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IP深度報道：我在鍵盤上敲開了名校的大門
開考信號打響前，安毅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還是很燙手。他有些後悔。要是提前選好酒店，前一晚就不用因為房間里搖搖晃晃的床，而不得不睡在冰冷的地板上了。
答題開始。機房瞬間響起噼里啪啦敲擊鍵盤的聲音，儘管安毅平常已經習慣了，但今天卻感到聽起來有點心煩，從鍵盤上蹦出來的聲音一下下撞擊在他兩側太陽穴的神經上。
一試總共三道題，三百分，第二天的試題數和分值與之相同，最後的成績由這六道題的總分來決定。
為了這六道題，安毅已經準備了一年多。
第一道題是關於「轉圈遊戲」的傳統題目，共有10個測試點，每個測試點時限1秒、分值為10分。儘管平時已經進行了大量的類似訓練，安毅還是遲遲沒能思考出完美的解答。他用餘光瞟了一眼時間，手心開始出汗，他明白只有保證運行準確，才能拿到全部分數。但是他心跳太快了，甚至快過了剛剛跑起來的程序。
直到第二天競賽結束，安毅才回想起來絆住自己的第一道題確實是送分題，只是因為看錯了題目，導致他把解決方法想得更加複雜了。據他所說，大概60%的選手都能夠拿到滿分，而他，只拿到了30分。
2013年NOIP提高組複賽「轉圈遊戲」題
他失之交臂的，不僅僅是一塊獎牌，還有提前拿到名校「錄取通知書」的資格。
安毅參加的是信息學競賽省級聯賽（NOIP），這不是一項普通的競賽。它與升學息息相關，直接決定了參賽者能否拿到名校自主招生資格或者降分錄取優惠。
全國青少年信息學奧林匹克競賽（NOI），簡稱「信息學競賽」，是數學、物理、化學、生物、信息學五大學科競賽之一，考察內容是計算機編程。這項競賽分為普及組（小學、初中）和提高組（初中、高中），包含國家決賽（NOI）、省級聯賽（NOIP）、冬令營、夏令營等系列活動，進入國家隊的選手則有機會代表國家參加國際信息學奧林匹克競賽（IOI）。
能在省級聯賽NOIP中獲得獎項的孩子已經是鳳毛麟角，他們也是名校競相爭搶的苗子，因此全國各地的重點中學都希望能多培養出幾位NOIP選手，提高升學率與榮譽度。而孩子與家長也都認為，這是一項非常能考驗孩子邏輯思考乃至「智商」的賽事，拔尖的計算機技能也能幫助孩子在求職時抓住比別人更多的機會。
因此，即使征途艱難而漫長，也還是有很多考生義無反顧。
少有人走的路，精彩又艱難
安毅是典型的競賽生。從小學開始參加數學競賽，一路憑藉優異的競賽成績入讀了武漢市名列前茅的中學。
升入高中之後，考慮到數學競賽競爭太過激烈，不一定能出成績，安毅在父母的建議下開始準備信息學競賽。「一來我有數學基礎，上手會更快；二來我從小就對計算機比較感興趣。」
安毅的判斷是正確的，在數學競賽中顯露出的邏輯思維能力能毫不費力地遷移到學編程的過程之中。
和大多數競賽生一樣，安毅需要面臨一種「兩難」的境況：堅持競賽，勢必會影響高三課程，對高考成績有影響；但是放棄競賽，則意味著之前的努力付諸東流。
「新聞裡面常常看到有人高一高二，更誇張的還有初中就跟名校簽約了，但畢竟是少數人，其他人在高三之前拿不到好的名次就會有很大風險。」曾經參加過NOIP的一位女生向我們這樣介紹。她的一位學姐就因為高三參賽沒有拿到自主招生資格，不得不復讀一年。
不僅如此，參加競賽還需要承擔來自另一方面的風險——政策變動。
根據各個地區情況不同，學科競賽成績在小升初、初升高過程中曾是升學有力的競爭條件，但是近年來各省陸續取消了競賽成績與升學掛鉤的政策。
2月份，教育部聯合民政部、人社部、工商總局辦公廳印發了《關於切實減輕中小學生課外負擔開展校外培訓機構專項治理行動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通知》明確，堅決查處將校外培訓機構培訓結果與中小學校招生入學掛鉤的行為，政策收緊迅速產生連鎖反應，「華杯賽」決賽緊急叫停，「學而思杯」也不再舉辦。
但是根據現有政策，學科競賽仍然是升入大學的重要途徑。儘管自2015年起，教育部取消了學科競賽的保送資格和加分優惠，但是奧林匹克競賽國家集訓隊成員仍然具備保送資格，另外，國家級和省級競賽成績還可以作為自主招生試點高校優先給予初審通過以及降分錄取的條件。
優秀的學生，高校仍然搶著要。
與數學、物理、化學、生物的競賽相比，開設信息學競賽班的學校並不多，參賽人數較少，但令人意外的是，信息學競賽獲獎比例卻很高。「我們學校一般降至一本線錄取的人數每年有十來個，其中信息學競賽的人數就佔了七八個。」中山大學計算機系林瀚老師告訴我們。
