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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想寫這部關於「窮人」的小說│喬葉《四十三年簡史》

今日向您推介《小說月報》2018年中長篇專號1期選載的喬葉新作《四十三年簡史》。

喬葉,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河南省修武縣人。著有長篇小說《認罪書》《藏珠記》,小說集《最慢的是活著》,散文集《天使路過》等。曾獲魯迅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莊重文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人民文學獎等獎項。小說《打火機》《妊娠紋》獲本刊第十二、十四屆百花獎。

一直想寫這個小說,去年就陸陸續續寫了一些片段,但直到長篇小說《藏珠記》在今年春末定稿,我才騰出手來,痛痛快快地把它一氣呵成。

寫的什麼呢?就是一個窮人,怎樣度過了短暫的一生。在物質意義上,她不是最窮的,可是她心裡窮,精神上窮,這就導致了她無論多麼貌似體面,都是一個窮人——小說的原標題,就是《一個窮人》。

小說中的「她」,沒有名字,所以可以姓張也可以姓李,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你。事實上,寫著寫著我就有一種恐懼,真怕自己是她。直到寫完後我才篤定地確認:雖然我曾經和她很近,現在也未必和她很遠,但在將來,決不會是她——以此為鑒,刮骨洗毒,這也是寫作的重要福利吧。

——喬葉

喬葉作品

《四十三年簡史》精彩預覽

一、學業

那時候,村裡沒有幼兒園。從兩三歲起,她就跟著母親上學,比誰都早。母親是村小的民辦教師,村小有什麼大規矩呢?母親上課,把她放在講台的一邊,讓她自己玩。教室是用青磚鋪地,倒也乾淨。可實在是沒什麼可玩的,她一邊聽著啊哦呃一邊用小手摳著磚縫裡的螞蟻,把螞蟻摳出來,再用一丁點兒土把它埋住。螞蟻掙扎著,從土裡爬出來,她再把它埋住。有的螞蟻爬著爬著就爬到了門口,她也不知不覺就爬到了門口,被母親一把拽回來,給她一根粉筆,讓她胡亂畫。一會兒工夫,她的手上臉上都是白。

第一節課後的小課間,母親抱著她去辦公室,她掀著她的衣襟,要吃奶。弟弟還不到一歲,母親的乳汁正豐沛。第二節大課間要做廣播體操,休息時間長,母親是要小跑著回家給弟弟餵奶的。這個時候,乳房正鼓脹地醞釀著,格外誘人。母親不給,她就哭。母親甩開她,她追著母親跑,邊哭邊喊:「吃奶!吃奶!奶!奶——」

過了幾年,她成了母親正式的學生,開始有點兒害怕母親,因為母親總要拿她做靶子來批評教育其他孩子。好在一年級也不過就是一年,這樣的日子很快過去了。母親是完小畢業,按她的文化水平,只能教一年級。於是她教的永遠都是一年級。可她教得還真好,每次全鄉統考都是第一名,雷打不動,穩如泰山。

初中是在鎮上讀的。老師整天苦口婆心地說著「學習改變命運」,可誰聽得進呢?雖然有道理。世上道理萬千條,任它風中自飄搖。哪一條都聽都做,豈不是瘋子。大多數的學生讀得懶懶散散,她也一樣。因為母親的緣故,又公認她聰明,老師們便按照慣例偏著她,對她格外關注,上課提問得很勤,作業改得也格外嚴格,可這些都沒用,她有一搭沒一搭地隨著大流,讓成績保持在中等,偶爾使一把勁兒,到中上等。從村子到鎮上四里路,二十分鐘。每天中午回家吃飯,再去上學。這一天兩趟里,很需要有個伴兒。同村另有個女孩子,每次考試都是班裡第一年級前三,同學們都叫她「標杆」。村裡人都窮,「標杆」家格外窮。這或許是她特別努力學習的緣故?有個故事全村人都知道。有一次,「標杆」的右鄰家改善生活,做了油炸糖三角,那家的小兒子捏著一個糖三角出了門,正好碰到了「標杆」母親。她說,來,讓大娘嘗一點兒,嘗嘗香不香。小兒子就把糖三角遞了過去讓大娘嘗。香是香的,兩家人卻為此起了口角,打了一架。多少年後,小兒子已經長成了一個矮壯的中年男人,他說這輩子都不會忘了那個糖三角:「她說她嘗一點兒,可是總共仨角,她就給我撕走了倆。」

