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喜歡晴雯 卻活成了襲人
晴雯歌
紅樓夢 電視連續劇歌曲集原聲帶
陳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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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三恨：一恨海棠無香，二恨鰣魚多刺，三恨紅樓夢未完。
在《紅樓夢》中，比較比比皆是，大到榮、寧兩府的對比；再到甄（真）賈（假）寶玉的虛幻縹緲；黛玉與寶釵的「環肥燕瘦」。
再比如丫鬟中的花襲人與晴雯。
在第五回寶玉夢遊太虛幻境中，來到了「薄命司」，打開了《金陵十二釵·又副冊》的櫥門，拿出一冊來，揭開一看，只見這首頁上畫著一幅畫，又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雲濁霧而已。
有幾行字跡，寫的是：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天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又見後面畫著一簇鮮花，一床破席。也有幾句言詞，寫道是：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把晴雯和襲人的名字與其判詞對照起來很是有趣。
晴雯：晴雯她小小年紀就死了，她死的凄慘，以她的反叛性格，為賈府上下所難容，在重重擠壓下只有一死。她死的壯烈，也正是這種反叛的性格，使得她不低頭、不屈服、寧死不屈，但也死不瞑目，曹公讓她帶著無限的缺憾，帶著對社會、對人生、對世上一切的太多詰問，走完了她短暫的一生。可是曹公又讓她在死後是那樣在精神上得以升華，如鳳凰涅槃般的美好，讓她至少在主人公的心目中成了天堂中管理百花的花神。
襲人：畫的是「一簇鮮花，一床破席」，諧音說出花（席）襲人，然則是「一床破席」，很是耐人尋味。寶玉以「花氣襲人知晝暖」之詩句，為她取名花襲人，她確實也能知冷知熱，恪盡職守，但就是不知寶玉的心。雖然「枉自溫柔和順」，卻也能夠以其謹慎小心，勤勤懇懇的正統入世的形象，博得個「堪羨優伶有福」，而終老人生。一直到《紅樓夢》前八十回，襲人也還活著，在後四十回里，她也按著判詞中說的那樣，嫁給了「優伶」蔣玉菡。
二人出身皆可憐
晴雯的身世很苦，她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寶玉在其《芙蓉女兒諱》中如是說：「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她十歲才被賴家買來，去惡不知道自己的鄉籍姓氏，這從香菱的遭遇中可以想像得到，她很小就被拐子或偷、或搶、或買了去，也可能被轉賣過多次也未可知，竟把自己的「鄉籍」「姓氏」都「湮淪」了，最後竟是葬送在這由於她「不忘舊」而有了根基的親戚手裡。
比起晴雯來，襲人的身世要好得多了。襲人出身貧苦，家中艱難時曾一度揭不開鍋，為了不「看著老子娘餓死」（第十九回），她小小年紀就被賣到賈府當了丫頭。首先如賈母所云：「他又不是咱們家根生土長的奴才。」她自己也說：「我又比不得是這裡的家生子兒，我們一家子都在別處。」
二者皆為封建社會犧牲品
列寧在《紀念葛伊甸伯爵》中有這樣一段話：「意識到自己的奴隸地位而與之作鬥爭的奴隸是革命家。不意識到自己的奴隸地位而過著默默無言、渾渾噩噩的奴隸生活的奴隸是十足的奴隸。津津樂道地讚賞美妙的奴隸生活，並對和善的好心主人感激不盡的是奴才。」那麼，晴雯是中國文學人物畫廊里出現的第一個「意識到自己的奴隸地位」，而不甘心屈辱的反抗者的光彩照人的女奴形象；襲人則是「對和善好心的主子感激不盡」，對做穩了的奴隸生活津津樂道的奴性十足的女奴形象。
紅樓夢是一部大悲劇，幾乎到了有情皆孽，無人不冤的地步。襲人的結局，在第五回賈寶玉游太虛幻境時說已經作了預告：「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襲人最後嫁給蔣玉菡，與其他人相比，還算有個不錯的歸宿，在書中悲劇的色彩並不濃厚。但是如果想一想襲人一直以來都把自己當做賈府的一份子，早已進入了角色，最後卻落一個好夢成空，這一種結局比起黛玉，晴雯的煙滅雲散來，更有一種深刻的悲涼。晴雯、襲人正是女兒悲劇命運的縮影。
這是愛情的悲劇，同時也是社會的悲劇、時代的悲劇，更是封建禮教的悲劇。
晴雯的靈性與野性
她的可愛之處在於她完全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帶著原始的野性和靈性，就像天空中的一片雲朵，收放隨意，陰晴隨心，釋放靈性的時候可愛之至，但釋放野性的時候則並不討人喜歡。
