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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世界》:校園裡發生失蹤案,兇手是全新的生物(二)

圖/KUZA

簡介

陳賀創造了一個新生物,可變形、高智慧,她要教它學習人類的情感和思維,來融入世俗社會。它小心翼翼地與人接觸,但,還是有人發現了真相……

孤獨世界

作者:利維

陳賀第一次思考一個她早該想的問題:平生究竟和她是什麼關係。

從生物學角度講,任平生只是恰巧在以一個人的形狀生活,內在機理還是一個未知生物,沒必要得到和人一樣的對待。最理性的方法當然是把這個憑空出現的,也許地球上都不該有的生物送去實驗室觀察,化驗,乃至解剖,也許還能解決什麼自然科學謎題。但在理清關係之前,她不能心安理得地放棄任平生。首先她製造了任平生,她進行這項工作有什麼目的嗎?沒有,她只是喜歡做試驗,是愛好和消遣。她沒有計划過出現的會是任平生。第二點,陳賀培養了任平生一段時間,似乎建立了一種親情關係,起碼也是對寵物的親情關係。但她不是為了任平生的生存,而是為了她寡淡的生活更有趣些。綜上所述,整個過程沒有一點是為了任平生。試驗暴露的時候,她輕易就選擇了把試驗對象處理掉。可以得出這樣一條結論:陳賀主觀上不打算對任平生有什麼義務。一個人殺死自己飼養的狗固然艱難,但陳賀還沒聽說過誰會因為培養皿里的青黴死光了而黯然神傷,即使有也是因為實驗失敗,不是為了青黴本身。任平生對陳賀的意義就在於此。她擔心任平生死亡是害怕心血白費,她也不會因為可憐任平生就不把玻璃瓶從樓頂扔下去。

陳賀覺得十分諷刺。當任平生還是玻璃瓶里的一團膠狀物的時候,她可以毫無負罪感地下手,但任平生以一個人的形象再次出現的時候,她卻感到不能不管不顧。

球場上的意外讓她煩惱了好一陣。「受傷」對任平生來說是一件費解的事情。陳賀曾經冒險用水果刀,剪刀,指甲刀和剃鬚刀在任平生的表層組織取樣,結果發現極具韌性的表層只會貼著刀面變形,刀刃陷不進去。她也考慮過把任平生按在地上像用砧板那樣切著試試,但這項提議她實在說不出口,於是就作罷了。任平生的骨鏈就算胡亂揉成一團都不會壞,眼睛在液體環境和空氣中都毫無妨礙,也從未因為平生不可思議的行動速度遭到損傷。目前看來,任平生能受到物理傷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麻煩還沒完。那個姑娘聽說任平生「受傷」的消息之後十分熱心地要去探望,陳賀百般推辭無果,只能假裝同時約這兩個人在校園咖啡館見面,然後教任平生如何用崴過腳的方式走路。三個人在咖啡館的氣氛十分尷尬。任平生對此毫無知覺,咖啡一口沒動,因為不能消化。結束的時候陳賀堅持自己去結賬,留任平生和女生在咖啡館門口說話。回來的時候她發現只有任平生自己還站在門外。

「她怎麼先走了?」陳賀問。

「我不知道為什麼。她問,能不能把聯繫方式給她,微信也行。我說,你有陳賀的聯繫方式是一樣的。她什麼也沒說,轉身就一個人走了。」

任平生不具備識面部表情的能力,只要不用語言傳遞信息,平生就接收不到。陳賀在腦海里模擬出了當時的場面:姑娘臉色突變,面對任平生面無表情的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掉頭就走。陳賀嘆了口氣,拍了拍任平生的肩膀。任平生一個激靈躲開她的手。

「我什麼也沒做。」

「沒說這是你的錯。」陳賀想到任平生可能保持著應激性的條件反射,在平生面前不能有突兀的動作,於是放慢速度重新在平生肩膀上輕撫了兩下。

「她為什麼要這樣?」

「她喜歡你吧。」

任平生用細長的五指拂去落在臉上的頭髮。陳賀有點模糊的印象,彷彿韓蒼也有這麼一雙瘦長的手,連剪得過短的指甲和略顯膨大的滑車關節都是一樣的。

「這是什麼意思?」

「那我們免不了要在校園裡走走了。」

天氣很好,一種溫且涼的神奇感覺。校園裡的樹葉全都蓬勃起來。這樣的天氣催化下陳賀對處於自己保護之下的生物產生了空前的溫情,從草地里拔了一根野花插在任平生額角上,彷彿是從表層組織里長出來的一樣。任平生用手抓撓了兩下,就不再理會了。

