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藝術家的聖杯
筆名塵語 | 實名薛旗軒
1
在一個不知名的小鎮,維納斯先生算是一個最死脾氣的人了。他想在自己活著的時候弄出點名堂,簡單說,他想在藝術方面彰顯些特點。維納斯先生看上去很符合藝術家的氣質,他沒辦法不將自己定格在亂糟糟的形象上,尤其是那雙腿,上帝創造他的時候,沒有忘記給他一雙靈巧的手,但卻背叛了他的雙腿。他是一個不健全的人,天生沒有行走能力,人們給他取名維納斯更多的緣由是他的執拗與倔傲。不知是因為對腿的失望,還是對於手的特別倚重,維納斯先生象一條瘋狗般渴求上帝的聖杯,並希望通過他的雙手得到某種承認。
維納斯先生和所有成名之前的落魄藝術家一樣,他極少關心周遭的一切。他正安身立命在一條名叫朗姆街的深處。穿過魚龍混雜的街巷,再經過一條總是濕漉漉油膩膩的夾弄,就是那座無人問津的單身旅館。這建築經常發出嘶嘶的聲音,在總被陽光照著的南面,牆體裂出了大面積的口子,好像撐不過一頓飯的功夫就要塌陷似的。你再瞧瞧!蜘蛛和它的許多兄弟掛在結了網的鋼絲上已有好些個年頭,維納斯先生三年前來到這裡就這樣了,雖然打那裡經過的人們常常議論起這爿危險的房屋,但它一直作為像維納斯那樣的藝術家們的專寵存在著。
2
房東是一個沒錢的老酒鬼,但他可不想和這些落魄的藝術家們坑窪一氣。比起討厭同樣沒錢的維納斯和其它房客們,房東更寧願將希望和注意力投放在稍遠一些,他貪婪於酒館老闆娘那肥胖的身體,當然還有她懷裡的劣質美酒。
對於維納斯交出來的房費總是僅僅夠到住在骯髒的樓道,房東很是痛恨,雖然他也有一間空著的火房,他可不願意就這樣輕易給到那殘廢。每次經過維納斯身邊的時候,房東都會痛恨般地捏起了紅鼻頭,並且開始詛咒和謾罵一番。對於這些租客們,他真是討厭極了,尤其是這個沒有腿的傢伙,他討厭他總是坐在發出咯咯聲的輪椅上,他在心裡發起毒誓,在這殘廢連樓道費都交不起的某一天,他一定會將他從輪椅上揪下來,連同他的那些個破石像一起扔下去。不為的,就為那把起碼價值二十英鎊的輪椅。
房東每日沒完沒了的咒罵並沒有讓多花上一塊銀幣租下走廊過道的維拉斯先生狂熱的臉上有過一絲動搖。
說起維納斯先生的臉,維納斯先生不但沒有雙腿,他的臉長得也不好看,這加重了他的災難。那張臉看上去真是太寬了,像一塊攤開後仍有皺痕又被顏料搞污了的油畫布,而五官就如同上帝夜宵吃撐了的消遣,即興幾筆又睡意綿綿。因此,他的五官很亂且充滿困頓。但好在他的皺紋和過早花白的頭髮與他的臉在一起顯得還算融洽。如果說維納斯先生能夠讓人引起注意,唯一與他有聯繫的就是他的作品。每當這個時候,維納斯先生那張平凡到平庸甚至醜陋的臉上就會顯現出不平凡的金光,這金光就如同上帝期許的聖杯,將他籠罩於擺放在陽台上的一座與成人等身的石像上。
3
維納斯先生的固執和死脾氣就是這樣來的,從他的石像可以看出。但他又要開始打算放棄石膏人像臉面的修飾了,他越來越不相信手上那支精巧的小工具,他甚至對它感到了絕望。雖然那支工具每一次都能夠通過他聖靈般的雙手製作出精緻的全身石膏像,但是他越來越感到厭煩和厭惡。石膏人像那堅毅的眼神,緊緻的肌肉,充滿爆炸的線條,找不出瑕疵的連接,他用手撫摸著這堪稱完美的作品,從上到下,用靈魂感受這狂野的肌膚,他甚至能感受到石像身上正在顫抖著的細胞,它正在渴求世界欣賞它,他的所有作品都有這個資格。確實!不管哪次,只要經他隨手一捏,維納斯的作品都有資格放在國際博物館的任何地方,那是藝術大師的無上榮耀。可是,世人真正欣賞的卻是一個死物,沒有藝術作品,就沒有維納斯。
4
維納斯先生過不了這個坎,他永遠都吃著他自己作品的醋。維納斯先生明明有著如此高超的藝術天賦,完全可以以此為生活的工具,但卻只能得到很少的錢,更沒有一具石像擺在博物館裡,因為他從未曾有過一部完結的作品。
