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 人間導演
我和老王從銀河網咖出來，已經將近十二點，街燈昏暗，車輛稀疏。
我們討論著今晚的「戰果」，老王覺得吃雞那一局是他的功勞，臉色神氣，充滿得意。走到紅綠燈下，老王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肚子：「我得回網吧上個廁所，肚子不舒服。」
「回家再說唄，你打的車快到了吧。」老王租的房子離學校不遠，打車也不過十分鐘的路程。
「不行，來不及了。」老王把背包扔在地上，從中掏出一卷衛生紙，向網吧狂奔而去。
我無奈地提起他的背包，等在原地。
「他吃壞肚子了。」一個聲音從我的左側傳來，由於音色沙啞，所以顯得微弱而遙遠。我轉過頭看見了他，他正從口中吐出一大團煙霧。我又四下看了一下，才確定他是在和我說話。
我回答：「嗯，可能是吃壞了。」
他說：「不是可能，他就是吃壞肚子了。」
我微笑地沖他點點頭，沒有繼續說下去，我感覺他可能是喝多了酒。
紅燈變成了綠色，他向馬路對面走去，走到路中間，他突然回過頭對我說：「你怎麼不過來？」我告訴他我在等人。
「他得二十分鐘以後才回來，你過來跟我說說話。」
這讓我更加確定他是真的喝多了，我搖搖頭，不再看他。
「你信不信我有辦法讓你過來？」他走到馬路對面對我說。我假裝沒聽見，只想老王趕緊回來。
「你看這是啥！」他揮著手朝我大喊。我只能看見一個黑色的方形東西在他的手上晃來晃去，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口袋，那是我的錢包！綠燈還剩下最後一格，我沒想太多，向前衝去。
「你要闖紅燈啦！」他話音剛落，綠燈瞬間變為紅色，「有車要來撞你啦！」他剛說完，一輛車就從我和他之間疾馳而過，「司機要停車罵你了。」果然，車在前方不遠處減慢了速度直到停止，司機打開車窗罵了兩句又揚長而去。
我驚魂未定，趕忙走到他身邊，他把錢包遞給我，我接過來裝好。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又掏出一支煙點燃。
「剛才這段戲，節奏咋樣？小心臟還怦怦跳呢吧？」他突然蹦出了東北口音。
我說：「要不是你偷我錢包，不至於出這種事。」
他說：「可不是我偷的，是你自己落在網吧了。」
我回想和老王走出網吧前的情景，隱約感覺到錢包可能真的是我自己落在網吧裡面了。
我說：「你剛才為什麼不給我？」
他說：「我要是剛才給了你，你就不會到馬路這邊了，一會老王從網吧出來，他打的車就會在馬路對面接他，然後再調頭。」
我說：「那會怎麼樣呢？」
他說：「你咋還不明白呢？車先調頭他再上車，跟他先上了車再讓車調頭，看起來用的總時間一樣，但是從車的角度來看，前後差了七秒鐘！」
我開始思考他說的這段繞口令一樣的話，數學問題我已經理解了，但是總覺得有奇怪的地方。
老王！他管老王叫老王！
「你怎麼知道他叫老王！」我驚訝地問他。
他說：「我也知道你叫北極。」
我開始搜尋我的記憶，當我確定我從沒有見過這個人以後，我感覺到了恐慌，我只想老王快點回來，解答我現在的疑惑。
他又抽出一支煙，用前一支點燃，隨後吐出一口狹長的煙霧。
他說：「整明白了不？整明白了就跟我干導演去吧。」
我說：「干哪個導演？」
「算了，我還是跟你說普通話吧。」他又吸了一口煙，清了清沙啞的嗓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做導演？」
我沒有回答，我感到我的臉上寫滿了問號。
「OK！OK！」他忽然操起一口港台腔，「是我太著急了。我想在就和你講明白，我盡量簡單說，你跟緊我的節奏，一次就聽明白。OK？TIME不多啦！」
他猛力吸了一口煙，把煙頭扔到地上踩滅：「我是一名導演，但不是你認為的那種電影話劇之類的導演，我導演生活。比如，今天你早晨幾點鐘起床，幾點鐘上廁所，幾點鐘吃早餐，排泄什麼樣的糞便，吃什麼樣的麵包，看起來是你自己決定的，其實都是我事先安排好的。我安排你的生活，就這樣，你懂了嗎？」