「她想和你在一起,甚至想和你一起生活。她大概把你當成男生了。」

「這裡有很多的男生。」

「她要的必須是你,不是其他任何一個人。」

「我拒絕的話,她會怎麼樣?」

「呃……這不成問題。喜歡的人可能會換的。」

「這就是說她喜歡我。」任平生自言自語道。出乎陳賀意料,任平生突然皺起眉頭,露出了一個憤怒的表情。「她怎麼能這樣。」

「什麼?」

「她怎麼能這樣。」任平生重複了一遍,「她有什麼權力喜歡一個人?」

陳賀馬上意會了。任平生認為「喜歡」這個詞指代的是人對無生命事物的佔有慾。

「她不是像想買什麼東西一樣『喜歡』你,」陳賀解釋道,「而是對你產生感情,比我們之間還強烈的感情。」

「她不認識我,我不認識她。」任平生說,「你是我的創造者,現在你告訴我她的感情比我們之間還強烈。我不能接受。只見過一次面她就企圖佔有一個和她沒有任何關係的人,沒有人有這個權力。我不接受這種邏輯。」

陳賀搖了搖頭。

「既然你這麼想那我索性也不費勁了。我是獨身主義者。」

這個回答讓任平生安靜了下來。陳賀毫無障礙地解碼了平生令人費解的措辭。這個單純從紙本資料里儲備人類社會的信息,從沒有學會用人類感情感受的生物,反而可以切入少有人思考的謎題。人是多麼瘋狂的生物,與生俱來的大前提太多也太難掙脫,沒有一個人能真正清醒地思考問題。也許離群居動物社會越遠的生物越能一目了然,人在怎樣和最簡單的問題糾纏不休。

任平生對愛情的反應並不令人驚訝。生理決定了任平生沒有愛情。陳賀還沒有被一廂情願的「人間有真情」故事迷昏了頭。正如沒有視覺器官的生物不可能知道用眼睛看是什麼感覺,連天經地義的親子意識都是進化過程中較高級生物才有的概念,如果一個非有性生殖的生物有一天突然產生了愛情,那才是天大的笑話。

「人為什麼要一起生活?」任平生問。

陳賀略思考了一下,決定不再用任何絕對的真理、公開的謊言來搪塞任平生了。不理解謊言的生物無法為謊言所蒙蔽,與其遭到自己培養的生物蔑視和懷疑,不如說點發自內心的。

「我一直相信人們要一起生活的原因是害怕自己死得孤獨。」

「死是什麼?」

陳賀覺得自己想得太多。愛情是有性生殖生物演化出來的心理生理現象,使得激素不再是唯一的驅動力。死亡是生命特徵喪失和不可逆轉的終止。沒有比這更簡單明的回答了。但任平生會不會死呢?這個是個詭異的問題。任平生的物質基礎尚屬未知,但她感覺到這種物質極難老化。如果她消失之後任平生還要獨自存活下去,任平生會怎麼樣?能夠最終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嗎?還會有第二個人像她一樣對任平生的一切習以為常嗎?

「這是一個兩三句話解釋不清的問題。我需要想想。」

「你知道誰創造了你嗎?」

「知道。」

「他跟你也像……」

「他們。」

「他們跟你也像我們這樣嗎?」

「不一樣。」

「那是你的家嗎?」

「不是。我沒有家。」

「為什麼你不把它當成家?」

陳賀把任平生額上有點蔫了的花拔了出來,丟在路邊的草地里。

「他們通過契約建立了他們的家,沒有徵求我的意見,我也沒有貢獻過任何東西。他們創造我的理由和他們結成契約的理由一樣,為了他們有可能生活得更好,和我沒有關係。如果他們決定解散這個家庭我沒有任何發言權,因為這是他們的契約,相應的如果我不承認這是我的家他們也無權干涉,因為這不是我的契約。在意識到事實之前我和其他人一樣,直到有一天他們突然說了一些我做夢也沒想到的話,我才知道我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借貸。他們在心裡一直認為,我會讓他們血本無歸。」