這是分地之前的事。分地之後,誰家還缺這口呢?「標杆」的父親早年在大鍊鋼鐵的時候受了嚴重的腰傷,只有母親是壯勞力,幾乎就是住在地里,瘋了一樣幹活兒。「標杆」是長女,總是得忙完家務才能上學。她就等她。別無選擇,她和「標杆」只能是對方的伴兒。她們在學校沒話,因為在路上都聊完了。多半是「標杆」說,她聽。窄窄的黃土路上,「標杆」最喜歡跟她說將來,將來要到什麼地方,讀什麼大學,做什麼工作,說得兩眼放光兩腮發紅。問她,她說沒有。「標杆」就笑,她也笑。真的沒有。沒有就是沒有,編不出來的。日子那麼漫長,想那麼遠幹嗎呢,多累啊。她更願意做的事情是玩。爬樹掏鳥窩,進河裡捉魚,掐路邊田裡的時令蔬菜:黃瓜、西紅柿、茄子、長豆角,就著井水一衝,放在嘴裡就咬起來。仔細品去,這些蔬菜生吃都有一種甜甜的後味兒,黃瓜是清甜,西紅柿是酸甜,茄子是澀甜,長豆角是腥甜……多年之後,她第一次喝到了鮮牛奶,驚奇地發現,生蔬菜們除了甜味,還有一種味兒,就是鮮奶味兒。

就這樣到了初三,班主任是個毒舌,上學期期中考試成績出來,他突然甩著成績單,點著她的名兒說:就你這成績,還好意思跟人家「標杆」一起上下學啊。所謂的人沒臉樹沒皮百法難治,你這就是呀。哄堂大笑中,她漲紅了臉,決定努力。當然不是為了改變什麼命運,而是為了爭口氣,把毒舌打給她的臉再打回去。她找齊了初一初二的課本,也不問老師,只是自己看。發了瘋地來回通讀,往細深處琢磨,再就是背書、做題。就這麼努力到了中考,居然考了全鄉第一全縣第五,成績遠遠超過了「標杆」,何止一雪前恥,簡直接近於光宗耀祖。父親感嘆說,如果是個男孩,一定要帶她去祖墳上燒香磕頭。

接下來就是報志願。父母徹夜研究,決定讓她報時下最火爆的省財稅學校。是中考生們擠破頭的小中專,縣裡每年才錄四五個,一錄就意味著跳出了農門,三年學滿就是城市戶口,工作包分配,且定是好工作。財、稅,聽聽這兩個字,哪一個都有銀幣落在鐵碗里的悅耳迴音。她原本有些動搖是不是去讀高中,看著父母歡天喜地的樣子,又聽說上這種學校沒壓力,胡亂打發日子就能畢業,便沒有違拗。

「標杆」報考的是縣一中。大約是因為她的成績突然大爆發壓了「標杆」的風頭,「標杆」很久沒有來找她。聽說她報的是財稅學校,才盡釋前嫌。兩人天天碰頭,估摸著錄取通知書到來的日子,承諾著以後分隔兩地要經常寫信,「標杆」還很大方地激勵她,讓她不要放棄考大學,中專畢業也可以考大學的,只要她努力,三年以後她們還可以同學……一天中午,天氣酷熱。她突然聽到大街上傳來凄厲的號叫。「標杆」的母親在棉花田裡打農藥的時候,得了暴疾,口吐白沫,四肢抽搐。送到鄉里的衛生院時,已經死了。她茫然地問母親,為什麼這麼熱的天還要在地里打農藥?母親洗著碗,頭也不抬地說:「越是這時候,葯就越靈。」

她跟著母親去弔唁,「標杆」跪在靈前焚紙,主事人喊:「孝子謝客!」「標杆」給她們磕頭,她把「標杆」拉起來,不知道該說什麼。看著她滿面的淚水,覺得格外陌生。

一周之後,通知書到了,她的財稅學校和「標杆」的縣一中,都有。她送到「標杆」家裡,「標杆」正坐在院里榆樹下的水池邊洗衣裳,榆樹葉子在她們頭頂上嘩嘩作響。「標杆」沒有接通知書,她說她上不了了。她要是不留在家,後娘就得進門,那她的弟弟妹妹就得大苦。

「那,這個?」她抖著那張錄取通知書。玫紅色的紙,不知怎麼就顯得很寒酸。

「標杆」用下巴指了指廂房的窗檯,說:「放那兒吧。」

走出「標杆」家大門不遠,她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回頭,「標杆」的妹妹提著一袋子東西追上來,塞給她。裡面都是糖三角,每一個都炸得鼓鼓的。

