示人,一雙藏在他背後的眼睛卻永遠沒有反應,沒有表情,沒有感情,甚至連冷漠和木然都沒有。讓我們看看特里果林最經典的一個體現吧,當他看到被特利波列夫打死的海鷗時,是把筆記本藏起來,說「忽然來到的一個念頭。……為一篇短篇小說用的故事:一片湖邊,從小就住著一個很像你的小女孩;她像海鷗那樣愛這一片湖水,也像一隻海鷗那樣的幸福而自由。但是,偶然來了一個人,看見了她,而,因為沒有事情可做,就把她,像這隻海鷗一樣,給毀滅了。」
這個求真癖的特里果林,看清楚了那些事物的痛苦者。在現實中果然就是這樣對尼娜的。可是,我總想,他讓尼娜和他離開的那一刻,是否就是「因為無事情可做,就把她,像一隻海鷗一樣,給毀滅了」呢?我想不應該認為就是這樣的。也許,他看清了結果,就像伊凡諾夫看清了他和薩莎結婚的結果一樣;可是,他不妨可以騙一下自己,因為一個人在受不了現實的時候,總是會騙一下自己的。他知道這是秋季里迴光返照的春日,知道這些和煦的陽光,溫暖拂面的風,青青的草坪,茂盛的樹木,翻飛的蝴蝶……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假象,都會在第二天或者第二個星期消失殆盡,卻還要把春留住;飛奔著,去抓住這一線「如同」的春光。也許,那段話是對自己的自責,就像現在恐怖分子宣稱對哪起爆炸案負責一樣,將責任歸到了自己身上,將事情解釋為無事可做。可是,我想,他並不是真正的無事可做,而是可能像我上面說的。一種自欺欺人的,絕望的追求。尼娜,只是給他提供了這個虛幻的春日,這束短暫的陽光。
特里果林在現實的那些令人尷尬的行為不用再提了,因為這些一個像他這樣的人的理所當然的行為。並沒有什麼可以認為是內心的可以挖掘的。只是,我們可以從他對尼娜的那一長段的對話看到,一個求真,有良心,也因為有良心和有才能而痛苦的沒有出路的知識分子。他對於自己的自剖是真正令人感動和深刻的。他的確應該算是沒有欺騙尼娜,始終沒有。他只是在這理性、殘忍的自剖之間,給自己的感情偷了個懶,放了個假;騙了自己一回。但是他在真正的藝術追求上,卻沒有給自己偷懶。他很清楚自己是怎樣的一個情況,寫作已經不能給他帶來什麼快樂了,現在這些只是任務;才能不能帶來真正的榮耀,所給他的只是負擔。他一方面感到江郎才盡,一方面苦苦追尋,卻總歸於失敗。因為感情在年輕時被傾瀉得太多,所以現在有的是經驗,和麻木。並且找不到一個高高的,像陽光一樣明確而值得追求的東西,所以,也提不起興趣來寫。他的生活在一種由內而外的深深的,沉重的煙幕之中,沒有希望。世界上一切的事情他都懷疑,都沒有信心。只有一件事情他肯定,就是——沒有希望。在葉爾米洛夫版的《契訶夫傳》中,他把特里果林的痛苦歸於「缺乏明確的世界觀」「沒有偉大目標」「缺乏中心思想」。我想這是有理的。這可以解釋我說的第二點,如果你對於愛情一類的事物已經麻木,那你其實還可以將激情投入一個高尚而像陽光一樣強有力的明確的事物(目標)上。這個目標,對於自己,就是我們所說的「希望」。而自己也會從可悲的懷疑中蛻出,擁有了信心。
一個人就是這樣的,因為喜愛和理想而作某種事情;然後,就像吃一種菜吃多了這樣開始討厭這個事情,而且更可怕的是他懷疑一切,理想在這些懷疑中變色。他不再抱有原來賴以支持他的理想。他陷入了地獄般的絕望。而後,有些人在絕望中死去,有些人重生,就是又有了更高階段的理想和肯定。