「我們之間也是借貸嗎。」

「你不欠我什麼。」

「你可以拋棄我的。你可以讓我死的。」

陳賀注視著任平生那雙死水般的眼睛。

「理論上,也許吧。我只想讓你做個比我更好的人。」

「上帝能創造出比自己更好的嗎。」

「我不知道。」

「你死了之後我該怎麼辦。」

任平生額角上的凹陷忘了變回來,像汽車表面被磕了一個坑,邊緣一直蔓延到眉毛。陳賀抬手撫平了那個痕迹。

「我是幾十億個不同種類的細胞在內環境里生存繁衍,死是一個世界的崩潰,幾十億個細胞的滅亡,構成這個世界的粒子將在更大的世界裡逐漸分散。你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會遇到我,所以我不拋棄你。」

暑假陳賀沒有回家。既要保質完成英語系繁重的論文考試和各種項目,還肩負著幫任平生進化成人的任務,她後半個學期昏天黑地,並且未能拿到計劃中的4.4學分績。她向家裡宣布暑假留校的借口是要專心搞好學習。她知道他們並不真想在家裡看見她,因為她本學期的表現證明,供給她相對優越的生活條件和高等教育是一項賠本買賣,頭二十一年放的高利貸也增加了收不回來的風險。

陳賀第一次在空蕩蕩的校園裡度過了漫長的夏天,也第一次度過了一個不孤獨也不失眠的假期。兩個月清閑的宿舍生活之後,陳賀基本完成了給自己定下的學習計劃,任平生的言談舉止也已經和一個有點沉默的普通男生無異了。陳賀依舊禁止任平生單獨離開校園,或者單獨和其他人打交道。假期比學期方便的一點在於,她可以二十四小時守在任平生旁邊,不用擔心發生任何意外。

然而物極必反。再開學的時候,陳賀不能再無視任平生不再依賴她的事實了。

散場之後,許誠換下球鞋,抬頭看見任平生站在塑膠跑道上專心致志地看著她。任平生無動於衷的樣子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因此平生對她露出一個禮節性的微笑時,她十分驚訝。

「好久不見。」她說。

「好久不見。我還想找你約球呢,但是估計你們應該散場了。」

許誠愣了兩秒,但是臉上的笑容沒變。她記得任平生不僅沒有表情,連正常人無意識的微小動作都沒有,如同一架機器,幾次見面都是如此。她以為性格使然,並沒在意。然而面前的任平生和隨便哪個男生毫無區別,說話間微笑,語調親切,說到不好意思的地方就把雙手插進牛仔褲口袋裡,拘謹地聳了聳肩。

「沒關係,以後約。來找陳賀的嗎?」

「不是。來找你的。」

「有什麼事嗎?」

「我想和你談談。」

許誠突然明白這種隱隱的警兆從何而來了。任平生的變化不像正常情況下可見的性格變化或者從陌生到熟識的變化,而像是一台新機器逐漸磨合直到使用熟練的過程,或者說,像是學習的過程。似乎這個人第一次出現的時候完全不懂得人類正常的生活和交流方式,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才訓練成熟,從語無倫次變得遊刃有餘,比普通人還要滴水不漏。

「你說吧。」

「我們可以在校園裡走走嗎?我習慣邊走邊說。」

「可以。我也正想消消汗。」

許誠始終小心地避免他們走到人太少的地方去,並且密切注意任平生在進入正題之前閑扯的內容。任平生沒有意識到自己不管說什麼都和陳賀有關。許誠暗暗猜測,任平生除了陳賀以外幾乎沒有交際,甚至沒有別的生活。可是這怎麼可能?