二、零食

財稅學校在豫東北的一個地級市,離家有兩百來里。臨走前,父母說路費很貴,還是少回來。她應道:「嗯。」

回想起來,那個城市真是小啊,就那麼幾條街,就那麼一點兒人。可是那時候的她也小,所以這個小城就顯得很大。她先是在吃上長了點兒見識。學校門口常年擺著個小攤,賣紅薯丸子的。除了學費和正常的食宿雜費,她每個月的零花錢是六塊。學校旁邊的小飯店,一碗素湯麵是五毛。紅薯丸子一毛錢一個,很貴了。她第一次吃到嘴裡,簡直詫異極了,這是紅薯做的嗎?難以置信。此後她就不時地買來吃,在六塊錢的額度里,她撥出了一塊錢,每個月買一次,每次買十個。每次吃時都忍不住笑,彷彿吃到了難以言說的甜美秘密。她還第一次吃到了五香葵花瓜子,也很詫異。其實之前也吃過瓜子,是南瓜子。老南瓜或者切成塊熬粥,或者切成條絲兒清炒,瓤里的瓜子挖出來洗凈,晒乾了就是南瓜子,奢侈點兒的做法是油鹽焙乾,吃了就更有滋味。這是她記憶里最早的零食,也是她認為的最本分的零食——主菜的剩餘價值,零食這樣的定位才最是恰如其分。所以啊,怎麼會有葵花瓜子這樣純粹的零食呢?怎麼會有這樣專為零食而存在的零食呢?太奇怪了。可也真好吃。這瓜子要便宜得多,兩毛錢的量能嗑半天。她不停地嗑啊嗑啊,直嗑得臉上長痘嘴上長泡,牙齒上也有了微小的豁口。

還見識了一些類似於零食的事,詩社、朗誦社、書法社什麼的,她和同學們興緻一來報了名,只參加過一兩次就退了出去。這些東西,虛頭巴腦的,有什麼用呢。倒是通訊社的活動她堅持了下來,因為聽班主任語重心長地教導過,新聞寫得好,一定會有用。說不定將來能當記者呢。記者是無冕之王,走南闖北吃香喝辣,到哪裡都有人當菩薩敬呢。

學校有多少新聞可寫?無非是誰在食堂撿到了餐票,誰在操場撿到了錢,誰背著打球受傷的同學去上課,學生病了老師噓寒問暖關懷備至等等。有趣的新聞都上不了校報,多半發生在舞蹈社、音樂社和美術社。入社的學生被統稱為藝術生。這些學生都自視甚高,很有些放蕩不羈的藝術范兒,學校也對他們格外寬容溺愛,所以動不動就出新聞,什麼音樂社那個聲音特別像鄧麗君的女生想辦個獨唱音樂會啦,舞蹈社的社花和音樂社的兩個男生三角戀啦,美術社有人用丙烯畫圍巾偷偷賣錢啦,反正口口相傳的野史最是斑斕,誰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去發揮、去想像、去添油加醋添枝加葉,讓一棵樹生機勃勃地茁壯起來。只是沒辦法去正大光明地宣講,也不能有什麼版權,有點兒遺憾。

她也有了朦朦朧朧的初戀,是比她高兩級的學長,在美術社。在他們社的男生里排行老五,人稱五哥。他們是在餐廳打飯的時候認識的。兩個隊列,他們並排。到了窗口,同時領飯交票,她的妥當了,他卻在那裡遲滯著,摸遍渾身上下的口袋,找不著票。後面的人緊催著,他前後看看,都沒有熟人。她替他交了票,端著飯離開了。接下來兩天,她有些鬧肚子,都是同學幫她帶飯。到了第三天,他在餐廳門口等到了她。他沒有還她餐票,給她畫了一張速寫,說:「要是再碰不到你,我就要把它貼到餐廳門口了。」

藝術生行情緊俏,內部消化都還不足,自然很少出口。因此一旦和普通生有點兒狀況,對普通生來說差不多就算是一種小小的榮耀。其實兩個人連手都沒拉過,也沒有用語言確認過什麼。他只是來找她,經常來找。她臨窗坐。晚自習課,他敲敲她的窗玻璃,她就出來和他聊天。當她走出教室的時候,能感覺得到後背上起起落落的眼珠子。她很享受這個時刻。星期天沒有課,他們常常在教室里待著,也沒有什麼話。他在她日常練慣用的財務賬簿上炫耀式地填色,用一支鉛筆。淡黃色的紙底,青綠色的細線,他平心靜氣地,一格一格地,把它們填滿,從純白一直填到純黑。他很專業地告訴她,色彩學裡把色彩分為兩種,無彩色和有彩色。白黑灰就是無彩色,沒有溫度,不分冷暖,可以與其他顏色百搭。她問金色和銀色呢,屬於哪一種?他想了想,說應該也是無彩色吧。

也不過是同校了一年,他畢了業,分配到了老家鄉里的財政所,很失意,經常給她寫信,她也經常回信。最後一封信,他說他受不了了,要辭職去南方,說那裡會有不一樣的人生。而在這不一樣的人生設計里,她沒有看到他給自己預留的位置,百味雜陳。回信寫得很艱難,她撕了寫,寫了撕,打了好多次草稿,估摸他已經啟程了才終於罷手。從此就失去了聯繫。

第三年上學期,家裡出了一件大事。父親去世了。在她的意識里,父親並不多麼重要,除了睡覺就只是吃飯、幹活兒,幹活兒、吃飯,閑暇的時候躺在竹搖椅上聽豫劇,連句能讓她記住的響亮點兒的話都沒有。這樣的人,似乎噩運也應該把他忽略,讓他就這麼平平常常地活著。可是他突然就病了,肺癌。家裡人一直瞞著她,期待著她放寒假時父親還在。打電話總是不太方便,再說還花路費。

