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門》，產房悲喜劇
產婦的血從手術台淌到地下，鏡頭裡的紗布猶如紅海，產婦心臟兩次停跳……手術室的一邊是翹首以盼的家人，一邊是奮戰不休的醫護。攝像機得以讓更多信息披露在觀眾面前，產婦的決定和家人相左，該聽誰的？出了問題誰能負責？
醫院是生老病死互相角力的修羅場。人類從生到死的重要過程，都能在這裡找到落腳點，博弈是多層次的，醫生與病人，健康與疾病，誕生與死亡……每一次碰撞都在上演人間的悲喜劇。
很多國內的紀錄片導演也把目光瞄準了這裡，比如急救紀實真人秀《急診室故事》、醫療深度紀實片《人間世》等，讓觀眾第一次發現醫院表面下的深層紋理。
《生門》看上去和它們有點不一樣。因為它沒有在「死亡」上做文章，而是走進婦產科，從人的誕生拍起。它的拍攝地點設置在湖北省武漢市中南醫院婦產科，是一處專門收治重症孕產婦的科室，走進這裡的產婦和家庭都面臨著種種不一樣的生產困境，這也是他們最後的救命之所。
產房裡的世間百態
《生門》從第一集開始，就把生孩子有多難的問題直接暴露在觀眾面前，在病房中聚集著無數個患有胎盤前置、腹部積液、胰腺癌、吸毒、產後大出血、精神病的各色產婦，每一個人又勾連著一個家庭，錯綜複雜得令人頭疼。因為這裡是湖北頂級的婦產科，有頂級的設備和頂級的醫生，很多疑難問題也只有這裡可以解決。
在一部劇中出現如此多的疑難雜症孕婦，最直接的感官刺激就是生與死的分野處在模糊的邊界。生命之門就是手術室，一門之隔就是陰陽兩境。32歲產婦夏錦菊，手術台上一波三折，高風險的手術看得人驚心動魄。不過慶幸的是，孩子平安地出生了。但整個手術室又陷入高度緊張：產後大出血的她，保命還是保子宮？要保證血壓穩定，確保生命安全須進行子宮切除，可是面對這個情況，夏錦菊卻想要冒著生命危險保留子宮。
產婦的血從手術台淌到地下，鏡頭裡的紗布猶如紅海，產婦心臟兩次停跳……手術室的一邊是翹首以盼的家人，一邊是奮戰不休的醫護。攝像機得以讓更多信息披露在觀眾面前，產婦的決定和家人相左，該聽誰的？出了問題誰能負責？
《生門》主題曲中這樣唱道：「生之門，神秘的相約與命運。前一秒不知後一秒，生與死有時很遠 ，有時很近。」道出了女人生產和人類誕生的關係。
最後，醫生通過不斷調整治療方案，出血終於被控制。幾個月後夏錦菊回到醫院，與醫生護士合影，她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彷彿那場折磨從未發生。醫生說：「你這輩子不會忘了我，我這輩子也不會忘了你。」這句話聽起來怪怪的，但卻是情理之中。「假設手術室沒有攝像機，裡面發生的事情外邊不知道，那夏錦菊要是死了，家人肯定不接受。她遇到多兇險的搶救，外邊家屬都不知道。實際上，病人活下來就說醫生是再生父母，要是人死了，醫生就是惡魔嗎？」製作人戴年文說，《生門》帶來的反思才是影像背後的意義。
還有很多故事同樣令人難忘：5萬塊錢能救一大兩小三條人命，但借錢、貸款、抵押房產都是那麼艱難，手裡只有5000塊錢的父親一籌莫展地流下了男兒淚；年輕媽媽李雙雙腹中的胎兒被當地優生科判定需引產，但面對一條小生命，醫生和家屬完全做不到心如鐵石，在救與不救間艱難徘徊，一場「內心的審判」令所有人痛苦不堪……《生門》所觸碰的除了醫療層面，還涉及新生兒篩查、疾病防治、醫療保險、買賣婚姻等社會現實問題，醫院只是社會的切口，當問題如潮湧現，醫患關係時緊時舒又暗藏危機，孩子降生後又帶來生的希望。《生門》的觀眾是那些未婚、已婚、準備生孩子的人，可以了解妻子，關愛母親。