「我想問問你,陳賀是個什麼樣的人。」

說這句話的時候任平生站住了。許誠也停下了腳步。

「為什麼問這個?」

「她跟我說得很多,但她只跟你說實話。」

「你知道她跟我說什麼?」

任平生笑了一下。

「你是陳賀的什麼人,我為什麼要回答這個問題?」

那雙溫且涼的眼睛迅速褪去了溫情的色彩。即使野獸也有情緒,而這對眼睛屬於某種遙遠的生物。地球上第一隻有眼睛的生物也許就是這樣的。章魚的眼睛是這樣的。許誠遲疑了一下,換了說法。

「有什麼具體的問題嗎?」

「她是不是個懦弱的人。」

「She』s brave enough to stand anyone calling her 『coward』. 」

「你覺得她奇怪嗎。」

「還好吧。」

「大部分正常人都覺得她古怪。少言寡語,關心一些奇怪的事情。」

「在純真和善良中察覺到危險和痛苦,卻在怪誕和恐怖中找到了安心之處。」

這一次任平生沉默了很久,然後點了點頭。

「沒別的了?」

「沒有了。」

許誠向任平生伸出一隻手。任平生覺得有點奇怪,但還是跟她握了握手,兩人就告別了。許誠幾次回頭,確定對方沒有尾隨她的意思。她深吸一口氣,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右手的指尖。

握手的時候她伸開手指用力按了一會兒任平生的手腕。沒有脈搏。

任平生來宿舍找陳賀的時候前所未有地沮喪。陳賀把手裡削了一半的蘋果遞給任平生,平生右手五指並成刀片樣的形狀,慢慢切去薄薄的一層蘋果皮。其實平生只能從水果的細胞液里尋找自己需要的東西。

「我今天見到許誠。」

「你跟他們踢球了?」

「沒有。就她一個人。」

「她跟你單獨說話了?」

「沒說什麼。基本是我問她答。」

「那就好。」

「但是她好像發現什麼了。」

「什麼?」

「她今天突然要和我握手,我就握了。回來的路上我想起,她好像趁機摸了我的脈搏。」

陳賀猛地站了起來。

「她發現你沒有心跳?」

「我不知道她摸出來沒有。」

「為什麼和她握手?」她大聲說,「正常人好好的會突然要握手嗎?」

「我沒想到。」任平生低聲說,悄悄抓緊了蘋果,指間擠出汁水來。「如果是你呢?你能料到嗎?」

上個學期的悲劇隱隱有重演的趨勢,陳賀感到自己的暴怒無法遏制,即使她悲哀地意識到她自己這樣面目可憎。

「風險是你自己的,你必須對自己負責!我可以想不到,你應該隨時保持警惕才對!」

「我根本不知道模擬脈搏要用多大的力,」任平生恨恨地說,「就算我想到了,當時模擬也會露馬腳。」

「那你就應該避開。再說難道這些都應該我教你嗎?你不是擅長自學嗎?我還沒說可以,你已經自己出去約女生了。模擬人體最多只能達到現在的程度,要想再逼真除非有實物對照,有標本,做切片!我怎麼給你這些!」

「這不是很容易嗎。」

「你說什麼?」

「外面有那麼多人。」

陳賀驚悟了一件事。正如任平生一類生物的生死對人類來說無足輕重,任平生對人類的生死也漠不關心。就像一個人披上羊皮四肢著地模仿羊的叫聲,學羊吃草,但他畢竟是直立行走的動物,也不可能學會反芻,當他脫下羊皮站起身來,還是會無動於衷地宰殺羊,一隻或者一群,只要他需要,都沒有關係。

「你居然這樣。」

沒有外人在的時候任平生不需要偽裝眼神里的感情色彩,有時候還會不由自主地恢復到原始的行動方式。任平生微微歪頭,像深海里的某種蝦蟹觀察環境的樣子,對著陳賀轉動了兩下眼睛。

「為什麼不把我做成切片看看人到底是怎麼長的?因為你還要依靠我?因為只需要在我面前裝成好孩子就什麼都有了?」

任平生不說話。

「你到底為什麼單獨約許誠出去?」

「我沒有約她。」

「好好說話。你究竟是不是有事要跟她說?」

「什麼意思?」

「你是不是計劃要用她做標本?」

任平生凝固了一會兒,一句話也沒有說,起身就要走。

「任平生,我警告你,別打鬼主意。」

隱約陳賀聽見平生低聲說了一句話:

「你不是為了我,你只是想創造一個比你更好的人。」

門關上了。陳賀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憤怒地抓起桌子上所有的書摔在了地上。有幾頁紙落在地上,意外地被液體浸濕了。她愣了一下,沿著桌子看上去,看見了任平生放下的蘋果。剛剛那一分鐘里,任平生下意識地把蘋果切成了一毫米左右薄厚的無數片。

許誠最後一次見到任平生是在學期快要結束的時候。她忙得不可開交,踢球都幾乎不去了。當任平生在圖書館輕輕敲她桌子,打了一個「出去」的手勢時,許誠很想拒絕,但任平生固執地站在旁邊不走,她只得收拾東西跟著走了。

「我該走了。」走出圖書館的時候任平生說,「在這裡我透不過氣來。」

「在哪裡?」許誠琢磨著自己究竟有什麼特徵,導致不熟悉的人都跑來和她談人生。

「她把我關起來,我見不到人。我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尤其是她。」

「那就走吧。」

「你不攔著?」任平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為什麼要攔著?」

「我以為一般人都是勸和不勸分。」

「所以說我不是一般人。我是正常人。」

任平生笑了,笑眼彎彎的。

「想好要怎麼辦了嗎?」

「一切就緒。」

「那麼,已經是來告別的了?」

「還沒到時候。但你可以當成是告別,因為可能沒機會跟你告別了。」

「祝你好運吧。」許誠暗暗鬆了口氣。

「就沒什麼臨別贈言之類的嗎?」

許誠無端地從平生身上看見了陳賀。陳賀的沉默,陳賀在生人面前滴水不漏的禮節,還有陳賀那天突然說的有點古怪的話。她想不清楚這是什麼緣故。

「你這名字是從『一蓑煙雨任平生』來的嗎?」

「據說是。」

「那麼但願你真的可以活得這麼瀟洒吧。多少人一生都夢想做這樣的人。」

「我只想做一個更好的人。」

「做一個很好的人很容易,但你一生也不一定能做一個完整的人。」

兩個人出奇地沉默了很久。冷風一遍一遍地吹過,在耳邊作響。

「我希望你是我的創造者。」

「你說什麼?」許誠詫異地回頭。但任平生已經走下了台階,沒有道別,也沒有回頭。

回家的前一天,陳賀開始把最後的行李打包裝箱。任平生在旁邊看著。她禁止平生插手幫忙。

「你不能留在學校嗎?」

「不能。我必須回家過年,否則他們會斷我糧。」

「斷糧?」

「轉走我卡里所有的錢。」

「我不能和你過年嗎。」

「我沒法帶你回家。」

任平生不能買票,無論如何也帶不上高鐵。

「以後呢。」

「也許能吧,等我獨立生活之後。如果你等得到那個時候。」

「等得到?」

陳賀打開抽屜拿出了一支錄音筆,屏幕顯示內存里只有一段三個多小時的錄音。她按開播放鍵,倒到某個時間點,把錄音筆擱在桌上。任平生驚愕地看著這個小型裝備。

「那麼但願你真的可以活得這麼瀟洒吧。多少人一生都夢想能做這樣的人。」

「我只想做一個更好的人。」

「做一個很好的人很容易,但你一生也不一定能做一個完整的人。」

「我希望你是我的創造者。」

然後是室外的雜音,風聲,腳步聲,衣服的摩擦聲,路人的說話聲。陳賀又按了一下播放鍵,聲音停了。她抬頭看了一眼任平生,帶著一種她自己並沒從中得到樂趣的挑釁。

「你這麼說話是什麼意思?」

任平生不說話。

「你讓我失望了,真的。我毀了整個大學生涯,也許是我的一生。現在你背著我去和許誠說,你希望她才是創造你的人。」

沒有回答。

「你還是不懂得用正常人的思維思考。你只知道要活著,不惜把我榨乾。你把能從我身上學到的東西都榨乾了,現在你覺得可以拋棄我了。」

任平生站了起來。陳賀扔掉手裡的衣服站到了平生面前。

「我從來沒要求過你什麼,我只想把你變成一個比我更好的人,不是像我一樣的畸形。離開我之後你打算怎麼辦?去欺騙下一個嗎?去殺人,毀掉更多的人嗎?」

任平生沒有表情,眼神空洞。

接下來是長達半個小時的寂靜。陳賀默不作聲地繼續收拾行李,任平生繼續在旁邊安靜地看著。屋裡只有陳賀一個人的呼吸聲和移動東西的聲音。最後一張紙片清理乾淨之後,陳賀轉身看著任平生。

