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拐賣」的柬埔寨新娘,有好多人被打流產!
25歲的劉芸長了一張圓臉,兩片薄嘴唇和高鼻樑透出精明,笑起來兩頰生出甜甜的酒窩。
邵萍與劉芸同歲,臉頰瘦長灰暗,眉心總是皺成一個「川」字,嘴角略微向下,帶著一種苦相。
深深凹陷的眼眶和較短的鼻子組合在一起,暴露了劉芸和邵萍的身份——她們不屬於這個山林環繞的地方,也不屬於中國。沿著大茅山山脈與三清山余脈,這些長相頗具共性的女孩星星點點散落在江西省上饒市德興市(縣)附近的鄉鎮,她們都來自湄公河下游,柬埔寨王國。
「我們那邊山,和這邊一樣的。」邵萍用中文緩慢地說,記憶中,家鄉的女人整日在稻田中勞作,房子是用樹做的,孩子們唯一的玩具是泥巴,有的人家裡用不上電,甚至曾經有人餓死。
在柬埔寨,劉芸和邵萍毫無交集,但母親都希望她們嫁個有錢人。來自中國的「介紹人」這時出現了,在他們口中,湄公河上游有一個富庶的天堂,那裡有大片的茶園和農場,稻穀粒都比柬埔寨的大,男人娶妻用黃金做聘禮,住獨棟洋房,產業園裡一個項目就能賺幾百甚至上千美金。
除了《還珠格格》等電視劇,劉芸和邵萍對那個國家一無所知。「我想要蓋磚的房子,給弟弟。」來中國後,劉芸對邵萍說出當時的願望。
在中國,「介紹人」還有另一個更為熟知的稱呼,人販子。他們將這些女孩帶出柬埔寨的山村,送進中國的鄉鎮。
據媒體報道,2013年江西省涉外婚姻登記中心登記的涉外婚姻中,柬埔寨新娘有將近1200名。另一組數據顯示,2013年,柬埔寨政府稱輔助遣返了21名婦女從中國回到柬埔寨。2014年則有58名婦女,當時的柬埔寨外交部發言人表示,這些婦女的家庭稱她們是販賣新娘的受害者。
不只是江西,在中國的廣東、廣西、四川、河北、江西等地,都有柬埔寨新娘的存在。據媒體報道,有的柬埔寨女孩還遭受過毆打和強姦。
這並非簡單的買賣婚姻,更像是一場貧窮與貧窮的對賭。
去年四月,一個下著大雨的夜晚,劉芸帶著四歲的兒子逃走了。邵萍還留在村莊里。三月初的一個中午,她蜷縮在沒有取暖設施的農屋裡,戴著毛線帽,身邊躺著剛出生的女兒,用中文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想逃跑,我的家比這裡還要窮。」
(德興近一半是山地,當地人說,最偏僻的山村,徒步幾小時才能出山。)
山莊里的女孩
戴新華第一次見到她,是在藍敦(音)山莊,「介紹人」方金燦朋友租的房子,靠著一座小山,山後就是鳳凰嶺,層巒疊嶂。整座山莊只有一個出入口,四周磚牆上,豎著鋒利的陶瓷碎片。
戴新華從鐵門進去,左手邊有一排平房,他要找的人就在第三個房間。12月的德興天氣陰冷,一個20歲的女孩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米灰色的羽絨服,頭髮披在肩膀,眼睛烏溜溜地瞪著。
38歲了,戴新華還沒談過戀愛,他心跳得厲害,幾乎一眼就喜歡上她——這是父親和方金燦定好的柬埔寨新娘,按照戴新華與其家人的說法,也是被「關」在這裡的十個女孩中的最後一個。
