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在日本尋找民國味道
讀書人去東京,多半都會去神保町。
這裡書店林立,從絕版舊書,到初版雜誌,一逛就是一整天。逛久了,就需要解決溫飽問題。神保町的吃食,以咖喱店和咖啡店為多,這當然是因為方便快捷,據說,用勺子吃咖喱飯,還可以分神看新淘來的書,一心二用,一舉兩得。
但我每次去神保町,吃飯的地方固定有兩家,一家是漢陽樓,一家是青木堂。
漢陽樓常年一副寥落的樣子,門口黑板,認真寫著時令菜:「蟹粉小籠、陽澄湖大閘蟹。」進門,服務生帶著典型的日本式「客氣」,臉上帶著笑,把你迎進門,帶上樓,一路帶風,拐角處,你分明看得見她的白眼:「中國人來日本還要吃中餐!」話雖如此,漢陽樓的紹興酒,正經是不錯的,連瓶子也做得古樸文氣,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還有一客鍋巴,上桌正宗脆響,很遠聽著,莫名就有食慾——當然,入口是另一回事。
朋友們總會體諒我的這種怪脾氣,我並不是中餐主義者,來漢陽樓吃飯,主要是為了周恩來和孫文。對,100多年前,這裡是中國留學生們的東京食堂。
早期的中國留學生,最大的關隘,除了語言,便是飲食。郁達夫就曾經抱怨飲食起居的痛苦:「房子是那麼矮小的,睡覺是在鋪地的席子上睡的,擺在四腳高盤裡的菜蔬,不是一塊燒魚,就是幾塊同木片似的牛蒡。」周恩來在給南開同學陳頌言的信中說:「乍至,席地而坐,而飲,而食,而讀,而卧,頗覺不慣,久之亦安。食日本餐,食多魚,國人來此者甚不慣食,弟則甘之如飴,大似吾家鄉食魚風味,但無油醬烹調,以火烤者居多??」雖說「大似吾鄉風味」,他卻仍然要去神保町的漢陽樓,吃一份清燉獅子頭,以解鄉愁。漢陽樓的獅子頭,雖然是清燉的,紫砂的小燉盅上來,揭開蓋,卻是醬油色十足,和我想像中揚州的獅子頭有一定距離。吃起來像蘇北風味的肉圓,不過倒保留著傳統細切粗斬的口感。前幾年我寫《民國太太的廚房》,專門到店裡採訪,想知道100年前,這款獅子頭是否就是如此,用「先紅燒後清燉」的烹飪方法。店主支支吾吾,三緘其口,看來有時候,名店的歷史保護,也不過如是。
漢陽樓的獅子頭
周恩來到漢陽樓吃飯的時候,一款「孫文粥」是店裡的爆款。據悉,這是由老店主顧宣德親自「開發」的。當年,孫中山先生在東瀛從事革命活動,由於生活不規律,先生腸胃不好,顧宣德得知此情況後,便專門製作此粥——雖然我的胃也不好,但看看圖片,還是沒有點菜的勇氣。
追著先賢的腳步走,這是我的海外吃飯小愛好。食物是一種奇怪的媒介,100年過去,有的味道面目全非,有的一如既往,當你吃著這塊紅燒肉,抑或是按照百年前食譜做出來的一份栗子蛋糕,你會忽然感受到一種百年前的氣息,你和100年前的那個人,因為這一口食物,這一盤菜,這一家餐廳或者點心鋪子,忽然親近了一點。這也許是我的一點幻覺,不過,從這個角度來看,我覺得日本人民一早看穿了我。
漢陽樓「孫文粥」
他們知道我一看見川端康成、太宰治、夏目漱石這樣的名字,就會走不動路,於是,這是川端康成吃過的羊羹,那是太宰治小時候最愛的蘋果,你要不要嘗一嘗魯迅留學時喝過的咖啡?