「寒假很短。我儘早回來,報到之前就回來。學校食堂過年會有餃子,你可以試試。」

所有食物對任平生來說都沒區別。都沒有用。

「很多人放鞭炮的那天就是除夕——哦,這邊大概是禁了,不過沒關係,我把日曆給你留下。守歲的時候我會想著你的。」

「我也會。」

陳賀抬起的手在半空中懸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輕輕放在任平生瘦削的面頰上,停了一會兒,然後滑了下來。

「祝你好運。」

任平生並沒回答。

和每年一樣,陳賀熬過了一個地獄般的春節。每年的除夕家裡怒吼和摔東西的聲音能蓋過外面的鞭炮,沒有親眼見過的人一定不會相信兩個人也可以吵得沸反盈天。她和每年一樣關上門躲在自己的房間里,望著窗外漫天的煙花。二十多年來被關在「家」這個狹小的空間里,每個假期除了這兩個人以外幾乎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話。一天二十四小時,每天如此,在七十平米的空間里重複著一樣的活動,時間表可以精確到秒鐘,他們一分鐘都不錯過地死守著她。一個名存實亡的家庭,每天因為拿筷子的姿勢大發雷霆,砸碎盤子和動手打人,因為擦地板用多少水鬧離婚。幾十年的共同生活使他們熟知如何能最高效地讓對方厭惡和暴怒,日積月累的惡意消磨掉了耐心,也扭曲了彼此的性格。然而他們又都互相不放過,因為一些誰也說不清的原因互相忍耐著,繼續忍耐下去,而且不顧一切地把她也拖住,用鎖鏈鎖起來關在籠子里,用一千隻手把她拖進同樣的泥沼。

萬家燈火提醒著陳賀,她沒有家。而沒有家的這個事實又提醒著她,外面的萬家燈火中又不知道有多少是假的。她沒有忘了想起千里之外的任平生,想平生現在會在哪裡。她平生第一次感到肝腸寸斷的後悔,後悔沒有留在孤獨而寂靜的東郊校區。任平生,那是這世界上最應該和她一起過年的人。

春季學期開學後,陳賀再也沒有見過任平生。她甚至不知道平生是什麼時候離開了郊外校區,也不知道平生去了哪裡。她沒覺得驚訝,就好像自己早有預感,自從她離開任平生回家過年開始,她就永遠也不會再見到任平生了。學校里沒有人記得曾經有這麼一個人存在,也不會有人和她問起任平生這個名字。連許誠都沒有說起過。陳賀和許誠在最後的同學時光里繼續保持著君子之交,互相都沒有再試圖增進了解,也沒有疏遠過。

故事到這裡本可以結束了。如果不是開學第一個月之後,韓蒼失蹤案又有了新消息的話。

某天陳賀在球場上遇見馬上就要遠赴異國的許誠,兩個人沿著操場跑道走了幾圈,邊走邊閑聊。這時候許誠提起了一個遙遠的名字:

「韓蒼的案子有進展了,你聽說了嗎?」

陳賀感到心臟頓了一下,但其實她對這個失蹤了一年的文學社長的印象已經十分微弱了。

「找到韓蒼了?」

「找到了,但是——」許誠猶豫了一下,「案子還沒破。」

「你不會是說……」

「找到的是他的屍體。」

其實這一年裡每個人都猜到回是這個結果,只是沒有人說出來。陳賀早也想過,這麼久還沒有消息,韓蒼只怕是凶多吉少,因此許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並不太震驚。