女孩喊方金燦「阿爸」,「她比我親女兒還要親,保證不跑。」方金燦說。
第二天,戴新華和未婚妻、方金燦、翻譯一起前往南昌市民政局。「你喜歡你老婆嗎?」工作人員問。戴新華笑得眯起眼,連忙點頭:「喜歡,喜歡。」
「你喜歡他嗎?」工作人員轉向那個瘦弱的柬埔寨女孩,女孩抿著嘴,皺著眉頭,不看戴新華,聽完翻譯的話,說了一串柬埔寨語。
「她說喜歡。」翻譯說。
那是2013年12月6日,他們結婚了。
回到德興,戴新華的父親將9萬元現金交給方金燦,對方保證:五年內不會跑——「五年後她就能拿中國國籍了,到時候孩子都生了,跑不脫。」
婚禮前,戴新華為老婆取了一個中國名字,劉芸。他們拍了婚紗照,在家裡擺了幾桌酒席,劉芸穿著租來的白色婚紗,花朵一樣隨戴新華在賓客間穿行。
邵萍的中國名字在柬埔寨就起好了。她大手大腳,一付能幹的樣子,中國丈夫很是滿意。父親在邵萍小時候因病離世,從馬來西亞打工回來,她才發現自己被母親「賣」給了一個中國男人,換來的500美金可以支撐母親和姐姐半年的房租和日常開銷。
丈夫吳天水今年32歲,「介紹人」說他每月工資二三百美金,成家後就留在這裡。婚後,邵萍發現丈夫經常用微信語音打很長的中國電話,一個月過去,丈夫找來翻譯,對她說:「我很久沒有回中國了,我想帶你回去看我的母親。」
吳天水家位於江西上饒山嶺中的一處腹地,小竹坑。坑裡只有不到十戶人家,屋檐下掛著臘肉和蔬菜,母雞在門口悠閑地踱步,黃泥鋪出山間唯一的路,山後面是山,再後面還是山,一眼望不到頭。
長著馬臉的公公不苟言笑,頭髮盡白的婆婆出來迎接。邵萍很快發現,在中國,丈夫只是個早出晚歸「刮大白」的,能聽懂一些中國字的她被告知,不能回柬埔寨了。
(藍頓山莊,曾「關」了十個柬埔寨新娘)
柬埔寨女孩被帶到中國的原因無外乎劉芸和邵萍這兩類,一種被「介紹人」以打工、市場考察、做項目等名義騙來;另一種被親人賣掉,希望就此改變貧窮的命運。
一個外國新娘的利潤通常在1萬到1.5萬美元之間,新娘越漂亮,人販子可以收越多的錢。據多位村民描述,劉芸是那一批新娘里最漂亮的,但戴新華說,「介紹人」只給劉芸家人寄了三千元人民幣。
2010年以前,中國並非柬埔寨女孩外嫁的首選地。大量柬埔寨婦女通過中介嫁去韓國,2008年韓國的柬埔寨新娘人數超過2.5萬人。為了打擊潛在的人口拐賣行為,柬埔寨政府在2010年頒布法令,「暫時性」禁止柬埔寨婦女嫁給韓國男子。
越南新娘也是被販賣的對象。但近年來越南收緊了婚姻政策,並開展宣傳運動。柬埔寨成為有吸引力的替代選項,那裡的婦女對風險知之甚少。
邵萍第一次見到劉芸時,劉芸的兒子已經半歲。那一天,戴新華騎了一個多小時摩托,帶著劉芸到邵萍家串門。
「你也是打工來的?」劉芸主動問,臉上還有些產婦的浮腫。
「不是,我在柬埔寨結婚的。我老公把我騙回來了。」邵萍說,「家裡人知道」。
劉芸嘆了口氣:「我媽媽不知道,以為我來打工,我想回去。」
「可是你都生了孩子呀。」邵萍捏住劉芸的手。
「那又怎麼樣?」
(戴新華與劉芸的結婚照。據戴新華說,結婚照是劉芸要求補的,花了幾百元。)
「富有」的中國人
