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無不勝的軍神，怎會料不到君王要兔死狗烹？

在古代，皇帝是真可以為所欲為的。

立下大功的韓信，那也是說死就死。

然而哪位會問了：韓信就沒想過，早晚會被兔死狗烹的么？幹嘛不先做點準備呢？

《史記》中，韓信有記錄的活動是：

——少年時窮困，於是有胯下之辱、漂母之恩。

——公元前208年跟項梁，再跟項羽，不受寵，去跟了劉邦；差點被斬首，被夏侯嬰救了；蕭何推薦了他，劉邦封他為大將。

——為劉邦立下赫赫戰功後，有辯士蒯徹勸他自立為王，不從。劉邦定天下，韓信封了楚王。劉邦用陳平計，捉了韓信，押在長安，改封淮陰侯。

——劉邦出去平亂，呂后和蕭何把韓信弄死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那麼問題來了：韓信計謀無窮，用兵如神，怎麼會算不到劉邦要來搞他呢？

韓信的功業，蒯徹哄他造反時，總結得夠好了：

涉西河，虜魏王，禽夏說，引兵下井陘，誅成安君，徇趙，脅燕，定齊，南摧楚人之兵二十萬，東殺龍且，西鄉以報。

此所謂功無二於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

軍事上來說，韓信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還定三秦，瓦罐渡河破魏王，背水一戰誅陳余，徇趙脅燕定齊，以斷河計破楚軍二十萬殺龍且，再垓下合圍破項羽。

功無二於天下這幾個字，實在是當得起。

從戰爭過程到成果，都是教科書一般的怪物。

都這麼聰明了，怎麼還能想不通鳥盡弓藏的道理，被劉邦搞掉呢？

韓信的命運，與他的性格與自我定位有關，也跟歷史的進程有關——脫離時代背景看一個人的性格，很容易看錯。

太史公煞費苦心地在《淮陰侯列傳》開頭寫了那幾個細節。

看懂了，就明白了韓信的一生。

韓信出身布衣，貧無行，當不了吏，又不會做商人，就蹭吃蹭喝。被南昌亭長的老婆擺臉子，韓信就走了；漂母給他吃的，韓信說一定要回報。

然後就是著名的胯下之辱。當時對面嘲弄他：

若雖長大，好帶刀劍，中情怯耳。

及項梁渡淮，信杖劍從之。

韓信最窮的時候，都愛佩劍。那是貴族作風。

別人對他不好，他不高興；別人對他好，他就要報答。封王之後，漂母的恩惠，亭長的羞辱，他都報答了。

蕭何後來推薦劉邦時，說韓信「國士無雙」。

讀過《史記》的，一定對國士這個詞有印象。名刺客豫讓，有兩句名言：

「中行氏以眾人待我，我故以眾人報之。智伯以國士待我，我故以國士報之。」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本質上，韓信一直想當一個封建制度下的國士，對知己者效忠報答。

這是春秋戰國時代的遺風，是那個時代的騎士精神。

所以韓信一生，在追求與劉邦的一種對等尊嚴：我對你好，你也對我好。

韓信跟項羽時進諫，項羽不聽，韓信就走了。

蕭何要舉薦他，他等不及，也走了，蕭何去追他回來。

劉邦對他好，他就對劉邦效忠。他對蒯徹這麼說：

「漢王遇我甚厚，載我以其車，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聞之，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豈可以鄉利倍義乎！」

韓信還有點天真，總覺得「我功勞大，漢朝總不會坑我吧？」

韓信猶豫不忍倍漢，又自以為功多，漢終不奪我齊。

韓信始終抱著封建時代那種，我對你好，你也對我好；國士待我，國士報之的思想。

當然，韓信也不是白白效忠：我對你好，你也得對我好才行！

他也要劉邦封他假齊王。他也要劉邦封他楚王。在他看來，這是合理的：國士待我，國士報之，對等的尊嚴嘛！

可惜劉邦不這麼想。

秦漢之際，是周朝封建制轉向秦漢郡縣制的關鍵。

我們都知道，社會大眾思想轉型，要比歷史進程慢一點。

戰國時的遊俠與騎士們，還沒習慣萬世一系的傳統。

劉邦滅楚定天下後，不能容許異姓王的存在，所以一個一個幹掉了。後來文景之治是平了吳楚七國，漢武帝推恩令，終於權力完全集中——那是後話了。

秦始皇是很直接地郡縣制，不分封；劉邦是先分封，再一個個搞掉。總之，不能允許異姓王存在。

韓信被劉邦捉住後，吼了一句憤懣之語：

「天下已定，我固當烹！」——天下定了，是該殺我啦！

當時，韓信還保持著戰國時那種思維：國士待我，國士報之。你怎麼能鳥盡弓藏呢？

然而時代已經改變了。

從秦漢之後，君王不會再把權力分給別人了。

君王只要你完全無威脅的效忠，以及萬世一系的權力。

後來李自成奪北京後，諸將大掠，還說「皇帝與汝做，金帛子女不與我耶？」這就還是民間的思想。

總覺得天子嘛，應該對王爺們好一點，有肉大家一起吃；韓信也保持著這種最天真的想法。

自以為功多，漢終不奪我齊。

韓信總以為，這種君臣之間的尊嚴，應該是對等的。

可惜，那個時代過去了。

所以他一輩子都在當一個國士，一個將軍，一個遊俠公子，卻不是一個政治家呀。

金庸《碧血劍》。李自成得北京。李岩卻聽到了這麼一段歌，預言了他之後的命運。

無官方是一身輕，伴君伴虎自古雲。

歸家便是三生幸，鳥盡弓藏走狗烹。

子胥功高吳王忌，文種滅吳身首分。

可惜了淮陰命，空留下武穆名。

大功誰及徐將軍？

神機妙算劉伯溫，算不到：

大明天子坐龍廷，文武功臣命歸陰。

這裡只說了伍子胥、文種、韓信、岳飛、徐達和劉伯溫。

然而這一段格式，簡直百搭。我可以套用在許多人身上。

比如：

白起功高應侯忌，商鞅變法五牛分。

廉頗老來走魏楚，空留李牧代北名。

蒙恬大功死北地，章邯懼讒降霸王。

彭越為肉醬，英布死九江。

亞夫平七國，不敵廷尉莫須有。

空盒殺荀彧，使者辱陸遜。

自毀長城檀道濟，弓弦勒喉斛律光。

遣使問疾病楊素，無端逼死史萬歲。

佳兒佳婦付與汝，元舅無忌頭懸樑。

封常清，哥舒翰，李光弼，將軍恨不死疆埸。

說到底，你想要的是基本的尊重。

老闆們卻覺得，給你尊重了，你就會是個威脅。老闆要的，是完全的服從與掌控欲。越沒安全感的老闆，越是如此——而大多數老闆，是會越來越沒安全感的。

嘻，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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