根據中國計算機協會（CCF）公布的情況，2017年全國獲得信息學競賽提高組一等獎的人數共有2464人，他們當中相當一部分將免於參加「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高考。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不可否認，以升學為目的參加競賽具有一定的功利性。但是對於選手而言，計算機屏幕上的每一行代碼都意味著長時間的努力和高強度的訓練。
而吸引他們走上這條吃苦之路的，又是什麼呢？
王婧雯是第十六屆NOIP參賽選手。初升高的時候，婧雯考上了西安「五大名校」之一，學校為高一學生開辦了豐富的課外興趣小組，同學們紛紛選擇了烹飪、英語等趣味課程，但婧雯卻被編程擊中。
「聽起來很酷」，她語調突然提高。
然而，婧雯很快就會明白，在變「酷」之前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參與編程興趣小組的學生僅有10人，他們被老師安排在了一個狹小的教室。基礎學習是枯燥繁瑣的，令不少學生望而卻步，漸漸地，人員流失大半，最後只剩下四五個學生，而婧雯是其中唯一一個女生。
更多的困難還在進入省隊之後。由於婧雯所在高中教授編程時使用的語言是Pascal，而省隊使用的是C++，所以剛開始的時候她對很多地方都覺得難以理解。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婧雯的「同桌」，一名小學五年級的學生，因為接觸早、學得多，很多問題都能快速做到舉一反三。這給婧雯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壓力。
不僅如此，學科競賽在婧雯的高中屬於「放養」狀態，除了帶隊教練，其他老師更關注的還是考試成績。「一旦某次考試成績有所下滑，老師就會說是因為你學計算機耽誤了，還是要把心思放在學習上才行。」
但是再學深入一點之後，婧雯發現，編程非但沒有影響她的考試成績，反而還為她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方法去解決數學問題。她主動搜羅了一大堆奧數題目，嘗試著用編程解答出來。隨著解決的奧數題越來越多，她的成就感不斷攀升，對數學和編程的興趣也越來越濃厚。
高中的競賽經歷對婧雯影響很大，當時習得的技能和思維模式成為了日後求職的敲門磚。婧雯大學主修的是商務英語專業，同班同學畢業後大都進入了英語培訓機構，而她卻憑藉著先前累積的編程知識和教學經歷，成為了一名少兒編程老師。
時代不同了，她發現，現在學習編程的孩子大多都有很強的探索能力和求知慾望，在老師的引導下他們能夠很快對編程上手，甚至實現「反超」，用課堂所學之外的方法去解決問題，「他們完全可以和專業的程序員對話」。
2009年NOIP遼寧賽區最小選手董昕潼以小學生的身份參加比賽，2014年，他在NOIP比賽中獲獎，獲得復旦大學、上海交大和中科大的降分錄取資格，並通過了清華大學的拔尖計劃
小葉就是婧雯的學生中，最出色的那個。對於剛上初一的他來說，除了競賽之外，學習編程有更為重要的意義。他從一個很高的認知角度去看待自己所學的東西，並將它融入日常生活。
比如，他會利用編程知識製作字母排序程序、計分器等軟體，替作為英語教師的媽媽解決了教學工作中的難題。在他看來，編程不是枯燥的數字和字母的排列組合，而是魔法，能打敗日常生活中的「伏地魔」。
但競賽不是玩遊戲，頭頂滴答滴答的時鐘始終在催促選手：再快一點！找到問題的答案！對此婧雯表示，能持續學習的動力始終是對新鮮知識的好奇和找完bug之後豁然開朗的快樂。「你的已知圈越大，你就會發現邊界上未知的東西越多，就更希望能不斷地去學習。」
競賽火了，但瓶頸依然存在
迄今為止，NOI已舉辦33屆，NOIP也舉辦了23次，而我國編程教育的普及工作仍然差強人意。據林瀚老師介紹，就中山大學計算機系的情況來看，來自中東及東南亞的留學生儘管數學稍遜於中國學生，但是普遍編程能力都比較強，因為「他們當中很多人從中學就開始學編程了」。
這一現象的轉折點出現在去年。隨著人工智慧、大數據的興起，國家政策開始向信息技術教育傾斜。
國務院印發的《新一代人工智慧發展規劃》提出，「實施全民智能教育項目，在中小學階段設置人工智慧相關課程，逐步推廣編程教育，鼓勵社會力量參與寓教於樂的編程教學軟體、遊戲的開發和推廣」。
作為試點改革地區，浙江省率先將信息技術納入高考自選科目之一，並於2018年起將教材中的VB全面更換為Python。無獨有偶，山東省最新出版的小學信息技術教材加入了Python課程。教育部在今年1月新出爐的「新課標」改革方案也正式將STEAM、人工智慧和大數據處理納入高中教學體系。
圖片來源：新華社
政策的導向作用十分明顯。浙江省一位初中生的家長表示，忽然之間，浙江省內稍有名氣的NOIP教練也都「水漲船高」，他們的微信號里加滿了前來諮詢的家長，「誰都想為自己的孩子搶得先機」。