戴新華的三角眼旁已經有了皺紋,整天穿著一件邋遢的黑棉襖,抽煙凶,帶著泥的指甲被熏得發黃。劉芸羨慕邵萍,她的丈夫不抽煙、不喝酒,年輕又帥氣。
邵萍對自己的丈夫吳天水也不滿意,「他脾氣不好的,也很醜。」她羨慕戴新華買給劉芸的金首飾,還有難得的「溫柔」——戴新華從不催劉芸回家,上摩托車時還給她拉上羽絨服拉鏈。
戴新華很寶貝這個買來的媳婦,他人生中最高興的事,大概就是結婚了。18年前,他自稱在景德鎮因過失殺人坐了牢,出獄時已經38歲,在自來水廠做臨時工,每月工資三四千元。父母和妹妹為他的親事奔走,說破了嘴皮,也沒人願意介紹。
有鄉親為戴新華的父親出主意:買一個柬埔寨新娘。「介紹人」方金燦開價十萬人民幣。戴新華的父親講價到九萬,「這還借了幾萬,真的沒錢了」。
德興位於江西省東北部,贛、浙、皖三省交界處,近一半是山地,有中國銅都之稱,在江西省經濟排名居中。這裡娶一個本地新娘的彩禮至少40萬元起,還不包括三金首飾和房子。
為了看住劉芸,戴新華停了半年工,每天在家裡陪劉芸看電視、玩手機,教她中文,希望她儘快給自己生個孩子。他不太會哄女人,唯一的辦法就是承諾給她家裡匯錢。這時,劉芸馬上回到卧室,拿起自己的手機,用柬埔寨話發語音,語氣興奮。劉芸父親生病時,戴新華稱寄了五千塊給她家——那也是逃跑前,來自戴家的唯一一筆匯款。
劉芸嫁到戴家的同時,幾十公里外的小竹坑,有村民花了七八萬買回一個柬埔寨新娘,長得和中國女人差不多。「沒啥不一樣,不會說中國話也不耽誤生孩子。」吳天水的父親說。他們細算了一筆賬:到柬埔寨來回一萬多,買媳婦兒最多花個十幾萬,沒有首飾,也不需要買車和蓋新房。
吳家給邵萍買的衣服都很便宜,一件過冬的羽絨服才一百多塊錢,冬天,邵萍穿著它躲在發黑的棉被裡。「有這就行了,在她家她都沒衣服穿哩。」邵萍的婆婆撇嘴。
邵萍見過戴新華買給劉芸的裙子,是村裡沒人穿的樣式。「他帶我去買,有時候也給錢讓我自己買。」聽劉芸說完,邵萍一次又一次摩挲著劉芸的衣角。
手機和金首飾是劉芸自己爭取到的。她的剛烈在婚禮當天就展露出來。她比劃著想要一個手機和家裡聯繫,戴新華不肯買,她直接把戴新華的手機從二樓扔下去,瞪著他,不肯出席婚宴。戴新華妥協了。
日常生活中,劉芸佔據著主導位置。一次,戴新華在二樓抽煙,被劉芸發現,她找來電線,將戴新華雙手捆在沙發上出氣。「這還反了!」母親上來要幫忙,被戴新華制止:「算了,她歲數小,不要管。」他在牢里吃過「最苦的苦」,希望能對老婆好一些。
唯一一次差點挨打,是四年前。劉芸懷孕時外出,很久沒有回家。公公到附近鄉屯柬埔寨姐妹家裡找她,「跟我回去!」公公低沉著臉,揚起手打到劉芸的嘴角。劉芸一把將公公推倒在馬路邊的石頭上,大聲喊:「你打我?你為什麼打我!」公公慢慢站起來,罵罵咧咧地拉著劉芸回家。
聽說父親被打,戴新華的妹妹深夜趕回娘家,拽住劉芸質問:「你憑什麼推我爸爸?」劉芸抄起水果刀朝公公比劃:「你為什麼打我!」一直沉默的戴新華髮了狠:「你敢動我爸一根汗毛試試!」
在公婆眼裡,邵萍才更接近中國傳統的「賢妻良母」。她說話溫柔慢頓,總是頷著下巴,小心翼翼。「出來看下雞咯!」婆婆朝屋裡喊,邵萍趕緊穿上破舊的拖鞋,走到屋外。