「《楚門的世界》？難道我的每一天都被全世界的觀眾監視著？我是個實驗品嗎？」我對他的話半信半疑，又感到恐慌。
「差不多是這樣，但是不只你的生活被我安排好了，每一個人的生活都已經被安排好了。這有點像『命運』之類的說法，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那咱倆現在站在這也是你安排好的？」
「當然。」
「那我現在要是轉身走呢？也是你安排的？」
「那不是，我也不能什麼都安排好，再好的導演也不能阻止他的演員即興發揮，但是大部分人都在按照我的劇本走。」他說完從懷中取出一個厚厚的本子，得意地沖我晃了幾下。
我告訴他，我現在就要即興發揮了，我要朝著西邊跑，再繞兩條街道返回我的住處。
他說：「那你最好還是不要跑，因為你還沒跑出十步，就會因為沒有看見敞開的井蓋而掉進下水道。」我往前走了幾步，發現確實井蓋開著，並且沒有任何防護措施。
「井蓋也是你安排的？」
「對，我讓住在學校家屬院的三個孩子搬開的。」
「他們就這樣聽你的話嗎？」
「他們當然不聽話，他們是三個叛逆的孩子，誰的話也不聽。所以我安排他們的父母在同一天告誡他們，不要搬開井蓋。你又要問我，我是怎麼安排他們的父母的。這對你來說可能覺得有些複雜，我讓第一個孩子的父親看了井蓋事故的新聞，另一個孩子的母親和他的父親是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所以他們討論了這件事，而我又安排了第三個孩子今天放學和前兩個孩子一起玩。所以他們三個在今天放學以後就合力搬開了這座井蓋，防止你逃跑。」
「那你又是怎麼讓第一個孩子的父親看新聞的呢？」
「這看起來很難嗎？也許對你來說真的有點難，畢竟你剛剛開始了解我們這個行業，沒關係，跟我做導演吧，包教包會包分配。」
「你不說明白你是怎麼做到的，我是不會和你一起做這種事情的。」
「不是我不願意說明白，是這件事情如果要我說明白的話，要花很長時間，老王還有六分多鐘就要回來了。」
「那你現在安排一下啊，讓老王晚來一會。」我覺得我這句話說的很有道理。
「我還只是個小導演，劇本都是提前寫好的，我還沒有那種臨時改劇本的能力，能做到這一點的，現在整個行業也就那麼幾個。算了算了，我就再跟你多說一點吧，你這個freestyle真讓我有點頭暈。」
他又點燃一支煙：「你知道蝴蝶效應吧？我們之前安排一個科學家叫什麼來著？時間太久忘記了，反正是安排他給你們普及過。其實這是我們的行業始祖留下來的劇本創作理論。打個比方，人類歷史，就好像一副排列整齊的巨大的多米諾骨牌，只要足夠精細，找準定位，你只需要推倒其中的一塊牌，其餘的的牌就會一個接著一個地倒下。我們的做的事情也是一樣，我們的創始人推倒了『第一塊牌』。」
「他幹啥了？」
「他偷了鄰居家的一顆雞蛋。」
「然後呢？」
「然後事情就變得不一樣了呀。少了一顆雞蛋，這個世界就不一樣了，慢慢地就按照我們的劇本走了。」
「那又能怎麼樣呢？在你們始祖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人偷過雞蛋，就算蝴蝶效應真的發生了，也最多改變一下歷史進程，怎麼就按照你們的劇本走了？」
「這有得給你講點量子力學了，『觀察』之類的問題，這講起來太複雜，再過個幾百年，人類就能研究明白了，你也可以看看劉慈欣的書，他寫的挺好。」他的這一支煙也抽完了。
「我就快相信你了，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吧。在你劇本里，人類的結局是什麼？」
「考驗我？是不是考驗我？你放心吧，我不是劇透的那種人！」他點燃了最後一支煙。
「我是真的想知道。」