鳳姐的話說就是：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真真是：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
晴雯的靈巧是眾所周知的，多少能工巧匠都無法織補的雀金裘，她在病中就從容的補好了。連賈母都說「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甚至於百般厭惡她的王夫人都不得不承認「他色色比人強」。
寶玉對她亦是寵愛有加，第八回，晴雯受寶玉囑咐磨墨貼字一段，就已寫了她的一片嬌憨天真。寶玉握著她凍得僵冷的手的描寫，也顯示她初到怡紅院便深得寶玉的喜愛。此後，隨著情節的發展，在「晴雯撕扇」（第三十一回），「晴麝上夜」（第五十一回），「晴雯補裘」（第五十二回）和「晴雯屈死」（第七十七回）等片段的描寫中，都有明晰的刻畫，晴雯死後還為她寫了《芙蓉女兒誄》。
晴雯也是個心智高傲的人，她曾當著眾多丫頭的面宣傳：「一樣這屋裡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她，剩下的給我，我寧可不要，衝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
襲人的善良與私心
襲人一出場時，作者這樣介紹她：原來這襲人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賈母因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不中任使，素知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
襲人的善良之處在於她非常為他人著想，她不願意讓任何一個人難堪。而這種善良也絕不僅僅是為了私利裝出來的。
如第19回，寶玉的奶媽把寶玉留給襲人的酥酪吃了，襲人回來後，寶玉命取酥酪來，丫鬟們回說：「李奶奶吃了。」寶玉才要說話，襲人便忙笑道：「原來是留的這個，多謝費心······我只想風乾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床。」寶玉聽了信以為真，方把酥酪丟開。「像李奶媽這樣極不被寶玉待見，揚言要被「趕出去」的人，偷吃了寶玉留給襲人的酥酪，襲人還是替她遮掩，可見襲人顧全大局的賢德。
襲人的私心主要表現在她以「爭榮誇耀」為生活目標，表現出奴婢對主人的溫柔順從，夢寐以求的是「寶二姨娘」的身份。
晴為黛影，襲為釵副。
晴雯和黛玉有著這麼多地方相通相融，所以將她說成是黛玉的影子，一點也不為過。她和黛玉一樣生活在詩的世界裡，脫離現實，把外界想得太好，按自己的一套行事，從不提防自己會被人暗算，而現實又往往不接納、認同她們的思想、行為，這是她們共同的悲劇所在。
但晴雯最大的悲劇就在於，她渴望得到別人的尊重，卻處於最得不到別人尊重的奴才地位。她強烈的反奴性意識固然讓我們敬佩，但在那個社會，那個時代，這充其量也只是一種「空想社會主義」的東西。
如果說，黛玉的愛情悲劇還多少有那麼點命運的偶然，那麼晴雯對寶玉的要求平等的友誼（或者說是愛戀）則是一出沒有開始就註定結局的悲劇。曹雪芹將她的結局安排為死時猛然驚醒，更加劇了這種悲劇性。
相對於晴雯的簡單、率直和詩意化，襲人則像寶釵一樣，待人處事要圓滑、世故得多。襲人懂得把握住現實，她知道自己要什麼，並為之付出了積極的行動。說她是寶釵的影子，也主要是這一點上，還有就是兩人同樣屬於「賢良淑德」類型。
以往，對襲人持否定態度的人基本上將其定位為「主動地、有意識地、千方百計地力求依附上封建統治階級，力爭能夠從奴隸變成奴才的最可恥」的人。但是襲人所表現出來的「奴顏媚態」，只是為了擺脫自己所處的地位而採取的一種很實際的行動罷了。
她的一切言行，只是為了滿足個人的歸屬需要，只是寄希望於寶玉功成名就，而自己又順利爬上姨娘的寶座，以求下半輩子有所依託。可她在採取行動時所表現出來的恰恰是一種奴才行徑。所以襲人註定是一個悲劇人物。
晴雯和襲人都是作者筆下很成功的兩個丫鬟形象。他們有不同，所以引發爭議。但他們的不同不是大是大非的品德優劣，而只是性格與追求的不同。他們都有優點和缺點，而他們本質上也都是善良的姑娘。
一位長者給年輕人講處世之道，其中有一句話說道：「你只要做到真誠、規矩、謙恭這六個字，即待人真誠，做事規矩，態度謙恭，你在哪裡都能生存。從襲人和晴雯的性格命運我們可以看到，襲人的悲劇命運在於她沒有做到真正的待人真誠，而晴雯的悲劇命運在於她缺少了態度謙恭的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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