一個高度濃縮的滾滾紅塵
《生門》有電影和電視劇兩個版本。電影版在2016年底上映，包含了4個故事；而電視劇版則正在東方衛視熱映，案例擴充到40多個，相比電影版，電視劇版的故事線會更多元、人物也更豐富。第一集播放後，在52城收視率高居全國同時段第2位，甚至壓倒了一些熱門電視劇。
《生門》最早只有英文名「This is life」，遲遲未找到合適的中文措辭。戴年文翻起老子的《道德經》，偶然發現了「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一句，「說的就是女人生孩子的事情」，於是一拍大腿，雅詞換俗，就叫了現在的名字。
《生門》的導演是陳為軍，從1994年開始從事紀錄片創作，是中國唯一獲得奧斯卡提名的紀錄片導演。他備受關注的是那部《請為我投票》的紀錄片，記錄了一所小學某班級中競選班長的前後，幾位小候選人過於成熟與世故的表現非常寫實，又發人深思。他也曾在紀錄片《好死不如賴活著》拍攝時多次裝扮成農民，用化肥袋子裝著攝像機，步行十里，膽戰心驚地潛入村子，將鏡頭對準艾滋病家庭。
陳為軍將《生門》看作「一個高度濃縮了的滾滾紅塵」。2013年底，陳為軍和他的夥伴將攝影機架在了中南醫院婦產科，一拍就是兩年多，共拿到了超過5000個小時的素材。在策劃之初，他就想著打破通常紀錄片平實的敘事傳統，以美劇的剪輯風格來講述產房裡的故事。在他的設想里，每一集中把不同主人公的故事穿插在一起、以各種矛盾的聚集與爆發來製造懸念、推動情節。只有做到情節上的牽動人心，才會有觀眾繼續追下去。
陳為軍曾供職於武漢電視台，對當地有著深厚的情感。而戴年文和陳為軍相識於圈子之中，當陳為軍拿出幾段粗剪的視頻給他看過之後，他就決定投資了。為了讓影片有更好的節奏感，他想到了另外一個人——來自寶島台灣的蕭汝冠。蕭汝冠當時所供職的公司經手台灣地區每年超過九成以上的電影剪輯工作，他自己也是個中老手了。
當看到沒有任何剪輯的素材後，蕭汝冠被嚇到了：「怎麼會有人拍這個東西？」他被生育現場的畫面震得無話可說。戴年文問他有沒有興趣加入進來，蕭汝冠立刻答應，「何止有興趣，簡直是求之不得！」
《生門》電視劇版的海報。從2017年12月21日起，《生門》在網路上的點擊量達到了4500餘萬。
於是戴年文安排了蕭汝冠和導演陳為軍的第一次會面，三個人定好在上海見面，武漢的陳為軍，台北的蕭汝冠和北京的戴年文分別出發。三人中間，只有戴年文同時認識兩個人。那天，戴年文的航班因為霧霾晚點，而剩下兩個人準時到了，「我覺得他怪怪的，他也覺得我怪怪的。」蕭汝冠回憶當時的情景，在完全不知道對方名字的情況下，他和陳為軍開始了第一次搭訕，卻像一對老朋友從下午1點半聊到6點，把電影的結構全都談完了。等戴年文姍姍來遲，兩個人已經結束了對話。
「我們一見如故，因為有一種默契。」蕭汝冠說，陳導不反對他用劇情片的剪輯手法來處理紀錄片，「他在乎觀眾擁抱這部作品，而不是為了拿獎，或是引起知識分子小範圍內的討論。」他們幻想著自己成為當代的白居易，可以讓任何一個沒有接受過電影訓練的人，沉浸在《生門》的情緒之中。