特利波列夫最開始也許是在第一個階段的人。我們可以感受到他的激情,他的巨烈的歡喜和憂傷。他是一個堅定的人(至少自以為是)。並且堅持自己的行動的確定性。可是我們總能感到這種堅持本身就是一種「不硬氣」的表現。他的底氣永遠不足。就像他的戲劇,他那麼在乎別人的評價,以至於不能忍受母親的嘲諷而草草收場。他身上的那種極其敏感和纖細脆弱的個性,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如果他真是一個確定者,他會義無反顧。至少在現時現地做事的時候不會這麼有顧忌。顯然,他的確是一個「憤青」。但是他卻不能「一憤到底」。他一方面反對老一輩人的壓制,一方面卻對自己沒有足夠的信心。這是一個可憐的,需要時不時鼓勵一下的年輕人。在那場可以稱為可怕的演出完結之後,只有鐸爾恩一個人讚賞、鼓勵他;那時,我們可以看出來他多麼的欣喜若狂(他熱烈地握他的手,狂熱地擁抱他)。試想一下,如果拋開偽裝,如果是特里果林這樣的欣賞他,他會高興成什麼樣子。可是,特里果林不會這樣,即使他真的寫得好。因為特里果林知道這條路通向哪。不堅定的下一代,往往會隨著年齡和閱歷成為不堅定的上一代。特利波列夫在最後說「在特里果林,寫作是很方便的,他有一定的格式。……在他的作品裡,河堤上,一個碎瓶子脖在閘堤上閃著亮,磨房風輪拋下一道昏黑的影子,那麼月亮就算寫好了。而在我的作品裡,卻又是顫動的光亮,又是繁星在輕輕地霎閃著,又是遠遠鋼琴的聲音熄滅在清香的空氣里。……多麼苦惱啊!」特利波列夫一直在走特里果林的路,而最後終於遇到了特里果林的問題。可是他沒有特里果林幸運。他一直備受蔑視,而自身的心又那麼纖細敏感脆弱。他給自己的定位那麼不準確,一會說「我的才能比你們加起來還要多」,一會又覺得自己是一無是處的廢物。他不能給自己一個肯定。就連特里果林的「一定的格式」也不能給自己。固然,身邊的環境沒有給他很多的證明自己的機會,可是這難道和他的優柔脆弱沒關係嗎?他不會像尼娜一樣的決絕。她是真正自己打破了身邊的羅網的人。而他,連自殺都自殺不好。到最後一幕,在和尼娜見面前,也許,他會認為尼娜最後認為自己的選擇錯了,會回來俯倒在他的肩上,悔恨的哭泣……可是完全不是這樣,尼娜給他展現的是真正的一種肯定的,堅定、執著、強有力的生命力。所以,他的自殺是在情理之中的。他在自殺之前,把自己的稿子全都給撕了,這是對自己真正的否定。我們只能遺憾,遺憾在我們知道沒有好結果的地方。可是,簡單的認為特利波列夫是在尼娜的光環下自慚形穢而死,我認為也是不準確的。不過,這是下面尼娜的一段里會說到的。與特利波列夫相對比的就是尼娜。不用說別的,尼娜在最後一幕的最後,對特利波列夫的那一長段的心路訴說,就是解釋一切的鑰匙。尼娜也談到了自己的怯弱、膚淺、悲哀……但是她又重新站起來了。「我是一個真正的演員了,我在演戲的時候,感到一種巨大的快樂,我興奮,我陶醉,我覺得自己偉大。自從我來到這裡以後,在我這些天漫長的散步中,我思想著、思想著,於是感到自己的精神力量在一天比一天擴張。……現在,我可知道了,我可懂得了,考斯加,在我們這種職業里——不論是在舞台上演戲,或者是在寫作——主要的不是光榮,也不是名聲,也不是我所夢想過的那些東西,而是要有耐心。要懂得背起十字架來,要有信心。我有信心,所以我就不那麼痛苦了,而每當我一想到我的使命,我就不再害怕生活了。」
