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奧斯卡最佳編劇，還有石黑一雄小說改編的最棒的電影

最新 03-22

「邑人電影院」復活之軀，歡迎新老朋友們的關注！

堅持原創，不忘初心。

本文作者：李嘯天

一。

第90屆奧斯卡落下了帷幕，當大家更多關注《水形物語》及《三個廣告牌》時。其實，還有一些梗值得說道說道。像攝影大神羅傑·迪金斯13次提名不中，終於在本屆的第14次提名時（《銀翼殺手2049》）收穫了一尊來之不易的小金人，繼小李之後又成功解脫了一個梗。這還不算，本屆奧斯卡悄然間還創造了一項新記錄，憑藉《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收穫了最佳改編劇本的詹姆斯·伊沃里成為了史上年齡最大的獲獎者，生於1928年的伊沃里今年已經90歲了。而今年又恰逢奧斯卡90周年，90歲的獎頒給90歲的人，很有意思的一個巧合。

難以想像的是，《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這樣一個超唯美的小清新愛情故事，居然出自一位90歲老人之手。這也是詹姆斯·伊沃里的第一個奧斯卡獎。伊沃里這個名字今天看起來有些陌生，但其實他是資深導演及編劇，他的創造高峰早在50年前就已經就已經到來了。早在1979年，伊沃里執導的《歐洲人》就已經開始獲得了奧斯卡提名。1981年他執導的《四重奏》將永遠的女神伊莎貝爾·阿佳妮送上了戛納電影節影后的寶座。再之後的《波士頓人》（1984）、《莫里斯》（1987）都獲得過奧斯卡提名。而他更是憑藉《看得見風景的房間》（1985）、《霍華德莊園》（1992）、《告別有情天》（1993）獲得三次最佳導演的提名，可惜最終都沒能獲得。直到今年，才收貨了一個最佳編劇的小金人，有些遲，但好歹沒有留下遺憾。祝福他吧！

其實，《看得見風景的房間》《霍華德莊園》《告別有情天》都是經典中的經典。《看得見風景的房間》是演技之神丹尼爾·戴·劉易斯首次成為男主角的作品，女主角則是海倫娜·伯翰·卡特，當年收穫了8項奧斯卡提名，最終收穫了3項。而《霍華德莊園》則收穫了9個奧斯卡提名，同樣收穫了其中的3個，包括影后艾瑪·湯普森。而《告別有情天》也收穫了8項奧斯卡提名，可惜最終空手而歸。

不過，今天想說的就是這部空手而歸的《告別有情天》。儘管那一年它沒有收穫奧斯卡，但依然掩飾不住它的經典性。而之所以想要說道說道這部片，不僅僅因為它由詹姆斯·伊沃里執導，更因為它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石黑一雄最負盛名的作品。實際上，老早就像好好聊下石黑一雄的作品了，這次詹姆斯·伊沃里恰到好處的獲獎，正好給寫這篇文章多了一個契機。

二。

要談石黑一雄，先得談下春上春樹。奧斯卡有梗，諾貝爾也有梗，其中春上春樹就是當前最大的梗。

連陪跑之王羅傑·迪金斯的奧斯卡梗都已經得到解脫了，而春上春樹的梗則還要繼續玩下去，大有成為下一個米蘭·昆德拉之勢。

「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這句話是村上春樹說的，也是他談自己心路歷程的一本書的名字。這個問題他提的好，當一個人在跑步，身體在劇烈運動時，思維同時也在高速運作，思慮良多。

不過，《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這本書儘管寫的很好，但並沒有將村上春樹送上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台，今年反倒是村上春樹的日裔同袍石黑一雄笑到了最後。而更弔詭的是，石黑一雄最知名的小說《長日留痕》，恰恰回答了「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這個話題，以一個完美的故事，留下了無盡的餘味。如果單純對比村上與石黑給出的答案，顯然石黑更勝一籌。《長日留痕》的成就遠勝於《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當然，一對一的這麼比，有些不公平，畢竟《長日留痕》是一部綜合性極強的小說經典，而《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則簡單的多，只是一部自我剖析的散文及雜文的合集，它們承擔的任務不同，承載的內容含量自然也不同。