即將期末考試,她正在唰唰唰地做題,手突然一麻,她想天太冷了吧。搓搓手,正要繼續,老師進來了,以從未有過的溫柔眼神看著她,說:「電話。」

父親的葬禮舉辦完後,她回到學校參加考試。母親信了耶穌,奶奶信了佛。父親是獨子。

三、高處

按照最一般的分配模式,她也回到了老家鄉里的稅務所。剛報完到,出了意外。鎮黨委書記動了念頭,打聽新分配來的畢業生有沒有能寫材料的,她在校報發的那些豆腐塊短訊居然入了他的法眼,被直接抽調到了鎮政府辦公室。這消息很快傳遍了全村,母親給她做了全套的新被褥,她一個人不好帶,街坊鄰居三四個人都騎著自行車陪著,把她送到了鎮政府的宿舍。村裡人跟她母親說起話來,最順口的一句話就是:「這可好了,咱們朝廷也算有人了。」

她很快就知道,在這朝廷里,自己就是個打雜的小宮女。各種各樣的彙報、通知、總結、請示、講話稿,筆下的每個字都帶著公章的氣息。後來,理所當然地,她又接了新聞報道的活兒。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鄉鎮,有多少新聞可寫呢?且還必須得是正面的。但發稿任務毫不留情:縣、市、省、中央各級媒體都有發表定額,一季度一考核,步履維艱。除非一級級的主要領導光臨——縣領導來,新聞能上縣報;市領導來,新聞能上市報——否則自由投稿幾乎沒有任何被採用的可能。她最巴望也最厭惡的就是上級媒體來這裡下鄉,只要他們一下鄉,無論寫點兒什麼,只要在他們的名字之後加上「通訊員某某某」,阿彌陀佛,這就算是她的成績了。於是每當有上級媒體下鄉,她都和領導一起好吃好喝好伺候,使勁兒巴結,是女的就誇氣質誇才華誇美色,是男的就誇智慧誇胸襟誇膽識,然後靜等著發表量大大快進。

這時,原本還有些體面的小宮女墮落成了只差通房的小丫鬟。拎包、照相、催菜、結賬,所有鞍前馬後的事兒都是她的。除了偶爾有個把人故作謙和,基本上都是明火執仗地頤指氣使。其實高手不多,大多數都是庸庸碌碌地混飯吃。但凡頭仰得格外高的人水平通常格外差,說的話也格外容易掉到地上。看著那些話在地上滾來滾去,她只是袖手旁觀,絕不彎腰去替他們拾撿。面上春水無痕,心裡卻有著習慣的知趣,也懷著小小的惡毒,還有更深的念頭紮下了根:人往高處走,這是像太陽一樣正確的真理啊。哪怕比你高那麼一腳板兒,他的鞋子踢出的塵土輕易就能灰了你的臉。她還年輕,還有盼頭,不能老是被人這麼臟著。為了過得乾淨一點兒,就該向高處努力,不管高處有多高,反正高一點兒是一點兒,能向上走一步就少一層壓迫。

這壓迫還有一層來自村裡。劃宅基地,買化肥,交公糧排隊,定棉花等級,各種拖泥帶水的事情都找她,她起初就是很幼稚地直接拒絕,說自己沒有能力,辦不了。幾個回合下來,母親臉上掛不住了,老淚縱橫地跟她說,做人不要太狠,能幫就幫。不幫也得有句好話,不然她在村裡都難做人。

她只好學會了婉轉。村人來找,她就先客氣著,笑臉相迎。請他們去鎮上的飯店吃飯,羊肉燴面、大米燴菜、啤酒飲料。一邊招待,一邊傾聽,一邊答應著。接著事情就放下來,磨蹭,拖延,他們來找,就誠懇地解釋、撫慰。之後呢,再磨蹭、拖延……他們終於不再找她了。

日子實在是難熬,晚上失眠,頭髮掉得厲害,皮膚也越來越失去了水靈。公論她是陰陽失調女大當嫁,隔三岔五便有同事給她介紹對象。都是家在某個村的,在外有一份體面工作的本土成功青年,或老師,或軍人,或在另一個鄉鎮當幹部,不外乎此。她見過兩個,便滅了念頭,開始拒絕。待到第三個年頭,鄉里剛分配來一個大專生,經常找她聊天。家裡也是本鄉的,因為比她多讀了三年高中,比她還大一歲。有人看出了苗頭兒,馬上就來撮合,在鄉里,這是最美滿的姻緣:「都掙著一份工資,家裡還有房子有地。還能一起上下班,多好。你們這年齡,可都不小了。過了這個村,沒有那個店呀。」

