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三塊廣告牌》:憤怒與偏見

《三塊廣告牌》:憤怒與偏見

《三塊廣告牌》是一部毫無疑問的傑作。國內院線這個段位的電影,每年用兩個手指頭都數得過來。

拍攝長片處女作《殺手沒有假期》時,馬丁·麥克唐納留給觀眾的印象還是一個機智的小品作者。黑色喜劇,英式毒舌,又賤又高冷。莎士比亞、約翰·鄧恩和狄更斯聰明絕頂的毒舌屬性已經埋在了英國人的基因里。如今,英劇仍然佔據煲劇黨的鄙視鏈上游,《9號秘事》、《神探夏洛克》、賣給美國公司Netflix之前的《黑鏡》,都被捧上神壇。

更早之前,馬丁已經在倫敦的戲劇圈風生水起。英國深厚的戲劇傳統,如此深刻地影響和改變了好萊塢。默片時代最天才的喜劇演員卓別林、有聲片早期最會用攝影機講故事的大師希區柯克,都來自倫敦。沒有這兩個人,大半個世紀前的好萊塢,最多是二流的。畢竟,一流的美國導演奧遜·威爾斯和庫布里克,受不了製片人的庸俗,都逃到歐洲去了。

導演 馬丁·麥克唐納

《殺手沒有假期》里,馬丁也沒忘記揶揄一把到布魯日旅遊的美國胖子。現在,輪到他假美國人之口來講故事了。然而,在第90屆奧斯卡這樣重要的年份,《三塊廣告牌》雖然口碑飄紅(IMDb 8.3分,爛番茄92%新鮮度),原創劇本和最佳影片卻無一斬獲,讓不少影迷叫冤。甚至有人憤怒地說,這是電影的失敗,政治正確的勝利。《逃出絕命鎮》主角是黑人,《水形物語》手法老套,只是人獸戀的主題押中了LGBT的寶。「邊緣群體」題材正成為奧斯卡新的媚俗。聊以安慰的是演員獎項,最佳女主、最佳男配分別被強悍母親的飾演者、科恩嫂邁克多蒙德和年輕警官的飾演者洛克威爾收入囊中。

三場大火

故事發生在密蘇里州的小鎮埃賓(Ebbing)。這個地點是虛構的,電影的取景地其實在北卡羅萊納。總之,這就是南方,或者美國內陸的一塊無名之地。保守、閉塞,充滿偏見。一大半警察喜歡找黑人的茬,剩下的歧視同性戀。這裡的人對世界地理一無所知,只知道墨西哥、古巴是鬼地方。海耶斯在紀念品商店工作,女兒和兒子都是十幾歲的年紀。丈夫覺得她是個瘋子,婚姻破裂,跟一個二十齣頭的傻白甜另結新歡。女兒是叛逆的朋克少女,與母親的戰爭每天一觸即發。

讓母女「和解」的方式是一場可怕的大火。在沒借到母親的車,負氣出走之後,女兒遭遇不測,被殘忍地姦殺,大火燒得她死無全屍。女兒原本是讓海耶斯憤怒的,她的重金屬范兒是對恬靜、隱忍的南方鄉村的背叛。現在,巨大的傷痛和歉疚,讓她的憤怒轉向了兇手,以及這個包藏兇手的世界。

冤有頭債有主,找不到無名的兇手,就聲討有名有姓的小鎮警長威洛比。我還沒看到齊澤克對《三塊廣告牌》發表什麼評論,去年他曾對爆冷敗給《月光男孩》的《愛樂之城》作了一番列寧主義的解讀。我猜想,如果老齊評「三廣」,很可能有類似這樣的論調:巨幅廣告,是資本主義與民主制度脆弱聯姻的一種徵兆,它製造了「大字報」式的言論自由的幻象,但這一自由必須通過商品交換的形式獲得,每個月的代價高達5000美金。

威洛比警長身患絕症,他也用資本主義的方式完成了對海耶斯的最後還擊,匿名墊付了下一個月的廣告費用,然後自殺。按照市場契約,付了錢,廣告牌就得保留。於是,所有輿論壓力都從警長身上轉移到了「悍婦」海耶斯。她的前夫成了憤怒輿論的化身,一把火燒掉了廣告牌。藉由第二場火,海耶斯與警長,也完成了象徵性的和解。

但是在張貼工人的幫助下,海耶斯決定重新裝上廣告牌。鮮紅的大海報,也像一簇簇火焰。這時,對「死者」的繼續聲討,變成了對公義的倔犟籲求。向一個死者(警長)討另一個死者(女兒)的公道,已經不是對個體的問責,而是向上帝的發難。「威洛比」,成了關於死亡的能指。