蕭汝冠所說的處理手法，首先是在片中製造懸念，從一個人物到另一個人物，停留在最吊人胃口的節點，然後再把上一個人物的情感堆疊到下一個人物身上，彼此間產生呼應，或者碰撞。「李雙雙的家庭面對道德選擇，要不要生下一個可能有缺陷孩子，後面接什麼最好呢？接一個冒著生命危險也要把孩子生下來的人，於是夏錦菊就出現了。」
片中最驚心動魄的情節莫過於夏錦菊的剖宮產手術，這種驚險感大多來自蕭汝冠的剪輯所營造的懸疑張力。有專業網友對這一段交叉剪輯進行了分析：手術前鏡頭裡的每個人都談笑風生，剪輯師還用不同長度的鏡頭製造節奏感，夏錦菊整個分娩過程共使用146個鏡頭展現，每個鏡頭長度平均在7秒左右，在夏錦菊心臟第一次停止跳動到脫離生命危險的段落，鏡頭的平均長度縮短為5秒左右，有幾個鏡頭甚至不足1秒，顯然，剪輯師在這一緊張段落加快了鏡頭節奏。此外，手術台上、夏錦菊的頭部、手術台邊的藥品、刀具、心電圖，各個空間的事件因為時間的同步被擺在一起，塑造了手術的緊張感。
在《生門》里，可以看到「最大公約數」的中國人。他們極普通，普通得就像你在任何一班公交車、任何一家小飯館甚至任何一個醫院取葯小窗口遇見的那些人，而他們的悲喜得失就在此刻、就在這片土地上。
「冥冥之中，前20年的準備都是為了等待它。」蕭汝冠還為陳為軍的紀錄片第一次添上了配樂素材。在電影版點映的時候，最能引起觀眾共鳴的是那首叫作《時光回》的主題曲，「媽媽從老家打來電話/只問了一句吃飯了嗎/在出差的路上匆匆回答/放下電話我淚如雨下/我知道她有許多想說的話/已經很久我沒有回家」。
「如果前面都是創作者在說話，而在這裡回到了觀眾的角度，達成觀點的逆轉。」這首歌在電視版中也得到了保留。「他們面對生命的那種敬畏，面對困難的那種隱忍，正是我們民族性格里最普遍最深沉的一部分。」陳為軍的鏡頭依舊冷靜，而音樂則讓這種冷靜達到了新的境界。
感謝母親
更大的花絮藏在後面，不在影片中。這次的主角是戴年文，本片的製片人，用一種令人費解的方式，出現在鏡頭當中——他選擇了下跪。
電影版《生門》的最終票房只有110萬，對於各方來說都難言滿意。但《生門》「死」得冤枉，上映時恰巧趕上《長城》與《羅曼蒂克消亡史》互打口水仗，大肆公關購買票房，《生門》在兩家電影巨頭公司互砸宣傳費的檔口，連湯都沒喝到，硬生生被擠沒了活路。「不光我們，當時其他電影也全死了。」
在夾縫中生存，直到影片下線，戴年文心裡憋著的苦水，在一次酒後爆發了。他跪在辦公室的地上，讓助理錄下了全部過程：他一謝導演陳為軍，為了能在國內上映，放棄去國外拿獎；二謝兩位投資人，被內容打動並無私幫助。
「最後，我現在要做一件事。我想給我媽磕個頭。」視頻的結尾，這個有點胖的中年人，從椅子上直接滑下來，把頭磕完。戴年文怕別人說他炒作，等到電影下線才敢拍視頻，「希望所有人看完電影知道媽媽不容易，我母親已經去世了，我做這件事對得起她。」
好在隨後的電視劇版表現不俗，網路平台上的反饋也超出了團隊的預期，愛奇藝的數據顯示，十集播出後總觀看量超過了4500萬。在豆瓣上，電視劇版的評分比電影版還高，達到9.4。
「你可以不知道自己怎樣離世，但必須知道你如何來到這個世界。」這是陳為軍在《生門》中提出的命題，每一幀的影像也都在重複著導演的期許，這裡面蘊含著讓社會尊重母親以及醫者的善心，也有敬畏生命的一顆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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