婆婆只讓邵萍幫廚,「我們吃不慣她煮的東西的,她吃生的咯,茄子都生吃,很多都拿水煮一下。」婆婆說。
暴脾氣的劉芸和溫良的邵萍很快學會了中文。「我想吃那個(茄子)。」邵萍在飯桌上說。而讓戴新華全家都沒想到的是,劉芸說的第一句完整的中文是:「我是被騙來這裡打工的,我不是喜歡你,我想回柬埔寨。」
戴新華想起在民政局,面對工作人員,劉芸說的那些聽不懂的柬埔寨語。
「我也知道,未必說的是喜歡,看得出來她不樂意。」已經失去妻子的戴新華坐在劉芸曾待過的沙發上,搖了搖頭,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她歲數小,長得漂亮……但說良心話,我對她真的可以了。」他覺得只要盡量滿足她的要求,對她好,早晚會感動她。
戴新華的妹妹氣不過:「給了錢結了婚說不喜歡了?當時怎麼說的喜歡哦?現在想不認賬,沒門!」
(戴新華與邵萍的公公)
「你老公婆婆對你那麼好,你還想跑?」
2015年4月,邵萍懷孕了,吳天水答應她,生下孩子就可以回柬埔寨。公公和婆婆將家裡的雞蛋攢起來,「給我媳婦補身子哩。」但她照樣要洗衣服、幫廚、餵雞,「我懷娃的時候還弄稻子哩。」婆婆說。
邵萍發微信向劉芸抱怨,那時劉芸的兒子已經將近一歲。
嫁入戴家轉過年來,劉芸就有了身孕。懷孕期間,她不做任何家務和雜活,每天在二樓玩手機、看電視,要求吃飯店的菜,每天最少吃50元左右,有時候是小烤雞,有時候是別的肉。
「你這樣婆婆不罵你嗎?」邵萍問劉芸。邵萍也愛吃肉,婆婆嫌她饞,又怕虧待了肚子里的「孫兒」,只定期做些土豬肉。
「我有寶寶,他(戴新華)順著我。」劉芸回。
「我想回去看我媽媽。」劉芸又說。邵萍發了一個「驚訝」的表情。
「你給他們生寶寶,他們要讓你回去。」劉芸向邵萍傳授經驗。戴新華答應她,生了兒子就帶她回柬埔寨。
邵萍發了個「哭」的表情:「我都不可以自己逛街,根本回不去。」
劉芸的兒子戴建明五官清秀,眼睛溜圓,鼻樑扁平,絲毫沒有混血兒的徵兆,像個土生土長的德興人。兩個老人寸步不離,除了餵奶,兒子幾乎都在爺爺奶奶身邊。
生產之後,劉芸獲得了獨自外出的許可,可以抱著孩子去其他柬埔寨新娘家裡串門,姐妹們都很羨慕她。一個中州村附近、懷孕六個月的柬埔寨新娘說:「我整天在家裡要幹活挨罵,實在受不了了。」有人挨了打,被禁止提起一切和柬埔寨相關的東西。「做飯,不可以,我們那邊的飯。」一個柬埔寨新娘說,她帶來的柬埔寨衣服也不被允許穿。
而劉芸可以一個人上街買東西、和「阿爸」去KTV。一次,她整理好頭髮,靠近戴新華,眼睛亮晶晶的,盯著他問:「我可以出去玩,沒有你們跟著我嗎?」戴新華心軟答應了。
「她笑的時候特別好看。」戴新華一臉幸福,有些靦腆。那是他記憶中,劉芸最開心的時刻。
戴家位於德興城市邊緣,站在附近巷口,抬頭就看得到派出所的牌子。據戴新華和其家人描述,派出所曾找劉芸做翻譯,幫助調解跨國婚姻中出現的家庭矛盾。有的柬埔寨新娘被丈夫打得受不了,跑到劉芸家,劉芸還幫忙找方金燦調解。
她已經成功地偽裝成一個「合作者」。