當發現熱心的廣告公司小職員被年輕警官迪克森揍得半死之後,海耶斯的憤怒達到了新的沸點,她親手點燃第三場大火,燒掉了警察局,這個無用的威權的象徵。不料被開除的迪克森趁夜間回到辦公室取信,差點葬身火海。這場戲,導演巧妙運用了聲畫的錯位,年輕警官因為戴耳機聽音樂,沉浸在讀信的哀思與情緒升華中,完全沒聽到爆炸聲。但也正是威洛比警長的信,讓他意識到自己應該做一個好人,在逃出生天之際,搶救出了海耶斯女兒姦殺案的卷宗。

也是這第三場火,讓母親和年輕警官的和解在相互的虧欠中實現。

好人難尋

《三塊廣告牌》的精彩之處,在於這個封閉的小鎮世界裡,沒有一個好人。所有人都被慣性和命數驅使,充滿機心,驕縱,易怒。即使沒有女兒的慘劇,神經質的海耶斯也早已無力縫合這個四分五裂的家庭。警長威洛比會在年幼的女兒面前爆粗口,包庇下屬,他大限將至的溫情時刻和英雄末路的結局,恰恰也充滿了對生前身後名的聰明設計。年輕警官是個肌肉發達、情商欠費的巨嬰,他的老母親酗酒、牢騷,冷漠,對著電視上的社區新聞評頭論足,教兒子使壞自保。電視媒體只知道追逐熱點,吸引眼球,女主持像麻木的稻草人一樣站在廣告牌前,把生死攸關的事體變成懸置道義的生活秀。矮子是個孤獨的小鎮畸人,渴望愛情和尊重,想通過隱瞞縱火保下海耶斯,得到她的愛情,最後竹籃打水,口出惡言。兒子的中學同學也隨風倒,充滿戾氣,把海耶斯視為怪物,朝她的車扔東西。胖牙醫詭異、腹黑,更不必說在酒吧里炫耀自己罪行的愛荷華男人。

影片中廣告公司小職員看的那本書,正是大名鼎鼎的美國南方作家弗蘭納里·奧康納的短篇小說集《好人難尋》(A Good Man Is Hard To Find And Other Stories)。奧康納生於喬治亞州一個天主教家庭。在病痛折磨中,她筆下的人物置身在一個充滿暴力、意外、偏執的「南方哥特」世界。

《好人難尋》這個短篇的結尾,越獄殺人犯對老太太說:「只有耶穌能叫人起死回生,……他不該那麼做。他把一切都攪得亂七八糟。如果他照他所說的那樣做,那你最好拋棄一切,追隨他去吧。如果他沒有那麼做,那你最好盡情享受一下生命的最後幾分鐘吧——殺個把人啦,放把火燒掉那人的住房啦,要不然對他幹些喪盡天良的事。除了傷天害理,別無其他樂趣。」在被稱為「聖經帶」的美國南方,奧康納展現的卻是一個不平靜的世界,人們徘徊於困難的神聖與苦厄的世俗之間。

實際上,無論在喬治亞還是密蘇里,浸信會而不是天主教才是宗教的主流。電影里的Ebbing小鎮,出現了一位天主教神父,這或許是受奧康納的影響,也與導演馬丁的愛爾蘭裔身份有關。在聖經的世界觀里,公義最終由上帝的審判來兌現,「申冤在我,我必報應」,喪女的海耶斯尋求公義,但在她看來,因為性侵兒童的醜聞,天主教早已禮崩樂壞,神父也被她轟走。只要教會裡有壞人,作為教會一份子的小鎮神職人員就是敗壞的一部分,他又有何資格代言神聖,給人安慰?接下來,海耶斯把希望寄託給國家,具體而言就是鎮上的警察局。然而,她看到警察把精力都花在找有色人種的麻煩上,甚至把她的同事關起來施壓,把無辜的廣告職員打進醫院。年輕警察找到了嫌犯,但他並不是小鎮姦殺案的兇手,而很可能是在參與美國海外軍事行動時行兇,因為「涉密」而受到包庇。所以,國家也是敗壞的,信任徹底破產。最後,申冤的希望只能由孤獨的個人承擔。海耶斯在絕望中,和被革職的警官迪克森帶著槍駛出了小鎮。陽光燦爛,小鎮之外的世界無邊無際,但他們真的有權力像上帝一樣去懲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兇手嗎?在路上,他們需要想想。影片至此完成了「公義困局」的三個層次,讓開放式的結尾保留著一絲希望。