石黑一雄爆冷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讓同為日裔的春上更顯可憐楚楚。他的諾貝爾梗已經被玩壞了，卻還是要繼續被玩下去，大有成為另一個米蘭·昆德拉的架勢，多年陪跑以至於讓人心灰意冷。瞧人家羅傑·迪金斯，就不服輸，還愈戰愈勇，終於有所斬獲。還要詹姆斯·伊沃里，也是在不經意間收穫了大獎。

還是來談下石黑一雄及《長日留痕》吧。這部小說於1989年獲布克獎，這也是石黑一雄唯一一次獲得該獎的作品，以至於很長時間內都被當做他的代名詞。石黑有多部作品被改編為了電影作品，而由這一部改編的《告別有情天》是最著名的一部。其實「告別有情天」這個翻譯很爛，遠不如「長日留痕」更吻合作品的調性。這個翻譯來自於香港，就是因為這部電影作品的導演是詹姆斯·伊沃里。他於一年前（1992年）執導的《霍華德莊園》，在香港的翻譯為《此情可問天》。《長日留痕》拍攝於1993年，那是伊沃里創作的高峰期，香港放映時延續了「此情可問天」，相跟著將這部翻譯成為了「告別有情天」，格式與情懷上都有一種延續感。其實這兩個翻譯都有些故弄玄虛，看起來很雅緻，卻是一種新俗，俗不可耐。就像現在滿大街的「梓涵」「欣怡」「浩宇」的名字一樣，被瓊瑤及港劇熏陶壞了，貌似遺世獨立卻骨子裡透著滿滿的中二氣。其實，前些年中央六套上放映本片時就叫《長日留痕》，但不知怎麼到了現在反倒是《告別有情天》更為人所知了。而被翻譯成《此情可問天》的《霍華德莊園》依舊叫《霍華德莊園》，順延著翻譯的「告別有情天」反倒成了無根之水，自成格局了。

《長日留痕》（《告別有情天》）不僅由大導詹姆斯·伊沃里執導，女主角則是當年剛剛獲得奧斯卡影后的艾瑪·湯普森（獲獎作品《霍華德莊園》），男主角同樣由獲得奧斯卡影帝不久的安東尼·霍普金斯來主演（獲獎作品《沉默的羔羊》）。這樣的三人組，也剛剛經過了大獲成功的《霍華德莊園》的歷練，算得上金三角。如上所云，《霍華德莊園》獲得了9項奧斯卡提名，而《長日留痕》同樣收穫了8項提名，一點都不遜色。金三角攜《霍華德莊園》餘威，捲土重來，《長日留痕》同時收穫了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最佳改編劇本五項最重要獎項的提名，這一點連《霍華德莊園》都沒有做到。現在，安東尼·霍普金斯與艾瑪·湯姆森有些老了，分量吃重的影片見少，但詹姆斯·伊沃里卻寶刀未老，他編劇兼製作的《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終於再次發射出耀眼的光芒。

《長日留痕》拍攝於1993年。我們都知道1994年是電影史上至關重要的一年，同年間冒出了多部名垂影視的佳作。但此前一年的1993年，同樣佳作不少。畢竟，《長日留痕》獲得了8項奧斯卡提名，但最終一個獎項都沒贏到，就是因為還有重量級選手在。看看它的對手吧，那年贏得奧斯卡最佳影片的是《辛德勒的名單》，與《長日留痕》同樣獲得最佳影片提名的還有《鋼琴課》《因父之名》《亡命天涯》，部部都是值得再三溫習的佳作。安東尼·霍普金斯的影帝輸給了湯姆·漢克斯（《費城故事》），這同樣是一位演技大神，輸的一點都不冤，而與安東尼·霍普金斯同樣收穫提名的還有丹尼爾·戴-劉易斯（《因父之名》）、連姆·尼森（《辛德勒的名單》），個個都是一頂一的高手。而艾瑪·湯普森輸給了霍利·亨特，現在這個名字看起來有些陌生，但她獲獎的影片是《鋼琴課》，這個就一點不陌生了，這部神作的女主獲影后當然名至實歸。那年奧斯卡的最佳外語片上，還有《霸王別姬》《喜宴》《青木瓜之味》三部亞洲作品，同樣是部部精彩。還是那年的奧斯卡，在提名名單上，還有《侏羅紀公園》《西雅圖不眠夜》《純真年代》《不一樣的天空》《窈窕奶爸》《影子大地》等作品，都是品質不俗的作品，質量與1994年比，也絲毫不遜色。所以，儘管《長日留痕》最終沒有獲獎，但是不影響它成為一部經典佳作。