「太慘了。」

「還有更慘的。他們是在東郊荒山施工的時候挖到的,剩下的,部分,已經不多了。確定是韓蒼也是化驗出來的。而且……」

許誠猶豫不決的樣子讓陳賀感到一種不祥的預感。她緊盯著許誠,但沒有催促對方趕快說下去。這種眼神把許誠嚇到了。

「別這麼看我,我也是道聽途說的,沒有官方消息。傳說他們按線索復原了當時的情況,目前得出的結論是,當時大概是……」

陳賀把目光移開了。

「……被切成了兩千多片。」

2018年4月底的一個午夜,半個校園都被一個女生聲嘶力竭的尖叫驚動了。辦公樓區的看門人打電話給保衛處叫了人來,發現是一個大四女生在圖書館門口向著景觀湖的方向狂喊一些聽不懂的話,保衛處的人試圖跟她交談,但根本壓不過她的聲音。他們最後強行把她帶到了保衛處。做筆錄的時候她拒絕解釋自己的行為,對大部分問題保持沉默,保衛處只能讓她留下姓名和院系,也就是外國語學院英語系陳賀。據當事人回憶,她當時可能在喊一個人名,似乎是什麼「平生」,但校方聯繫她的家人的時候,他們從沒聽說過她認識這麼一個人,外院也沒有一個叫這個名字的學生。學校唯一能找到的可能算是她的朋友的人是同級畢業生許誠,但許誠聲稱自己和陳賀並不熟悉,也不知道內情。陳賀的家人對此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一度以為她是因為壓力太大精神出了問題。不管怎麼樣,事情後來就自生自滅,陳賀最終是順利畢業了。

然而陳賀再不會和任何人說出事情的真相。這是一個怪誕又悲傷的故事。和任平生在灑滿陽光的宿舍里時她曾感到徹骨的恐懼,想從它面前退縮,而她一個人站在夜裡的時候,卻只感到令人發狂的孤獨。如果她能看見那個膠狀物飛快地貼著地面爬過,或者沿著樹榦向上竄去,她也會感到心安一點,然而什麼也沒有。黑暗中不會有一個聲音突然回答她。她一遍又一遍地嘶吼著,因為她想到也許自以為的聲嘶力竭事實上只是輕哼了兩聲。遠處有人向她吆喝不要發神經,是辦公樓的值班人員出門來看怎麼回事,但她什麼也沒聽見,因為喊得太響也太久了。一個她親手給了出去,現在已經沒有了意義的名字,她耳中全是那一個名字的迴響。

這就是關於陳賀和任平生,還有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校園傳說的全部真相。再沒有一個人見過任平生,也沒有人知道這個生物去向何方。也許任平生掌握了更強大的模擬能力,能夠變成不同的樣子以至於和平生打過交道的人也渾然不覺,但我們更有理由相信,不管去了哪裡,任平生都沒有再留下任何痕迹,也沒有再和任何人說過話。

註解:

She』s brave enough to stand anyone calling her 『coward』.

這句是許誠自己編的,中文大意為「她勇敢到可以承受任何人叫她『懦夫』。」作為英語系學生,許誠有喜歡用英文而非母語表達特定意思的習慣,有時候這樣可以用得上英語的文字遊戲和典故。在這裡也有可能是許誠為了迴避任平生的問題,故意說了一句平生聽不懂的語言。

本文完結

Free Talk

我想作者和作品的關係就如同陳賀和任平生的關係。毫無預備的一個火花,帶來的是幾個月甚至幾年的痛苦進程,犧牲自己的精力和生命完成每一個字,一遍一遍完善,如同陳賀用最精細的標準指導任平生成人。就在最後一個字完成的一刻,它突然不屬於你了,你對它的感情也突然變了。從前你覺得它那麼可愛,那麼值得你廢寢忘食,朝思暮想,現在它的種種不可愛的地方浮現出來,而你似乎沒什麼辦法能再把它變得更完美了。然後它去了外面的世界,也許辜負你的期待,也許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你意想不到的另外一種東西。你真正愛的是它嗎?還是為了你自己功成名就,為了你自己才華橫溢呢?但不論怎樣,作品是沒有錯的,不論它遭到什麼樣的對待,承受結果的都應該是作者,作者沒有權力指責作品自己不夠好。這也是為什麼我到最後也不能指責任平生。

——利維

本文是架空作者原創作品

未經許可,謝絕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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