她笑著,起身送客。很快,就有不中聽的話傳到了她的耳朵里:「誰眼花誰跌跤,誰心高誰命薄。還差啥呢,還想啥呢。」

縣裡的主要領導有了變動,騰出了一些珍貴的位置,低一級的領導層也隨之波瀾泛起。一番廝殺之後,鎮黨委書記咬住了機會,去縣裡當了宣傳部長。鎮里的領導層也開始磨圈兒,機關里人人都躁動不安,伺機而行。一朝天子一朝臣,舊臣最要緊的就是拜靠新君。她卻是例外。她每周都坐著公交車,跑到縣城,登老書記的家門。這情形有點兒滑稽:書記在時她不和他拉關係,書記走了倒是開始向上貼——這詞夠准,貼的目的可不就是為了向上?自知這希望渺茫,所以她早就預備好了巨大的絕望,但她的努力卻是步步為營的紮實。名義上是給書記孩子輔導功課,每次都拎著給孩子精心挑選的衣服和零食。那孩子的功課實在是差,不過差有差的好處,總是要笨些,稍微有些成績就是她的功勞。以如履薄冰的微妙分寸,她小心翼翼地應對著那個愚鈍的女孩兒以及女孩兒背後一點兒也不愚鈍的書記太太。絕不能讓這個女人反感自己,這個最重要,不然會功虧一簣。

書記是何等樣人,卻不說破,更不問她,只是順水推舟,任她來往,靜等著她圖窮匕見。就這麼著,一周、兩周,一月、兩月,半年、一年,終於,孩子生日那天,她送了大大的重禮,說明白了想去縣裡工作。檯面上的原因是為了更高層次的見識和學習,檯面下的原因是想找一個理想的對象,不管怎麼說,縣城的選擇範圍總是大一些。書記理解地看著她,矜持地點頭:「等等看吧。」

又一年之後,縣報社招人,正是宣傳部管的口,書記首肯,她便去應試,然後就一路綠燈地上調,到報社當了編輯。縣城的世界和鄉里自然是不一樣,壓力小了許多,各方面都輕鬆起來。因為掌管著固定的版面,也漸漸地有人開始趨奉她。地方一大,對女孩子的年齡也寬限了一些。人們流水般地給她介紹對象,安排相親,一年之後,她就結了婚,在城裡安了家。

四、吃肉

丈夫在銀行上班。祖輩原是做過大生意的,很是有些根底,只是和太多家的命運一樣,幾十年間,享過的福都成了難逃的罪,便凋敝了,可也隱約還能看得出發達時的形貌,主要是房子。大大的老式的四合院,門頭廊下的石刻雕花里都透著講究。和公婆同住,她更是慢慢發現了他們生活的講究:穿過的衣衫一定會熨燙,整整齊齊地放在紅木櫥中。被子曬過霉,一定要放在樟木箱里。婆婆在廚房炒菜,放的油都是她不敢想像的多。每頓飯一定會有肉,吃蔥只吃蔥白,剩飯剩菜從來不留,都是當即倒掉。每月的電費都是她在鄉下娘家一年的總額。大哥是七十年代末期結的婚,蜜月旅行去的是上海,拍了很洋氣的婚紗照。大家庭的旅行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沒斷過,照相簿里的老照片,北京、西安、廣州,幾乎哪裡都去過,在北京照的還是「大北」照相館。

她開始吃肉。有時候,忽然想起之前自己居然是不吃肉的,不免感到驚奇。從小她就對肉有一種厭惡的敏感。一看見肉,一聞到肉味兒都會噁心。用肉炒的菜,她肯定不動。過年時家裡會用剔過肉的豬骨燉一大鍋骨頭湯,俗稱老湯或者高湯,做菜時總會放一些,因為只是湯,所以放進菜里根本就沒有肉影兒,不過是個味兒而已,但這也是她絕對不能忍受的,她寧可吃鹹菜,或者再炒個什麼素菜。於是,常常的,其他人用這老湯燉大燴菜:青翠的白菜、雪白的豆腐、透明的粉條、墨綠的海帶、深紅的牛肉丸子、淺黃的腐竹,就著軟暄暄的大饅頭,一個個吃得心甜意洽,她卻另燉一鍋,料都是一樣的,唯一的不同就是不用老湯。

奶奶也不怎麼吃肉,所以總是另做有素丸子和素包子,餃子餡也肯定是另備一份素的。奶奶說她不喜歡吃。後來她發現奶奶的不喜歡是有彈性的:肉少了,不夠吃了,她就說不喜歡。「太香了,頂不住。」肉多了,要剩下了,她肯定就可勁兒吃。「這麼好的東西,放壞了多可惜。」

對於她的吃素,奶奶雖然也會勸幾句,但總的來說還是很支持的,甚至是鼓勵和表揚的。後來她才知道,其實是為了讓她省下些給男孩子們吃。她老人家一直都有些重男輕女。那時候家裡雖然比「標杆」家強些,可肉還是吃得少。女孩子少吃一些,男孩子就可以多吃一些。即使多不出幾口去,總歸還是多一些好。