三。

「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

回到這個問題上來。《長日留痕》用了一部小說的體量，來回答這個問題。安東尼·霍普金斯主演的史蒂文斯在錯失初戀多年之後，收到了一封昔日戀人基頓小姐的來信，於是他滿懷憧憬地去拜訪她，滿心希望能夠破鏡重圓。史蒂文斯駕了一輛車，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前往尋訪基頓。在路上，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七天，既是不斷靠近基頓的七天，也是回憶當初他們從相知相識到無奈分手的七天。這是一個極簡的故事框架，講的是在路上的故事，但是它又不是一部公路片，而是夾雜了愛情的史詩性的故事。所以，《長日留痕》的名字也可以叫做《當我開車時我想些什麼？》

「想些什麼」才是至關重要的。在原著中，石黑一雄創作出了一個恪守盡職、嚴肅謹慎的舊派英倫管家的形象，看起來他衣著光鮮，饒有風度，其實呆板無趣，毫無情趣可言，一個怎樣都讓人無法喜歡起來的角色。然後，通過他的視角，展現出了英國二戰前後的歷史變遷。全書缺乏起伏跌宕的情節變化，而是以舒緩的筆法，將人物內心細微的情感變動展現於筆端，人物形象躍然紙上，而且故事結構非常緊湊，引人入勝。寫作本書時，石黑一雄年僅34歲，但其老到的筆法，讓人驚嘆不已，僅憑這個故事，看過的人就不會再為他能獲得諾貝爾而感到驚訝了。一個30出頭的年輕人，就有如此造詣了，所謂的才華橫溢，這就是了。

影片基本遵照小說的布局，同樣採取雙線推進，一邊是在路上，一邊是往事的回憶。故事的主角史蒂文斯就是那個英倫管家，他在舊派紳士達靈頓勛爵家裡服務了大半輩子。作為勛爵家裡的首席僕役長，在他的心目中，這份工作就是他的一切，他所有的榮耀就是能夠把這份工做好。

無論原著，還是影片，都展現除了驚人的歷史觀照，通過一個典型人物，折射出了英國社會經歷過的巨大變遷。

首先，一戰帶給了歐洲巨大的創傷。英國作為協約國的主要成員，是勝利的一方，一戰的勝利給英國人帶來了一種虛假的榮光，尤其是對老牌的英倫紳士階層。他們沒有意識到戰爭不僅擊垮了德國，而且也嚴重拖垮了英國。過去的日不落帝國，武力曾經威冠全球，但一戰後迎來了此起彼伏的獨立潮，英國已無法按捺得下，只得眼睜睜由著殖民地一塊塊從帝國的版圖上分離出去，國力與權威都嚴重下降。但是守舊的紳士階層卻看不到這些問題，只生活在勝利的虛假榮耀之中。甚至想承擔更多的作用，史蒂文斯所效力的達靈頓勛爵就是這樣的典型老紳士。

達靈頓勛爵在一戰後一直致力於幫助德國人脫離困境，他還自認為自己是在致力於「世界和平」，即便希特勒上台，他依然閉目塞聽，全力幫扶德國人，由此不自覺地成為了納粹的幫凶。不僅在英國政壇上下為納粹政權進行辯解，還直接參与到迫害猶太人。當他聽說自己的府上招聘來了從歐洲大陸逃難來的猶太女僕後，不由分說就讓史蒂文斯辭退了她們，儘管她們工作很努力，性格也很溫和。

