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媽媽的姐姐
我們那裡不管姨媽叫姨媽，要看年齡的。比媽媽老的叫嬤嬤，年輕的才叫阿姨。所以在那裡叫阿姨是參雜了讚美的，而叫嬤嬤的，就真的只剩下一層血緣了。我從來就是叫她嬤嬤的。
她大約十九歲的時候，年輕人沒有不漂亮的。加之小時侯被老上海富足親戚家豢養度過童年，也能算上是能歌善舞。這樣的女孩子，即使沒有很好的學歷與工作，也是配得上良緣的。我的外公外婆是很自由的靈魂，但也是很不稱職的父母。對於女兒的終身大事，從來不加關心，直到「對象有了嗎」「有了」「帶回來看看」，才稍微多加一些留意。她自然是不害怕的，反而還有些驕傲：她帶回的這個人，能讓妹妹稱讚「非常合適」的。她不過是百貨商店的收銀員，而對象卻是一名相貌堂堂老師，尤其她視若珍寶。這時候的二老的心眼上場，種種原因加在一起，硬生生拆散她們，丟給她一句冷冰冰的「不要農村戶口」。現在想來，她的悲劇也許就從這裡開場了。
不知道她怎麼處理的，第二次帶回家的男人，也就是她嫁的這位，只是個公交車司機。那時工人不再是老大哥。第一次見回家丈人打碎了鏡子。第二次熱水瓶，第三次玻璃杯。我們那裡方言有個很難聽的詞，就是罵這樣笨手笨腳的人；外公外婆提起他會啐一口唾沫，罵一句那個詞，別無二話可說。但她的思維就很奇妙。她覺得二老就是不想他過得好，所以拆散了她和小學老師。這個邏輯下來，這個男人也應是個求之不得的寶；她覺得男人瀟洒極了，不輸任何明星。到現在二十餘載還會這麼說，我有時分不出她是像一隻受驚的母雞一樣的捍衛自己的窩，還是展現自己是挑人能手。從我見到那個男人起男人的額頭上就有很深的川字紋，我不喜歡。在面相里是苦相，但苦的是個人還是連坐，相學說不清。她嫁給了男人。她是愉悅的，她高興自己把握住了幸福，沒有讓任何憎惡她的幸福的人得逞；她也高興自己的一次反叛，背離二老把整個自己都丟給別人，她覺得自己很酷。她陷入了一種自足的循環：她不再信任二老和妹妹，樂於對原生家庭的任何意見表示不屑；她要脫離出來，她要守在自己挑的誰都翹不走的男人身邊，她要用她未來的好生活讓所有反對者蒙羞。她無比憧憬未來。她不是為了愛情結婚，她是為了標榜的自由度，她願意承擔任何的代價，哪怕那來自她的婚姻。多麼隆重的誓言，她想。非常興奮。婚後，她一個男嬰。有了兒子，就沒有她了。孕期是胎兒寄生在孕婦上吸取養分，產後是她寄生在兒子身上討要一點點關注。新生也是她的重生，她想。儘管只有收銀員和公交車駕駛員的收入，她非常高興，依舊請了富有親戚帶來的最好的月嫂來照顧。她莫名的覺得出人頭地，她覺得這是她令人羨慕的自由的一部分。不像富有親戚對那位月嫂的慷慨，她家的餐費里沒有月嫂的部分；我們那裡至今都是要給月嫂包吃住的。她的婆婆來看望她，帶了兩條小黃魚，叮囑月嫂：蒸完給產婦吃肉，骨頭留下給她丈夫下酒。可即使是顧念僱主的舊情，那位月嫂也不堪收入的走低，於是與她家人商量漲些薪水。她承認的沒有原生部分的家人指那位月嫂的鼻子罵：你不要臉！她有一些覺得愧對，可是她躺在床上，所有和那個男嬰有關的條條框框的束縛著她；她的丈夫根本就覺得她是他的人，大可不必在乎她的名譽，也就不了了之。從她下定決定嫁人時，她也就不在乎她的原生親戚了，大概也有這樣覺得自己大可凌駕他們的血性，她把唯獨的一些愧疚也卸下來扔掉了。後來，那位月嫂的舊僱主聽聞，和一干叔表親戚約定再不幫她。至於我為什麼會這樣清楚，大抵就是因為我家還對她抱有底線的出於憐憫的忍耐。