夫家的人都很能吃肉。她第一次上門,吃的是撈麵條,配菜是大炒肉。大炒肉這個菜名她是第一次聽到,後來才知道,這個菜名是他們家的獨創。什麼是大炒肉?就是用蔥配肉炒,其實也就是純純的炒肉絲。他們家就叫這個是大炒肉。婆婆給她盛的面里,有一半都是肉,她勉強把面吃了,把肉全留了下來。老太太就此知道:她未來的小兒媳婦是個不吃肉的人。

是從羊肉串開始破的戒。丈夫非常喜歡在大排檔上喝啤酒吃羊肉串,知她不吃肉,便故意逗她:「吃一串吧。咱吃得起,不用省。」幾乎天天都要聽他這一番話,有一天忍不住就動了心思,吃了一串,居然感覺不錯。那時縣城的羊肉串價格是一塊錢六串,如果吃上兩塊錢,還會多贈一串。後來她又開始吃羊腰,不是那種全腰,而是脆脆的小腰片。腰片的價格要貴一些,一塊錢一串。

幾乎是與此同時,她的舌頭還接納了羊雜碎。夫家大哥在相隔百里地的另一個城市工作,隔段時間便會攜妻帶女回家看望婆婆,一回家,便會號召大家去西關吃羊雜碎,她跟著去了一次後,便欲罷不能。常去的那家店叫二宏羊雜碎,店主的名字就叫二宏。那邊的店都是這種風格:躍進羊雜碎、大新羊雜碎、長江羊雜碎……每家店前都支著一口大鍋,鍋里一半地方堆著切好的雜碎,另一半是翻滾的雪白高湯。他們報過碗數,老闆便取過敞口粗碗,放入香菜、紅椒末和味精,將湯湯水水的雜碎舀入碗中,頓時,白的湯、粉的雜碎、綠的香菜、紅的辣椒,悅目非常。旁邊的草編筐里是新出爐的燒餅,一塊錢四個。一家子進店坐下,頓時就佔去了半個店。他們從沒有集體去別的家吃過。只因大哥說這家好吃,大家就無條件地信任了。後來她悄悄獨自去別的家嘗過,似乎還真的是二宏的羊雜碎比較好吃,不過她也暗暗懷疑:之所以覺得好吃,是因為吃過太多的緣故。口味也是有記憶的。

一碗羊雜碎,湯多肉少。湯是河,肉是游泳的魚。也因此,吃雜碎還有一種最尋常的說法,叫喝雜碎。雜碎湯還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是免費加的。據二宏說,曾有一個老頭帶著兩個孫子來喝雜碎,他只要了一碗,卻加了五次湯。他們爺孫三個吃得肚子溜圓,也把二宏噎了個珠玉滿喉。

由羊肉串到羊雜碎,她對葷的熱愛從此一發而不可收。後來回過神兒來,才發現這兩樣都是家常之外的雜味兒。為什麼會在家常之外的雜味兒上開葷?想了想,大約是因為這些雜味兒野、蠻、有勁兒。不過雜味兒吃多了就會明白:家味兒雖然沒有雜味兒足,雜味兒卻也真的比不上家味兒正。開了野葷之後,她的胃便由雜至正,由外及里起來,慢慢地被家常葷一五一十地收編招安。大嫂很會做菜,一跟著大哥回到家她便主廚,煎炒烹炸,樣樣開花。她被耳濡目染,吃肉的範圍越來越廣,也越發筷筷知味:五香驢肉、紅燒豬排、砂鍋牛腩、清蒸河蟹、白灼大蝦……

有一件很小的魚刺般的事,她一直都記得。那次也是大嫂主廚,做了一道冬筍炒魷魚,格外美味。這道菜每在餐桌上轉一圈,就會下去一小半。第三次轉到她跟前時,她滿滿地夾了一筷子放進碗里,頓了頓,又夾了一筷子。幾乎空了盤,她有些不好意思,可又沒辦法再夾回去。丈夫笑道:「真能吃啊。」她當時就哭了起來。丈夫連忙去哄她,她卻哭個不停。也知道丈夫是在開玩笑,更知道自己哭得沒道理,可她還是哭著、哭著,哭得丈夫都生起氣來,說:「還有完沒完?」

吃得多了,也便開始做。以前不能看不能動的各種肉類,都到了她手下。她切、剁、洗、做、吃。吃完了做什麼?也沒什麼可做的。縣城的飯後娛樂無非是打麻將和看電視。她都不喜歡。晚飯過後,她和丈夫在路燈下散步,隔三岔五和熟人打個招呼,吃個夜宵,看場電影。