達靈頓公爵是虛構的人物，但小說折射的歷史卻是真實的，歷史上以張伯倫為代表的舊派紳士所奉行的政策與石黑一雄寫作的別無二致。《至暗時刻》所演繹正式守舊紳士張伯倫與積極軍事派的丘吉爾之間的角力，正是這種情況的真實寫照，兩片配合著看會理解的更深入一些。從品性上，舊紳士們的人格無可挑剔，但是他們的思想實在太老舊了，完全不適應新的社會形勢，也無法適合新的世界格局。這一點上，克里斯托弗·里夫（沒錯，就是歷史上那個最經典的超人形象的飾演者）所飾演的美國外交官劉易斯辛辣地指出了這一點。直到二戰後，以達靈頓勛爵為代表的舊派紳士徹底淪落，退出了歷史的舞台。而達靈頓莊園也換了主人，新世界霸主美國人成為了莊園的主人。此時，整個世界都變了。而史蒂文斯作為莊園的管家，通過他所服務的對象的變遷，內心世界也發生了劇烈的變化。

《告別有情天》所展現的這個過程，被形容成英倫紳士最後的榮光，是大英帝國迴光返照的時刻，其實非常形象。表面上看，是一部愛情片，實際上隱含了歷史大事件，是英國社會轉型期的全過程。所以，這本書與這部影片，都具有史詩性的作用，自一出來就成為了經典。就影片來說，安東尼·霍普金斯、艾瑪·湯普森及克里斯托弗·里夫、休·格蘭特的表現都非常不錯。這部片沒能斬獲當年的奧斯卡，實屬可惜。

四。

史蒂文斯作為一名職業管家，他嚴以律己，以能夠服務於達靈頓勛爵為榮，以能夠見證到足以改變世界性質的會議能夠再達靈頓莊園召開，而且還由自己親自服務，進而感到極大的榮耀。作為僕人，他不會過問也極力避開會議所談的內容，只信從於自己的服務對象。這正是他的悲哀之處，在他一生中自認為最榮耀的時刻，他所服務的會議，卻是英國政客接待納粹，向納粹屈服，為納粹提供情報的時刻。正是這些會議，讓達靈頓勛爵名聲掃地，成為舉國批判的對象。達靈頓山莊也被迫賣掉，而史蒂文斯則不得不開始服侍新的主人。

在優秀的男管家這一稱號之外，史蒂文斯作為一個普通人的想法和做法也被一些人詬病。以現在的觀點來看，人們傾向於譴責他的愚忠，他不斷為勛爵的作為辯解也成為了沒有獨立思想的一種體現。實際上，史蒂文斯像很多社會中的人，深受所處環境的影響，環境推動了他的思想變化，同時也禁錮了其發展。

影片表面是一部愛情片。講的是二戰前夕達靈頓莊園來了新的管家基頓小姐，相對於史蒂文斯拘謹古板的性格，基頓小姐則圓潤靈活得多，而且基頓小姐還容易感情用事。兩人在合作之初，性格差異如此之大，必然引來各種衝突，經常發生爭執。但這種爭執發生的多了，他們合作的時間逾久，兩人之間也逾來逾相互欽佩，逐漸發生了一種奇妙的感情。而爭執，則成為了他們感情的粘合劑。

但是，儘管兩人心照不宣，彼此知道對方對自己的愛意，卻從未有任何的公開表示。他們之間唯一顯出曖昧的事，就是那次肯頓小姐執意要看史蒂文斯手中的那本書了。她輕柔地抽走他手中的書，試圖藉此走進他的生活，而不是每天傍晚在一起喝茶討論職業上要處理的事務。但在基頓小姐的進逼與表露勉強，史蒂文斯依然在遮掩自己內心真實的感情，傾力於將自己閱讀浪漫書籍歸結於想要從中找到有實踐價值的對白，好用在和客人交流的場合。這種擋箭牌時的口辭，將唾手可得的愛情，無力地推開了。而且，無論肯頓小姐如何暗示，甚至在接受其他人求婚前為史蒂文斯的冷漠回應放聲哭泣，都無法攻克史蒂文斯堅固的職業堡壘。誰都能看到史蒂文斯的動情一刻：他為了肯頓小姐會見男人而不滿，多年後為了肯頓小姐的一封信就立刻踏上旅途，肯頓小姐的幸福始終都讓他牽掛於心，他也從未對此有所掩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