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與美的生命旅程——李白《長干行·妾發初覆額》解

序

一位作品豐富的詩人，其邊緣詩歌往往愈能顯現他心靈無意識之內蘊，亦能幫助我們尋得其與詩人主流詩歌的內在同一性。

本詩作者向我們敞現了一位女子從總角之年到留滯空閨的愛情生命旅程及內心獨白。

「妾發初覆額。」首聯伊始，我便不禁有滔滔之言要向諸位訴說。此五言看似平淡無奇，卻誠是韻味無窮。我們不妨先看看後詩的「十四為君婦……十六君遠行……」吧，可謂是前者為詩，後者為文。這裡並非是想貶低後者，而是欲揚前者之妙。僅寥寥五言，一位女子的生命歷程便鮮活地展現在我們面前了——她懵懂青澀、天真浪漫、儼然一未經世事的處子形象，而「初」這個字更是體現了女子成長的運動軌跡。後世北宋詞人柳三變《迷仙引》中的「才過笄年，初綰雲鬟」也是一個意思，但遠不及「妾發初覆額」之妙了。這裡順帶引出了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詩人所以是詩人，在於能言常人所不能言，能言人之所欲言而不得言。而詩之所以為詩，更在於它是精神，是有生命的，是存在，而不似日常衣食住行之俚語，此刻說罷遍被遺棄掉了。

「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本人無意將此詩拆解重合，但出於此三聯情景之整合的緣故，不得不做出如此的拆分。細細體味這三聯，詩人似乎有意無意的給我們描摹了一幅少年男女年少純情、愛意萌發的情境，這也就是我們現代孩子所說的「過家家」。在一個夏過秋至、花謝花飛的早上，女孩折下一枝花兒，捻著花瓣等待男孩的到來，而此時她早已將早些時候從樹上摘下的熟了的青梅藏於袖口，意予男孩品嘗。而男孩呢，也如期而至了，且是騎著竹馬來的，如同王子般得來迎接他的小公主「過門」。女孩有些心跳，又有些害羞，她把青梅娓娓地從袖口裡拿出，此刻萬般欣喜卻滿臉通紅而不知所言。可男孩卻總是揮不去他的頑皮天性，他等不及地將梅子從女孩的手中搶過，並信誓旦旦的對女孩說：「你放心好了，我不會白拿你的梅子的，以後我會摘一籮筐給你。」即便如此，女孩仍是埋怨男孩的無禮，追著他「繞床弄青梅」了。經典的一刻於此發生，女孩的心緒從急、喜到羞，又從幽怨到動容。男孩的那句話實際上隱晦的立下了一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誓言，這個看似隨心的話卻在女孩心中從此紮下了根，播下了種，一顆「生當做君婦，死亦為君鬼」的種子，也就是後文的「同灰之誓」與「抱柱之信」了。

少年的光陰如煙花易失，經過「兩小無猜」的美好年歲之後，在十四歲這「豆蔻初逝，笄年未至」的時候，女孩終於嫁予男孩為妻了。雖說是為人作嫁，但畢竟還是個少女啊，即便馬上就要開放了，但仍含苞，仍有一種自在的約束和嬌羞。就是這樣一種狀態，詩人再次給了我們一個如「妾發初覆額」般的情景——「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女孩垂下頭向暗無人跡的角落裡去了，男孩千百般的呼喚她都不肯回眸，都不肯出現。倒是眾里尋他千百度了，哀傷的是那人卻不在闌珊處。當代民謠歌手李志在他的《忽然》里就有和李白相近的直觀：「幻想著你被害怕定格的角落」。回到原詩，具體發生了什麼我們不得而知，甚至作者也不知道。但能夠知道的是女孩生氣了，女孩受委屈了，這種委屈當中帶著她的稚嫩、女孩的美麗的天真。這一句詩、這樣一個場景擺在我們面前，可謂是極其生動和具有感染力的，女孩的樣子讓我們憐憫，我們在同情中卻是「哀而不傷」的。

後半部分，就不詳解了，略微提示一下，「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與歸有光《項脊軒志》「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而今亭亭如蓋矣」同感；「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在後來柳永的《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中有了穿透力的發聲。

後記

鄙人初次吟詠本詩只是在一年之前而已，那時候只是覺得這首詩很美、別具童心。今日復吟，感慨萬千，自開篇起，便自是壓抑萬千。想哭，也很心痛。蓋此一年飽嘗人世百味之故矣。詩人給了我們一個美好的開始，卻給了我們一個悲傷的結局——這可是短短數年之間啊！一個女孩的生命旅程便這樣地展現在我們面前了，一個「千喚不一回」的女孩轉眼間就要承受「坐愁紅顏老」的痛苦了，我們可以赤裸裸的看到她以後的命運，還有其他無數個像她這樣的古代女子的命運！這樣的極度矛盾的情境我實在難以承受。痛苦不會美，但美一定是痛苦的，或許這就是詩吧，詩人把痛苦注入他的詩中，讓我們在痛苦中一點一滴體味美好，詩歌不是告訴我們它有多獨特，也不是告訴我們它有多美，而是一種理念。詩言志，志，理念也。人生不易，曙光不滅。這也是我不願詳解詩後半部分的原因了，望諸君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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