「其實還沒寫出來呢。而且結局一般都是大導演大編劇來寫，輪不到我。也有可能寫出來了，但是沒有給我看，我是個二流小導演，要不也不至於讓我來導這個時代啊，這個時代都是些什麼破劇本啊。原來有個導演，是西方團隊的，叫諾蘭，《盜夢空間》啥的你看過吧？《星際穿越》那個結局本來就是他給人類設計的，但是審核的人說，結局太光明了，就把他給否了。諾蘭也來脾氣了，一看審核不通過，就從我們行業隱退了，不導演人生，改去拍電影了。當時可把領導們給氣壞了。趕緊安排我們去包裝他。」
「怎麼包裝？」
「就是告訴人們，諾蘭是個厲害的電影導演啊，告訴人們他拍的只是電影，不可能成真。不然我們這個行業很容易被發現的。人類一旦發現自己每天的生活都是被安排好的，那還了得？」
「那你感覺人類的結局是什麼？」
「目前看來肯定是死，就是滅絕，跟恐龍一樣，其實恐龍這個形象創造的還是不錯的，只不過後來審核團隊大換血，所以按照我們新領導的意思，才有了人。」
「我咋感覺你講的越來越像神話？你不是人嗎？你是神啊？」
「其實我才是人，你不是，你和老王都不是，你們是角色。」
「這個我好像能理解。我們學校話劇團排過一個戲，叫《六個尋找劇作家的劇中人》。」
「差不多吧，你怎麼理解都行。」
「我明白了。」忽然吹過一陣冷風，寒意瞬間侵透我的大腦。「你們把我們當玩具，你們把人類文明當成一場遊戲！你們安排我們的生死，安排我們的悲歡離合。最終，你們安排我們在自己的哭聲中死去。」
「你說的還挺有意思。要是在劇本結尾加上一個『覺醒』的角色，說你剛才說的這幾句台詞，也不錯啊。」他掐滅了最後一支煙，抬手看了看錶，「時間不多了，你快跟我去做導演吧。我也實話跟你說，我選你做導演，並不是因為你有多大的天賦，完全是因為我實在招不到人了。我就看你有點想像力，你就給我打打下手，咱倆把21世紀這段排完就收工啦！走吧走吧！」他拉住了我的胳膊，我一把掙開。
「走個屁！我告訴你，人類不需要等到最後才覺醒！我現在就要曝光你！老王來了，我先把這件事情告訴他！他是我的好朋友，肯定會相信我。我還要把這件事情發到網上，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你的劇本不可能成功！」
他搖了搖頭，表示對我拒絕他邀請的失望，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終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殘忍的嘲諷，然後，他說出了對我或者說對人類的最為輕蔑的嘲諷。
他說：「會有人相信你嗎？這是我選擇你的另一個原因，無名小卒。一旦你拒絕了我的邀請，把真相公之於眾，也只會被當作笑話。你肯定知道，當初有人說地球是圓的，都被他的同類活活燒死了。你口中的真相不過是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甚至都不會有人看到。」
他轉身離開，隱沒在校園的黑暗裡。
老王回來了，他揉著肚子，表達自己的舒暢，隨即掏出手機，叫了一輛計程車。
在那段等待計程車的時間裡，我仰望過一次夜空，黑暗已經把星光淹沒得所剩無幾，老王還在講著遊戲中的趣事。那輛計程車從轉角處開來，通過十字路口迅速調頭轉向我們的位置。我心裡默默地數著，七、六、五、四、三、二、一，七秒鐘以後，路的對面，另一輛飛速行駛的汽車劃破夜晚的寧靜，從計程車的尾部呼嘯而過，老王沒有發現任何異常，而我的背後卻冒出冷汗，如果老王在路的對面上出租，也許兩輛車會相撞吧。我沒有想下去。
老王上車前，我問他：「老王，你相信命運嗎？」
老王微笑點頭：「相信，我的命運，就是帶你吃雞。」
看著計程車遠去，我感受到無盡的孤獨，我衝進校園，努力尋找「導演」的身影，我想和他一起做導演，也許那是我改寫人類結局的唯一機會。而他，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回到家，坐在電腦前，努力回想我與他的對話，並寫下這些文字。
請你們相信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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