這裡,最後兩句,是真正的中心。因為有了「使命」,所以有了「希望」,這是一種世界觀上面的肯定。因為有了信心,所以不痛苦,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走什麼路;這是方法論上面的一種明確。所以,尼娜有自己的一整套思想了。而且這種思想健康,充滿了光明。所以,可以認為,這是尼娜的重生,是一種涅磐。同樣的道路,特利波列夫和特里果林越走越死,走向了絕望的深谷。而尼娜,經過了這些,卻重生到了光明。這種信心,不是開始時的姍姍蹣蹣,膽怯和不確定時的那種強制相信。也不是「無知者無畏」的那種野蠻感覺。而是一種由內而外的理性的指導。是一種在一片光明下的完美。在這片光明下,特利波列夫的陰暗被擠到了極小的角落裡。
如果從「怎麼辦」的角度,我們現在就可以打住了,因為有了「中心思想」的人獲得光明與生命,沒有的陷入陰暗和死亡。這無可厚非。可是,從這最後一段,我們又好像看到了另一些東西。
特里波列夫並沒有被尼娜的光明感動的光明了,而是悲哀的說「你已經找到了你的道路,你知道了向著哪個方向走了;可是我呢,我依然在一些夢幻和形象的混沌世界裡掙扎著,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寫,為誰寫。我沒有信心,我不知道我的使命是什麼。」他是不了解尼娜的那種境界嗎?他是沒有想過重生么?不是。特里波列夫真正的痛處不是別的,是看到了光明而無法到達。也許,她比你那早就看到該怎樣去做,可是由於自己的性格,自己的不堅定,他沒有去做。就像一隻斷了翅膀的海鷗,看著天空,靜靜的看著天空。而自己身邊的人也沒有尼娜這個樣子的,也許自己的不堅定的內心還會在身邊的俗物們身上得到某種報償。可是有一天,他看到另一隻海鷗在天空之中展翅翱翔,他的絕望就來了。這是他自殺的非常重要的一個原因,但是不可以認為是絕對的。他對尼娜的愛,在他的生命之中佔有的分量一點也不小。以前,尼娜還沒有成為在高天上飛翔的海鷗時,還是醜小鴨時,她就讓特里波列夫為她自殺過一回。所以,特里波列夫對於尼娜的那種每個人都有的男女之情,那倒不應該被提出來么?當特里波列夫說完上述的那些痛苦的話後,尼娜的表現是「嘶……我得走了」她根本沒有在乎特里波列夫的心,好像他的心不必在乎一樣。也許,以後的革命者會決絕地說,「生者自生,腐朽和沒有希望的就讓他們死去吧!」也許,他們會強暴的告訴你,你不需要注意像特里波列夫這樣人的心情,想法。可是事實上這是對的么?我們的人心就應該這樣理性甚至是到了沒有人性的想問題么?在葉爾米洛夫的書里,我們看到多少精闢的分析,又看到多少以集團和思想劃分,然後進行的黨同伐異呀。這不是一個人思想,而是一代,甚至幾代人的思想,這樣的思想只會得出到上面為止的結論,因為他們沒有考慮人心。
當之後,特里波列夫對尼娜說「留下,我給你弄點晚飯。」時,尼娜和特里波列夫的對話都不算有交點,在她的高尚的重生的身上,我卻感到了一種非人的恐怖,他們倆在一起的這種場面,使我感到可怕的荒涼。當尼娜告訴特里波列夫她對特里果林的感情是「我愛他!我甚至比以前還要愛他。……我愛他,我狂熱的愛他,我愛他到不顧一切的程度。」我看到了阿爾卡基娜的影子。我看到一個放大的,膨脹的,肆無忌憚的靈魂。是的,我們肯定她的重生,甚至肯定她的境界也許是阿爾卡基娜永遠沒有達到的。可是,重生之後的天鵝,高尚的天鵝,你在向著光明的太陽飛翔,可是你的內心卻沒有別人,沒有更加廣闊的慈悲。