偶爾,她會想起五哥。他在哪裡呢?在幹什麼呢?婚姻的庸常讓她開始回味他們之間的未完成,在回味中,青嫩的初戀被催熟得恍若愛情,升起裊裊的甜。

……

九、華衣

長輩至親只剩下了奶奶。弟媳年輕,脾氣暴,臉色多,老人家只跟著哥哥住在鄉下。女兒上了初中,功課陡然緊張,也不情願跟鄉下親戚尬聊,便只有她回去。每次給老太太帶的依然是吃食和衣服,大包小包。她能吃多少能穿多少呢?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塞給她錢,這錢她是不會花的,唯一的去處就是給曾孫子們。一筆錢,經過兩個人的手,入了最該入的庫,讓人情值漲到了最大,很划算。有一次,移動公司和報社聯合搞活動,她得著了一部新手機,也送給了奶奶,教會了她接聽。奶奶由此成為村裡第一個用智能手機的老太太,備覺榮光。

每到暑假和寒假,她例行要把老太太接來鄭州住一些天。女兒放假在家,一老一小互相陪著,正好。她也盡量把公休假放在這個時間段,帶著她們在省內做短期旅行。而在鄭州市內,她們最大的娛樂就是逛超市,大超市。老太太逛超市的樂趣類似於旅遊,在商品世界裡旅遊。她的常規表現就是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問問這個,問問那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流連忘返地讚歎著,從一個貨架岔到另一個貨架,再岔到下一個貨架,你不催她,她永遠都走不動。此時的女兒總是特別乖巧,從頭到尾地陪著講啊講啊,還常常故意挑最新奇的東西來讓老太太大驚小怪。

她負責的是最實際的採買,而她的採買總是被廣告牽引。超市裡到處都是廣告,飽和度極高的刺激色彩,字體能多大就多大,生怕人看不到。便宜啊,貴啊,打折啊,無非都是為了讓人買東西,都直白、粗陋、低級。但是,也自有一種讓人心安的老實。有些廣告便做得十分狡黠,比如「你,值得擁有」。如此婉約,如此雅緻,如此珍愛地奉承著你、寶貝著你:你,值得擁有。在聽到的一瞬間,你盡可以陶醉地沉浸在這樣的氣氛里,理所當然地順應他們的推斷:我,值得擁有。那麼,以此盪開:××別墅,你,值得擁有。××珠寶,你,值得擁有。××香水,你,值得擁有。××豪車,你,值得擁有……無邊無際的句式複製批發,排山倒海而來,於是那點兒泡沫般的虛幻情境隨即就撞碎在那塊堅硬無比的巨型礁石上:沒有錢,你,如何擁有?

相比這些曲徑通幽的心機套路,她更情願認開門見山的賬。因此,毫無例外,每次去超市,她們一定滿載而歸。有些本來用不著的或者家裡囤積有的,她還會忍不住再買。從超市出來,女兒一手攙著老太太,一手攔計程車,她的兩隻手裡都拎著沉甸甸的大袋小袋,氣喘吁吁。

因為奶奶的關係,一些老親戚便有著來往。春節她回去,總會碰到來走動的親戚,全都是陌生臉孔。他們也不認識她。奶奶要在其中啰唆好幾個回合,他們才會哦哦哦地感嘆著:就是你呀。可不是嘛,多少年不見了。就是啊這都多少年了。都老了。是啊都老了。送他們走後,奶奶總要說一句:

「等我死了,他們就不再來了。都該斷啦。」

但奶奶不死,就斷不了。他們的臉孔陌生,打到鄭州的電話卻很熟絡:我是誰誰誰,想起來了吧,有個事跟你說說,你看中不中……最多的事情就是給他們的孩子們找工作,還有借錢。對這兩樣,她都是一口回絕。他們便退後一步,要孩子們住在她家裡。如今她的房子不是很大嘛,都知道的。她無法推辭,但底線是只接受女孩。

於是,像青年旅社一樣,她家裡不間斷地出現著女孩子們的身影,最多的時候住了四個。四個卧室,她和女兒各一間,那四個女孩子兩兩一間,偌大的家,簡直就成了女生宿舍。她未雨綢繆,早早就給她們立了規矩,無非是一些日常家務,洗衣拖地做飯之類,倒也行止有序。水電氣一應雜費都是她的,房子又白住,作為暫時的CEO,她自然有絕對的話語權。晚飯時分最歡樂,能吃兩個小時。各說各話的同時也熱辣碰撞。那天,她聽新來的女孩子講保險。女孩子說她做的是電銷,就是電話銷售。

「打個電話就能讓人家把錢掏出來?」她驚奇。女孩篤定點頭:「必須的。」

所有的業務員都叫「美麗」,李美麗、陳美麗、呂美麗、什麼美麗——「美麗」這個詞真是神奇,果然能讓人生出一種俗艷的嚮往。每個美麗進了公司,就必須得在第一個月做夠兩萬的業務。完全沒有工作經驗,也沒有客戶來源,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沒關係,不是還有自己的親朋好友嗎?先殺熟。殺完熟,成了公司的正式員工,就可以安下心來殺「生」了。她們都有一套「話術」,怎麼和客戶溝通,算準了客戶會說什麼,她們怎麼應答,客戶再說什麼,再怎麼應答……客戶所有可能的心理障礙,都在美麗們的預料之中,她們只要按照「話術」來就可以。除非客戶根本就不接她們的電話,或者接通了一聽是保險就立馬掛斷。