關於公義和暴力的探討,另外兩部美國電影讓我印象深刻:1996年比利·鮑伯·松頓自導自演的《彈簧刀》(Sling Blade),和2003年伊斯特伍德執導、肖恩·潘等人主演的《神秘河》(Mystic River)。和《三塊廣告牌》一樣,它們也擁有優異的劇作和偉大的表演。

鹿、馬、龜

當然,除了未知的兇手,也很難說小鎮上誰是真正的壞人。每張面孔,都血肉豐滿,在污泥中纏鬥,又會蒙上煦日的恩光,有雞賊,也有俠氣,有狂躁,也有溫柔。影像的115分鐘,就像真實世界的冰山一角。

有評論家認為馬丁·麥克唐納的戲劇屬於上世紀90年代英國「直面戲劇」(In-Yer-Face Theater)的小傳統。「直面戲劇」用粗鄙的對話、震悚和對抗性的情節來影響觀眾。他的劇作《枕頭人》曾搬演到中國,已然小眾經典。但馬丁坦言,相比戲劇,他更喜歡創作電影。

電影需要調動更多的媒介。鬼才導演科恩兄弟的御用配樂師卡特·布爾維爾已經三度跟馬丁合作,他說,看了《三塊廣告牌》的劇本之後,就決定為影片的音樂賦予一種萊翁內的義大利式西部片的俠義氣質。加上馬丁自己選的愛爾蘭民謠《夏日最後的玫瑰》(The Last Rose of Summer),影片抽刀斷水的情節與一唱三嘆的抒情混搭出一種奇異的情緒張力。有些閑筆,讓我想到了梅特林克在《日常生活的悲劇性》中對生活之神秘的論述:「它超出了人與人、慾望與慾望之間註定的鬥爭:它超越了責任與激情之間的永恆衝突。它的職責更在於向我們揭示,生活本身就有多麼美妙,並照亮靈魂在永不停息的無限之中的獨立存在;它使理智與情感的交談安靜下來,以便在喧囂騷亂之上,能聽到人及其命運那莊嚴的、不間斷的低語。它的職責在於向我們指出,當生靈靠近或離開他的真理、美或上帝時,他的腳步有多麼游移、痛苦。」

影片中這樣的時刻,都跟動物的出現有關。就像羅伯特·布列松的《驢子巴特薩》、貝拉·塔爾的《都靈之馬》,塔可夫斯基在《鏡子》結尾放飛的鳥、在《鄉愁》開頭夢境似的故鄉里安排的狗和白馬……動物,常常是藝術電影里一種深植於泥土又具有超越意味的象徵物。陪伴人類的動物,深情,沉默,它們可能是最人性,也是最神性的。

海耶斯與鹿。海耶斯一個人來到廣告牌旁邊的空地上,四周山巒起伏,草葉在風中擺盪,一隻小鹿闖了過來。似乎這個南方世界既是市鎮,又是原野,既屬於險惡的人群,又被自然的廣袤無言包裹。海耶斯對鹿說,你在跟我開玩笑嗎?難道你是我女兒的轉世?鹿以它的輕逸、自由,像生命力充盈的大自然神賜般彈下的音符,讓剛烈的海耶斯也柔軟下來,獲得了短暫的撫慰。

威洛比與馬。威洛比寫好三封信,度過了與家人的完美一天,讓妻子去打掃馬廄,妻子犯困,不肯。於是他自己來到馬廄旁,跟它們告別。兩匹俊美的馬,眼睛在夜色中閃光,似乎已預知了悲劇。它們屬於一個逝去的時代,屬於騎士的光榮、西部騎警的尊嚴。威洛比跟它們交換眼神,他的時代隨著一聲槍響戛然而止。

迪克森的媽媽與龜。除了自由和尊嚴,南方也有它的腐朽。年輕警官迪克森的老媽媽,就是這腐朽的一面,她足不出戶,始終在屋檐下絮絮叨叨,在陰影中打盹,掌控著兒子的人生。寵物龜在她身上遲緩地爬著,似乎已經爬了幾個世紀,仍舊停在原地。它在運動中靜止,在長壽中朽壞,生命和死亡同時凝聚在它身上。迪克森離開了睡著的母親,他要自己出發,但還保留著血液里的憤怒。不過,他的憤怒,已經不是出於對世界的厭倦,而是源自覺醒的責任。

(圖片來自網路)

本文將刊於《289藝術風尚》2018/3-4月合刊

文章版權歸《289藝術風尚》所有,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289號 的精彩文章:

悼念彭淮棟 錢永祥

TAG:289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