然而，不論是競賽，還是學校課程，面對如此龐大的學生數量，編程教育真的能夠平穩落地嗎？
在信息學競賽圈子內部，存在非官方的「強省」和「弱省」之別。「強省」是攬獎大戶，傳統強省主要是指湖南、江蘇、浙江、廣東、福建、四川、北京、山東等省份，較之於其他省份，這些省份普遍參與度更高、獲獎人次也更多。
但事實上，競賽結果的差異不僅僅體現在各大省份之間，即便是同一省份各市、同一市各校之間也會因為重視程度不同出現難以逾越的鴻溝。以競賽見長的學軍中學、雅禮中學每年都能將不少學生送入最高學府，而其他大多數學校的學生還停留在學Word、PPT等軟體的階段。
各地區、各學校間的差異很大程度是由師資不足導致的，嚴重匱乏的師資僅僅分配在了少數學校，其他學校的學生即便有心去學，也無從下手。
按照林瀚老師的觀點，師資不足是必然的。
首先，我國信息技術人才儲備尚且不足。2017年，教育部、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工業和信息化部近日聯合印發了《製造業人才發展規劃指南》。《指南》預計，到2020年，我國新一代信息技術產業人才缺口將達750萬。
其次，有豐富競賽經驗的人在畢業後大多能在科技公司謀得職位，而信息學老師薪資水平與IT企業工程師相比是天差地別，毫無吸引力，即便是計算機教育專業的學生也會盡量去企業尋求機會。加之計算機課程一度不受重視，計算機教師往往感受不到其他任課老師同樣的被尊重感。「他們除了帶隊比賽，還要管理實驗室，處理雜事，壓到他們身上的任務十分繁重」。（詳見次條的「吐槽」漫畫）
一方面，國家開始大力提倡普及編程，另一方面，學校又無法在短時間內培養出一批合格的信息學教師。隨之便催生出了巨大的競賽培訓市場，打著金牌教練名義的培訓機構遍地開花。
「社會機構是一個很好的補充，比起學校老師，他們可以用更靈活的方式去教學，」一位競賽生家長告訴我們，「但是需要辨別，有些老師雖然技術能力強，能不能帶好比賽還不好說。」
另一個難點是思想觀念的轉變。儘管國內編程教育的氛圍日漸活躍，但是大眾對編程的認知還是十分固化和陳舊。來自廣州的一名初中生在「論壇」上向一眾教育專家表達了自己的苦惱，她十分熱愛編程，但是學校並不重視，計算機課總是被其他課程擠占。另一位上海學生則表示，一些家長也不是很支持，總擔心孩子「玩」電腦耽誤學習。
對此，中國計算機學會教育專業委員會主任何炎祥認為，應該打造教學一盤棋，計算機教育要納入到教學體系全盤考慮之中，加入對教師和學生的考核，使之在學校教育中逐步佔有一席之地。
「新時代的中國青少年科技教育」圓桌論壇現場，中國教育學會監事長楊春茂、中國計算機學會教育專業委員會主任何炎祥、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副院長尚俊傑以及教育類企業代表編程貓CEO李天馳等出席
很多人認為學編程就是在培養程序員，事實上， 編程教育所要承擔的重要任務是培養編程思維和計算思維，掌握利用計算機解決問題的能力。成為程序員是學習編程之後的一種職業路徑，但是不是唯一。任何教育的目的都不是為了對一個人的發展形成束縛，而是為了提供無限的可能性。
在前兩次比賽中沒有拿到名次的安毅在高三時參加了第三次競賽，最終取得了不俗的成績，通過自主招生進入了浙江大學計算機系「求是科學班」。後來，他並沒有成為一名程序員，而是去了國內第一的互聯網公司，做了現在最火的「吃雞」遊戲《絕地求生》的策劃。他表示，自己除了碼代碼之外，也一直有一顆「文藝」心，大學時候的音樂劇社團經歷和編程比賽的經歷糅合在一起，讓他對互聯網產品擁有了綜合的美學思維。
一屆一屆的計算機人才畢業了，走上了不同的光明之路。談起信息學競賽的未來，林瀚老師還是很樂觀，他表示：「政府、社會和家長，各方面力量動員起來，師資問題肯定是會有所改善的，參加信息學競賽的人會越來越多，這是必然的趨勢。」
目前從事少兒編程教育工作的婧雯對此也深有體會，「學習編程的孩子在增多，地域也更多樣化」，學生不再只是來自沿海地區和「傳統強省」，還有不少人遠在新疆、西藏等西部省份，地域束縛的藩籬正在被在線教育打破。
回到編程學習本身，無論大環境如何，興趣和勤奮才是取得成績最重要的因素。
儘管備賽的日子已經遠去，但回憶起競賽，安毅還是有些感概：「你願意付出的前提是你熱愛這個東西，興趣永遠是第一位的，我沒見過家長逼著學然後拿獎的人。」
*根據受訪者要求，部分人物採用化名
部分圖片來源於CCF NOI 2018 冬令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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