公交車的工資再微薄，仍然算得上是一筆收入。她也還在百貨公司收銀。兩人加在一起的收入，也足以每頓給兒子買鯰魚和紀念幣那麼大的蟹殼的河蟹來「吃魚吃肉補腦子」。她覺得幸福，她有丈夫，有兒子，我臆斷會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幸福，但也不得而知。總之，她幸福的感覺無需努力。她覺得自己伶俐可親：那個年代的伶俐可親是沒有道德背景的，人們能看上電視喝上一碗放著番茄醬的羅宋湯，幸福的看什麼都是美好的；於是在規定邊緣觸碰的都可以被看作機靈：坐車第一個衝上去搶位置，排隊插在隊伍稍不像樣的空檔里，被指責時以嘻嘻哈哈的令人發笑來掩蓋並不知錯的本意。她自豪於她的機靈。她熱愛她的生活，並且覺得她的同事也都如她一樣熱愛她。所以在下崗裁員風起時，她沒有一絲的警覺。她調休的一天，親愛的熱愛著她的同事，趁只有她一人休假，全體投票將她開除；幾分真心幾分情面尚不明朗。她只學會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拋棄親人，嘻嘻哈哈的逃避指責，還有小時候學習的扮弱撒嬌；她不知道如何要回自己的工作。儘管她能夠認準一個男人果斷的把親生父母在內心降級為二等公民，但真正對待外人的時候，她還是很顧慮的。我不知道她找了多少人出謀劃策，拖了大約三四天。與此同時，她的丈夫是相當風火果斷的人。她丈夫去她單位伸冤出氣了。開頭譴責同事的不仁義，領導的不作為；而她丈夫是個很聒噪的人，或許總有一人要下崗，但不是總要有人來叨擾領導，她丈夫的確讓領導收到了一次衝擊。然而她的丈夫真的是為了她的軟弱來訴說的嗎？她的丈夫說：給我一萬塊撫恤金，我就不讓我老婆來鬧事。她終於決定下來打電話向領導求情，接通電話的當頭一棒讓她手足無措：你們兩夫妻一唱一和真是好戲。那可能是她為數不多的腦子完全空白的時刻，她徹徹底底的從來不知道她丈夫的所作所為。她不知道她的丈夫直接把她也拉進了地痞無賴的作法。但她能做什麼呢，她寧可不要工作了，她要捍衛她的選擇。至於她的丈夫是否拿到手了一萬塊，她也絲毫不知道；但她也不願意詢問，她在硬撐，像是沒吃早飯到上午最後一節課的學生，告訴自己不餓，她一遍遍說服自己，她挑的配偶是忠誠善良的，任何指責好惡都是對她的仇恨。她只有高中的學歷，那個時候離現在並不久遠。沒有僱主願意招聘一位家務纏身學歷低下的婦人；她只能在家待業。也許是看她不用工作也能吃飽穿暖，清晨出門深夜回家的開早晚班的她丈夫並不覺得公平。契機是一次公交車急剎車，一位老人摔倒，拮据的家庭經費拿來賠錢。她的丈夫說什麼也要辭職，怕極了再傷到乘客需要賠錢。她丈夫說的沒錯，她丈夫是個擔驚受怕的可憐蟲，她想。但她似乎沒有注意到，待業的她丈夫，每日都舒舒服服的睡過曾經的早晚好幾班車。家裡的財富遠遠不足支撐他們坐吃山空。她的丈夫說，找不到工作是因為沒有文化，我們的錢只夠一個人讀書，你去繼續教育吧。她受到了狂喜的衝擊，她再一次被大量的幸福淹沒；新婚時的自我認可又回來了。她每日都早早的搭公交車去遠遠的成人學校繼續教育，只是公交車上不可能再有她丈夫的身影。她的文憑的確幫助她混到一個職校的教工職位；她更感激她丈夫的英明舉措。再後來的幾年裡，她丈夫的作用就是時刻提醒她英明的決策來自自己。