但戴新華髮現,一個人的時候,劉芸會教兒子說柬埔寨語,他倒沒有提防,自己不識字,兒子多學門外語也挺好。和兒子獨處時,劉芸經常無故把兒子推出門外,趕下樓,朝兒子喊「拍你爺爺奶奶門去!」溫柔如邵萍,也會在女兒哭鬧時突然狠狠朝她後背揍上幾巴掌,「出去!出去!」像變了一個人,猛推孩子兩把。
(邵萍和丈夫在柬埔寨拍的結婚照。)
2015年冬天,邵萍生下一個女兒,丈夫要的是兒子,她還是不能回柬埔寨。母親在電話里說:「既然給人家都生了孩子,就等有錢再回家。」
住在山谷腹地,邵萍很少有出去的機會,偶爾有附近村子的柬埔寨新娘,坐著自己家男人的摩托車或電瓶車,來串門。她們在一起時說柬埔寨話,公公守在門口,邵萍會突然冒出一兩句中文:「這裡比我們家,還是要好一點的。」
她意識到主宰自己命運的,只有每天早出晚歸的丈夫。面對外人的詢問,她總是淺淺一笑:「我不會想逃跑,我和我的老公很好。」
故鄉收藏在邵萍的心裡。她想念柬埔寨的雨,又急又大,澆在身上,像是晾過的溫水,熱乎乎,山間成了一個大澡堂,孩子們在雨里歡呼;而德興的雨,綿長陰冷,冬季來臨,骨頭都被刺得發軟,腳也失去知覺,「這裡的雨太冷了。」
去年年初,一次姐妹聚會,劉芸又一次提出想逃跑,「他很相信我」。那時她已經被允許在外過夜。
「你老公婆婆對你那麼好,你還想跑?」邵萍吃驚地問,劉芸吐露:「父親昨天去世了,婆婆不讓回去。」私下裡,邵萍聽她提過,她愛的人在柬埔寨,是一個中國男人。
其他姐妹也附和著想逃離,邵萍勸她們,「跑回去也是沒錢的。」兩人不歡而散,回到家後,邵萍發現自己的微信已經被劉芸拉黑了。
婆婆阻止邵萍再和劉芸見面。她聽說劉芸數次希望回柬埔寨看父母,都被戴新華以「沒錢」拒絕。婆婆警告家裡有柬埔寨媳婦的鄉親,「她心野,帶壞了可不好了。」
(剛剛生產後的邵萍與大女兒。)
「人不回來就不回來了,孩子一定要回來!」
2017年4月,中午的天陰得像晚上,劉芸想抱著4歲的兒子出去玩。剛下晚班的戴新華疲憊地躺在床上,囑咐妻子:「晚上就下大雨了,早點回來。」隨即翻身睡去。
戴新華沒想到,這是他和妻兒最後一次見面。
當晚,戴新華遍尋劉芸母子無果,微信被劉芸拉黑,家裡的化妝品全不見了,柜子里留下的唯一一件「衣服」,是一塊從柬埔寨帶來的紫色花布,劉芸平時把它圍成花裙。
戴家馬上報警。派出所的人告訴他:「只是回去(柬埔寨)玩玩,就回來了。」據戴新華描述,劉芸逃跑後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科的人才告訴他,劉芸之前就向他們求助過。出入境管理科的人否認了這個說法,「他們有手續,是合法夫妻。但什麼原因合法就不說了。這屬於家事,我們也沒法管。」工作人員說,「之前他們是最看好的一對了,劉芸在家裡能主事的呀,說的算的。」
附近鄉屯兩個和劉芸要好的柬埔寨女人也一起消失了。「她們早就計劃好了!」戴新華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早說你不能對她太好!」妹妹在一邊埋怨,戴新華點上煙,胸中悶著一團氣:「怎麼還要把兒子帶走呀!」
戴新華去找方金燦理論:「你不說是你親女兒一樣?沒到五年,人跑了,還把我兒子帶跑了!」他想過拿刀捅了方金燦,但怕沒人照顧父母。