「美麗」還會背很多銀行卡的貴賓卡號。工行的、農行的、中行的、建行的,她一聽這個卡的前幾位數就知道這卡是什麼級別,就知道這卡有沒有錢。「有一次,一個客戶刷完了卡,我一看他的餘額,天啊,他卡上還有七千多萬,七千多萬啊。」

她看著「美麗」的臉,真是一張青春的臉。這臉那麼渴望錢,那麼喜歡錢,是一張貧窮的臉,可是,也是一張多麼富的臉啊。

「標杆」的女兒也跟著她住過,長得活脫脫就是一個「小標杆」。三本畢業,在早教中心當老師。那個小區地段很好,是高端豪宅,房租很貴。很多家長把孩子放在那裡,上各種各樣的課。老師嘛,幾乎都是像「小標杆」一樣的女孩,沒有什麼教師資質,一個月工資才兩千,可是家長不管那麼多,就把孩子往這裡送,每個孩子每月三千,管吃管住。「小標杆」總是嘖嘖感慨:「光水果費一天都二十,二十能吃多少水果呀。仨孩子分吃一個蘋果都吃不完,唉,這早教中心,可是賺得太黑了。不過,話說回來。就是讓這些孩子可勁兒吃他們也吃不了多少,胃口都不行的……雖然都是富人的孩子,可真是挺可憐的,整天學這個,學那個,家長送來都不再管,很晚才來接,有的家長沒時間,就讓司機接,反正都開著大公司嘛,都有司機嘛……這些小人兒,不光可憐,也可恨。在家長面前一個樣兒,在中心裡又一個樣兒,霸道刁蠻得不得了。他們都知道家裡有錢,在這裡就能作威作福,沒人敢把他們怎麼著。有時候呢,又像鬼靈精似的,小心眼兒里不知道想的都是什麼。有個小孩子,才四歲,她媽媽一走她就朝她媽的背影吐唾沫,說她媽不是親媽,她是領養的,可她媽一來,她上去就親她媽的臉……」

白亮的燈光下,她們喝粥、吃菜,以這些瑣事佐餐。她想像著那些孩子們的小臉,這些小小的富人,已經開始窮了。因為他們的父母,都是窮富人——窮富人,這個詞是豆腐心造的。越用越覺得好。這些年,她也見過不少窮富人。每當碰到他們,她總是一眼就能看出他們富下面掩藏的窮來。他們壓不住這種窮,或者是富:給災區捐款的數目,衣服的牌子,去哪些國家旅行過,住過多麼高級的酒店,見過多麼顯赫的人……這些必須得提,一定得提。「該露不露,心裡難受。該燒不燒,心裡發焦」。露和燒,在河南方言里都是炫耀之意。

「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人:窮人和富人。沒有不窮不富的人,所謂的不窮不富,毫無疑問,也一定是窮人。」豆腐心如是說,「在咱們這裡嘛,窮的人窮,富的人也窮。總而言之,都是窮人。」

一天一天地,不可遏制地,她開始感覺到自己的老。都說塌了的身架子只能用好衣服來撐,她也到了這個時候。她讓女孩子們給她參考,以便讓自己穿得減齡。看到她的衣櫃,女孩子們總是一陣驚呼。她的衣服滿得要溢出來,看起來似乎是想穿哪件就穿哪件,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這樣的。有些衣服是貪便宜買的,有些衣服是出差在外遇到或冷或暖的天氣為了一時之需買的,都是些權宜之選。也有些雖然是因為喜歡才買的,過後卻很快不喜歡了。就是這些衣服,一件一件地疊掛到一起,湊成了可觀的儲備。她絕望地總結出這樣一條準則:越多就意味著越窮。宛如胖子的一身贅肉,那麼厚,那麼肥,多得要從身上掉下來,是富嗎?是窮。而那些一點兒脂肪也不多餘的勻稱的身體,才是富啊。

再多的舊衣服她也捨不得打發。「還是舊衣服穿著舒服。」這是掛在嘴邊的話,可誰都知道有多假。誰不喜歡新衣服呢,如果那新衣服又精美又舒服又昂貴?可還是要說舊衣服好,因為舊衣服不用再花錢——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窮,才會向來是有什麼穿什麼,讓身體順從存貨,而不是穿什麼有什麼,讓消費來順從身體。吃也是一樣。從來就不是想吃什麼就吃什麼,而是有什麼吃什麼,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買得起什麼就吃什麼,很知趣地讓自己的心理來配合自己的窮。這樣的話,窮就不再是孤零零的、赤裸裸的了。這樣,窮好像就不那麼窮了。

是這樣嗎?

……

摘自中篇小說《四十三年簡史》,作者喬葉,原刊《人民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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