她抱有底線的出於憐憫的忍耐的妹妹，實在看不下她一人擔負全家三口開銷的重擔，向她丈夫提議去校園做小生意：成本低，收益好，眾多的學生資源甚至不花人力。為了讓她的日子更加好過，妹妹甚至提出了自己承擔本金與損失的條件，以讓她穩賺不虧。她的丈夫的回應是，除非她辭職和丈夫一起做生意，否則她丈夫一人做不來。至於為什麼，說不清。她覺得是丈夫無法離開自己，腦海里澎湃著「挑對了人」的欣慰與喜悅，以至於後來她丈夫以「擅長算數」的名義要求她上交工資，她也覺得丈夫體諒而非常幸福。但她是真的不會管錢嗎？不是的，是她的丈夫做了手腳，又站出來指責她的無能。她知道嗎？她早已像懷春的少女沉浸在一片自我構建的虛無的幸福之中了。
教職工的門檻到底是要比收銀員高一些的。她同樣的靈活，還加了歲月的滄桑，竟然也足以讓她託人為她的丈夫找到一份做私人司機的工作。就像工人的時代過去了一樣，駕照的輝煌也消匿很久了。但她的丈夫非常滿足：有了自己的辦公室，她丈夫也能像領導一樣把腳搭在桌子上看報喝茶。任何一位坐在她丈夫車上的乘客，都是她丈夫的談資：你們的校長是不是XXX？我認識的，我們一起吃過飯的。人們對這樣的話也很有趣：她丈夫曾經對我說的時候，被我翻過的白眼數不清，久了也就不來糾纏我；而對於第一次見面的鄉下表妹，她丈夫看著對方莫名的愣住，哈哈大笑。她丈夫自詡書香門第，她和他丈夫都在學校供職，兒子又成績出色。她的兒子轉眼就要考大學了。這位兒子也不失為有趣，繼承了她丈夫的衣缽；幼兒會以科學家的夢想獲得稱讚，而靠這個夢想獲益過完義務教育加三年高中的，我只見過她兒子。她兒子黑而瘦小，她丈夫唯一的可取之處：身高沒有一點繼承；長相是非常普通的，幼兒園中畫男孩那樣的簡筆的眉毛和小眼睛就長在她兒子的臉上。即使是作為親戚的我，長期以來都以為她兒子是個醜陋的書獃子，朋友同學更是看不出她兒子英語、人文上糟糕的缺陷了。她兒子讀小學時，夢想是成為一名物理學家，我的父母為了鼓勵他，在最好的商場里買了一套最貴電學器材送給她兒子，而不出三年就屍骨無存，怕是配不上這一家子書香門第的身份；初中夢想變成了生物學家，最喜用看來的也不明所以的專業辭彙交流；高中遇到一位極好的化學老師，便志願成為化學家，家裡瓶瓶罐罐純度極低的試劑就擺在床前，誰來了都一定得去看看。然而大學夢想不了了，破落的分數讓她兒子去學習環境。所以，樞紐的小學高年級物理學與初中的生物與高中的化學，她兒子瀟洒的說拋就拋。高考前，她丈夫這位書香門第的一家之主，早已為兒子挑好了合適的院校：那是南方科大剛剛新起的時候。即使還未高考，她丈夫與兒子已經興奮而激動：光是教育別人這所高校的存在就足以彰顯書香門第的才幹；更何況把兒子送進新學校吃的第一口螃蟹。高考時，她兒子說自己塗錯了答題卡。先是她兒子這麼說，後來是她丈夫，在後面連帶她都這麼說了。只比一本線高出七分。她丈夫這下方寸大亂，用她丈夫的原話來講：從未考慮過浙大以下的水平。於是書香門第一家去找了一位曾坐過車的領導，提了滿滿的禮物，篤信著把兒子送去了山西大學。同樣是山大，一個搶商標是實至名歸，另一個是製造輿論。線上七分的分數只能調劑到環境專業。但她丈夫是打不倒的，立刻查起報紙，得出結論：環境專業乃大勢所趨，必將蓬勃發展，更何況是山西大學這樣一個舉國皆知的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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