方金燦推說自己當年只拿了幾千塊煙酒錢,和這件事沒關係。他說自己曾去戴家幫忙調解,「劉芸叫我去了幾次,說戴新華打她,公公打她。你說中州的人家怎麼不跑?還是戴新華自己的問題。」之後,他乾脆躲了起來。
劉芸的護照藏在公公婆婆屋的柜子里,逃跑時沒能拿走,這成為戴家最後的希望,「沒護照就不能出中國!」戴新華一趟又一趟跑到公安局詢問案件進展,都沒有得到答覆。出入境管理科的民警曾聯繫上劉芸,「她和我們說,戴新華四年都不讓她回家,不讓她看家人也不讓她過柬埔寨的年。她受不了了。」出入境相關負責人說。
曾有逃跑的新娘家屬找到江西省民政廳涉外婚姻登記處,工作人員說:「我們只是民政機構,不是執法機構,這種事不在我們職權範圍內。」按照這位工作人員的說法:「到這裡來登記的柬埔寨新娘都有單身證明,有翻譯公司在現場翻譯,會問她們是不是自願、如果能安全送她們會柬埔寨願不願意。」
劉芸並不是第一個成功出走的柬埔寨新娘。在葉家村,結婚九個月的柬埔寨新娘阿天提出想回家看看,懇求和絕食後,婆婆把她送上飛機,她沒再回來;八十公里外的景德鎮,一個新娘趁著干農活的機會消失在大山裡;邵萍的一個同學被賣到樂平,生了嚴重的病並且不能懷孕,被遺棄在醫院。彎頭村附近一個新娘,和村裡一個有婦之夫偷情,被發現後送回了柬埔寨。
但劉芸是第一個帶著孩子跑走的。沒有人知道她去哪了。
三個多月後,劉芸加回戴新華的微信,討要兒子的生活費,「你給錢,我們就回去。」微信視頻里,戴新華看到劉芸和兒子。「戴建明!」戴新華叫兒子,兒子眼神陌生,完全不理他,說的是柬埔寨語。戴新華鼻子一酸。
戴新華的父親給劉芸發送的銀行賬戶匯了1.9萬元,之後,戴新華又一次被拉黑了。父親自此肺癌加重住院,一病不起。兩個妹妹回來和戴新華商量,「人回不回來無所謂,小孩必須回來!」
戴新華帶著兒子的照片四處打聽,「劉芸有和你說過啥沒?」他去小竹坑問邵萍。「沒有的,後來我們就不好了。」邵萍看了看一起進屋的公公,聲音很小。
轉眼又是幾個月,小年那天,葉家鄉屯附近一個柬埔寨姐妹突然收到劉芸的微信:那是一張別人拍的照片,照片上劉芸穿著明黃色與紅色刺繡相間的裙子,參加朋友的婚禮,精神清麗,完全變了一個人。「我已經回家了。」劉芸語氣輕快。
那時邵萍已經第二次懷孕了,在家待產的她,建了個微信群,都是附近幾個縣級市從柬埔寨來的新娘,裡面也有已經逃跑的。每天早上八點就有人在群里發語音:「你現在可以出去嗎?」「我老公不在家,不行的,再等幾天吧。」
過了一會兒,幾段柬埔寨的小視頻傳來,畫面中是柬埔寨當地的食物、稻田。邵萍說,沒跑出去的人定期找機會去逃跑的人家裡串門,趁機拍下孩子的照片給她們,「柬埔寨的視頻交換孩子的照片」,聊解相思。
「她們不會告訴我們怎麼逃跑的。」中州村一個認識劉芸的柬埔寨新娘說。
(戴新華坐在劉芸走時坐的沙發上,「她實在不想回來就算了,孩子一定得回來。」)
盲山
在德興,柬埔寨新娘是個公開的秘密。很多人都見過她們,甚至跟她們合過影。
「最近又新來了一批。」德興縣城KTV的掃地大姐阿蘭掏出手機, 「我一看就知道她們是柬埔寨的」,「玩得高興的,願意和我們拍照的,應該都是新來的。」
「沒人會幫我們。」邵萍低聲說。偶爾被允許上街時,她也是被觀看的對象。