你有著高尚的目標,但是沒有同樣的內心。不錯,你悟出了「要有耐心」,但是為什麼對身邊人沒有關懷?尼娜所說的話全都不是特里波列夫所問的,她只不過在自己高興的自顧自,她的性格和行為越像阿爾卡基娜了。給特里波列夫的最後一個打擊是她背誦特里波列夫為她寫的劇本——那個絕望的劇本,給特里波列夫帶來最深的痛的台詞。特里波列夫的愛情,文學還有命運,在那次演出改變。尼娜只是告訴了他一個完全無法改變的事實,還有那令人絕望的回憶。在尼娜看來,那也是改變她一生的。雖然有遺憾,有悲傷,可是依然是「多麼清亮,多麼溫暖,多麼愉快又多麼純潔」,她好像是一個不諳世事的聖女,對於這一切都是高尚而明快的理解。她又提到感情「咱們從前的感情又是多麼像是優美甜蜜的花朵呀。」真正的特里波列夫好像根本沒有進入過她的心裡。可是,在特里波列夫這邊,卻是多麼的凄厲,這不只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感覺,而是一種流血的,痛徹心腹的痛苦。也許,尼娜是以一種回憶的,幽幽的,而略帶溫馨的語調背誦出來那些台詞——那些特里波列夫真正用心和血寫成的台詞,獻給生命和真正的愛情祭品。可是無論是特里波列夫聽到這些詞的心理,還是台詞本身,都無不是體現出一種絕望和毀滅的荒涼「人,獅子,鷹和鷓鴣,長著犄角的鹿,鵝,蜘蛛,居住在水中的無言的魚,海盤車,和一切肉眼所看不見的生靈——總之,一切生命,一切,一切,都在完成了它們凄慘的變化歷程之後消滅了。……到現在,大地已經有千萬年不再負荷著任何一個活的東西了,可憐的月亮徒然點著它的亮光。草地上,早晨不再揚起鷺鶿的長鳴,菩提樹里再也聽不見小金蟲的低吟了。……」
可憐的特里波列夫,他愛的人心裡沒有他,甚至眼裡,語言里。沒有交點的成功者和失敗者,就像兩個一起一落的流星一樣。同時,我們怎麼來看待尼娜的成功呢?她對於特里果林依然狂愛著,「甚至比以前還要愛他」。特里果林並不是一個像尼娜一樣成功解脫的人,尼娜在理性和感性上,都不應該是這樣的,可是,真正的人心是複雜的,模糊的。所以,這樣才更真實,才更加的貼近人心。但是,同時,雖然我們不強求尼娜像我們的預想,我們還是可以感覺到,尼娜並不是十分的有智慧,她的重生有很大的程度上是她的性格促使的,而不是智慧。尼娜和阿爾卡基娜在這裡很像,她們永遠是肯定自己的,這也許是她們並不多看書,或者看書卻並不進行真正的自剖性思考吧。總之,現實中行動性強的人,是高層次的尼娜,和低層次的阿爾卡基娜。契訶夫也許說的喜劇,是有一個人不但是在現實生活中,還是在內心裡,都成為了一個絕對的強者了。整個劇作充斥著各種的夭折,而這一束「一天比一天擴大的」強光,雖然殘忍的湮滅了旁邊的一切,可是,的確是真正的,強烈的,好像有著絕對一樣的,照亮了整個舞台。
契訶夫就是這麼靜靜的,冷冷的給我們敘述出來這個故事了。他給我們體現了的東西需要我們品味,一些告訴我們了,一些更高……但是只有一點,就是我們看到這個戲中,有的不是一隻海鷗,而是有的被毀滅,有的飛翔……


※關於小飛伯伯的回憶之九——遼瑪
※關於小飛伯伯的回憶之六——坑客,碧璽和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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