今天是最後一次。維納斯先生閉上雙眼,他的手指和目光越過這件完美藝術品的腰骨,他終於摸到了石像的腿,維納斯先生就突然變得狂躁起來,像是瞬間從一隻溫情的貓,變成了憤怒的獅子。他有一雙世界上最精緻的手,每一根手指充滿著藝術聖靈般的氣息,但他這雙手像是碰上了利刺,嗖的一下猛的收回,維納斯先生沒有睜開眼睛。他再為熟悉不過,粗得像圓木般的腿,那雙腿在他腦海中變成了無數雙腿,長短不一,正沖他發出無處置放的憤怒,激起一粒粒未削平的石膏粉末向他襲擊,最後,覆蓋他,壓迫得他喘不上氣,他完全因此窒息。
維納斯先生對石像腿的嫉妒玷污了它作品的神性。維納斯先生的臉色變得死灰死灰,像是被取走了全身血液,他用力的將石像再次推倒在地,直至石像腿被摔碎以後,他感到了痛快。
總是這樣!維納斯從來都沒有完整的作品問世過。可是,如果有人膽感阻止他想摧毀的或是進行哪怕是一絲的改動,他會用他那雙有力的手將他推倒在地。親手毀掉石像以後的維納斯又後起悔來。他總是這樣。
維納斯開始氣憤的錘著他的扶手,甚至震飛了一枚螺釘,他將工具擲在了地上,他真得暫時離開一會兒,每次幹完又毀完以後。最好是去休息一下。輪椅在樓道間發出咯咯聲,他憤怒的神經仍不能停下,他總是警告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一定是最後一次!」他知道自己的靈感已經完全枯竭。他自感再也無法從有腿的人像藝術作品之上超越自己人性的薄弱。
5
當天夜裡,那個不知名的小鎮下起一場大暴雨,維納斯先生起來過,租客們利索的往外奔逃,逃跑的人群裡面有賭徒,有酒鬼,還有下等的妓女。人們曾經聽見維納斯先生的輪椅發出過咯咯聲。確實!維納斯先生也好像記得自己是從那破棉襖鋪就的木床上起來過。
維納斯起來以後做過些什麼?他不記得了,當然,也沒有人為他記得。但上帝讓他知道。那天他和往常沒有什麼不同。唯一不同的是,他離開了旅館,卻剛好與旅館的老酒鬼撞上。起先,他知道是免不了被他嘲笑的,可是那老酒鬼竟然在他面前鞠了個躬,沖著維納斯的輪椅。雖然很難看,但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維納斯禮貌的回了禮。維納斯感到自己是慢慢推著輪椅走的,不像以前,趕著緊的逃離。
不僅如此,還真是很奇怪。維納斯察覺到所有人對他的態度都同以往不一樣。所有人對他充滿了敬意,甚至向他鞠躬致意,他很享受這些。
維納斯進入博物館的時候,竟沒被要求買票。一位氣度非凡具有紳士風度的接待員帶著和顏悅色的笑容恭迎著他的到來。嗬!他可不是一般的接待員,他可是藝術界殿堂級人物——國際博物館的館長。能被館長親自迎候,維納斯真是有些受寵若驚。館長親切又充滿敬意的拉住了維納斯先生的手,並順勢替他推動起了輪椅。
維納斯參觀完所有的全身石像,他本要就此停止,但館長卻將他慢慢推進半身展廳。如果放在以前,他一定會將館長推倒在地,但是這一次維納斯沒有,他內心充滿平靜,彷彿有一股力量正在牽引著他。
這是展廳最後一個半身石膏像,沒有署名,但是維納斯先生知道這是誰的作品。石像旁躺著一份信筏,上面有幾句短評,是寫給作品作者的,它這樣寫著。
「神使你失去了完整,殘缺卻無法阻止你變得偉大;有缺陷的高尚甚至堪比於完美的神性,有所不能,恰是你人性的證明。」
6
旅館危房倒塌的那個晚上,撿走維納斯石像的小孩確曾親耳聽見過樓道里輪椅發出的咯咯聲。那是租客中一個賭鬼的孩子。他撿起散落的工具,割走了倒在地上只是少了腿卻幾乎沒有破壞的半身像。這已經是第三個了,之前這有瑕疵的石像已經為他還了他父親的賭債。而這一次,原先收購石像的老者希望孩子再能給他帶去一個,如果再帶去一個稍微完整一些的話,他將給作者一個天價,或是將這藝術珍品放在世界最著名的博物館裡展出。
前兩次是維納斯幫了他大忙,這一次,孩子是鐵了心要回報維納斯。
7
這一切都千真萬確。如果維納斯沒有死,這一切都將千真萬確的發生。這確實是千真萬確,哪怕維納斯死了,這一切也將會千真萬確的發生。然而,無論維納斯是死了還是活著,他都終將永無止境的追求藝術的聖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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