戴家的鄰居都知道巷子里住著一位買來的媳婦兒,還會用中文打招呼。他們理解戴家的「不得已而為之」,「誰家有錢也不會去買外國媳婦吧?再說也不會虧待她。」一位大姐說。
附近派出所一位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也見過劉芸,戴新華的妹妹懇求他作證,「他們家確實對她(劉芸)很好的。」他站在巷口,手裡抓著一把瓜子,邊嗑邊說。而在小竹坑,偶有外人來打聽,村民們則異口同聲,「沒聽說、不知道、沒有」,轉頭便匆匆趕去報信。
不止是德興,樂平,景德鎮,凰崗,鄱陽……沿著大山的脈絡,柬埔寨新娘們像農村婚姻的一塊塊補丁,填補貧窮的窟窿。剛從景德鎮某個村莊逃出的新娘阿曼自稱遭受著嚴重的家庭暴力,她是去年12月底新到中國的一批,同行的還有三個人。被打到流產後,阿曼逃了出來,和她同時求助的,還有一位懷孕八個月大的姐妹。她們和劉芸一樣,到景德鎮打工,然後被人販子賣掉。
「我們,沒護照。幫幫忙我們,想回到柬埔寨。」微信里,阿曼聲音顫抖。
邵萍有時會在微信群里勸她們先適應,再想逃跑。她想幫助遭受家暴的姐妹,「但是不知道向誰求助。」
即便如此,仍有源源不斷的柬埔寨姑娘想要到中國尋找財富和出路。邵萍勸阻一位鄰居不要嫁來,對方反唇相譏:「你是不想讓我們也發財。」
(邵萍抱著剛剛出生的小女兒。)
剛剛生下第二個女兒的邵萍躺在屋裡,江西的三月,牆壁滲出水珠,讓屋裡更加陰冷,拇指大的蒼蠅落在大女兒沒有吃完的米餅上。她已經明白「回家」只是丈夫的騙局:她生了第一個女兒,丈夫以不是男孩為理由;這次她努著勁兒,結果又生了一個女孩。
她不再抱期望,「生了小孩,沒辦法,得活下去。」
屋外來詢問妻子之前情況的戴新華正和村民聊天,春季將至,後山上冒出大片大片新長的大茅草。有柬埔寨新娘從中州村趕來串門,男人寸步不離,「打不行的呀,打就搞生分了。」戴新華和對方交流著心得。
中州媳婦也認識劉芸,戴新華問,最近有沒有和劉芸聯繫過,她瞪大眼睛,雙手遞出手機,向丈夫解釋:「我沒有,檢查我的手機。」丈夫轉頭接過戴新華的煙,抽到一半,便發動摩托車叫妻子帶著孩子上車。
劉芸逃跑後,成為柬埔寨新娘中的一個傳奇。她不在群里,只和一兩個人單線聯繫。一個姐妹給邵萍發來那張劉芸重獲自由後的照片。「她更漂亮了。」邵萍的眼神溫柔如水,但眉頭一直緊皺,三歲的大女兒狡黠地指著手機:「這個是我阿姨。」邵萍一把捂住她的嘴,「出去玩吧。」
邵萍從沒透露過劉芸要逃跑的秘密,直到她再也看不到,那個從德興風塵僕僕、坐著近一個小時的摩托來小竹坑看自己的同鄉女孩,「我是真的不想回去了」,她把頭埋進被子里。窗外已冒出早春鮮綠,遠山黛影靜靜打進邵萍的卧室,遮住陽光和新生兒的面龐。


※好心撿手機!失主居然說了這話,而女子的做法……
※這三大星座,一輩子貴人運特彆強,小人不敢招惹,註定不愁吃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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