好的好的好的,全部掏錢給你,心甘情願。
但這個毛病,並不是我才有,實際上,我是和魯迅學的。
魯迅和周作人到東京留學時,共同的文學偶像是當時的著名作家夏目漱石(就是現在千元日幣上印著的那位先生)。夏目漱石的胃不好,卻偏偏熱愛紅豆年糕這樣難以消化的甜食,夏目的妻子曾經回憶,為了讓丈夫忌口,她經常把家裡的羊羹等甜食藏起來,可是每次丈夫一回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翻箱倒櫃,這種「偵察與反偵察」的活動,貫穿著夏目的大半生。
周氏兄弟作為夏目漱石的腦殘粉,便忠實地模仿夏目的所有舉動,他們租住夏目漱石住過的房子,也熱愛夏目漱石愛吃的點心。周作人一直念叨著「本鄉三丁目的藤村制的栗饅頭與羊羹是比較名貴的,雖是豆米的成品,那優雅的形色,樸素的味道,很合於茶食的資格,各色的羊羹大有特殊的風味」。
「羊羹」這名稱,和羊肉毫無關係,是用小豆做成餡,加糖凝結成塊,切成長屋狀,在日本算是貴重的點心。芥川龍之介討厭羊羹,據說是因為「羊羹」兩個字長得很噁心,就好像會長出毛一樣。根據周作人的考證,羊羹在中國原本叫作羊肝餅,因為餅的顏色很像羊肝,傳到日本,便訛傳成為羊羹。
周作人愛羊羹,哥哥魯迅也不例外。他一有零錢,便會去買藤村家的羊羹,藤村家的羊羹是文人們的最愛,扎堆兒住在本鄉一帶的文藝青年,筆下常常出現「藤村羊羹」,這當中當然也包括夏目漱石,他最喜歡藤村家那種「紫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藤色」羊羹:
在所有糕餅中,我最愛羊羹。即使並不想吃,光是那表面的光滑、緻密且呈半透明受光的模樣,怎麼看都稱得上是一件美術品。尤其是泛藍的熬煉方式,猶如玉和壽山石的混種,令人感到十分舒服。盛在青瓷皿中的藍色羊羹,宛如方從青瓷皿中出生一般的光滑勻潤,教人不禁想伸手撫摸。
藤村的羊羹,賣得不便宜,我去買過一兩次,是老派的味道,連口味都不大翻新,當然比不上虎屋這樣的店懂得討客人歡心。不知道是不是藤村羊羹買多了,周氏兄弟很快搬離了夏目漱石住過的房子,因為房租增加了許多,便不能再去青木堂吃牛奶果子露了。
青木堂如今在神保町上還有一家,菜單上也有牛奶果子露,因為位置較為偏僻,來的人並不多。一個滿臉老人斑的老者靠在櫃檯里,聽聲音很大的收音機。見客人進來,也並不調低音量。我吃著牛奶果子露,他繼續聽收音機,彷彿這個空間里,我並不存在。
東京榮太樓栗饅頭
如果是周作人的粉絲,一定要去東京榮太樓買栗饅頭。榮太樓是1858年創立的東京和果子老鋪,所謂栗饅頭,是一種栗子餡的和果子。1962年2月26日,周作人得知鮑耀明的弟弟要去日本觀光,便提起想要一盒栗饅頭,卻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慾,而是因為「內人近來甚欲得」。當時羽太信子罹患胃病,「終夜嘔吐」,思念家鄉之物,周作人不顧自尊,寫信向鮑討要。鮑耀明得信後,四處尋找此物,最終居然拜託另一位著名作家,才了了周作人的心愿。
這位作家,便是谷崎潤一郎。
谷崎潤一郎和周作人曾於1942年在京都有過一面之緣,谷崎說:「他給人的印象,溫和而略帶陰性,膚色白皙,態度謙虛,有貴族般的眼耳口鼻,稍稍俯下頭,講話不正視對方,日語發音正確(想不到他的日語講得那麼好),說話聲低而文靜,我雖未見過魯迅,但想像得到他們昆仲間容貌性格的異同。不過從周氏的印象,不難發現到他的冷靜與幽閑,而魯迅則辛辣、諷刺。」谷崎潤一郎和鮑耀明也相識,在得知了周作人的近況後,谷崎爽快回信,願意充當周作人的日本代購。「如果還有其他想要的東西,請告訴我」(1961年7月26日鮑耀明信中轉述),「梅肉醬如果合先生的口味,要多少都可以寄給您」(1961年10月31日鮑耀明信中轉述)。這次的栗饅頭,最終也由谷崎潤一郎買好,先寄給鮑耀明,再由後者寄給周作人。
3月24日,這盒輾轉東京、香港的栗饅頭終於到了周作人手中,同時寄來的還有豬肉罐頭、方糖、奶粉和藥物。拿到包裹時,周作人最感慨的,居然是栗饅頭的「原盒無損」。然而,信子夫人的病情加重,這時連日思夜想的故鄉之物,也吃不進去了。
4月6日,信子被送到北大醫院急診,周作人在當天的日記里記載:「燈下獨坐,送往病院的人們尚未回來,不免寂寞之感。五十餘年的情感,尚未為惡詈所消滅,念之不覺可憐可嘆。」
民國學人在東京的足跡頗多,到了京都,則少之又少。當然,京都人有京都人的驕傲,京都的百年料理老店,大多有著自己的獨家菜品配方,這些配方世代相傳,絕不對外泄露,連最最平凡的「千枚漬」調料比例,至今也只有一個人知道。所以,他們的美食,一般不需要名人加持。更何況,在他們看來,川端康成也好,魯迅也罷,歷史實在不夠悠久,即使需要兩個名人,能夠登上加持之名的,是豐臣秀吉、德川家康,或是寫出《源氏物語》的紫式部,還有《枕草子》的清少納言。比如我曾經採訪過的平八茶屋,就有著自己的驕傲。
平八或許不是京都最有名氣的懷石料理店,但卻是最霸氣的名店。沒有一家能像平八一樣,佔據京都的電車站名——「平八前」。沿著洛水一路往北,水流漸漸湍急,古時的若狹街道展現在我們面前,而平八茶屋,便是這條古道上製作「若狹懷石」最有歷史和故事的料理店。培訓的客人,包含了著名作家夏目漱石、永井荷風和藝術家北大路魯山人等。
平八的出名,源於夏目漱石的小說作品《虞美人草》:「今天去山頭的平八茶屋消遣一日,真是不錯。」1907年3月末至4月,夏目漱石為準備首部連載的小說,專門到京都調查資料。在遊覽嵐山、保津川、天龍寺、仁和寺、妙心寺、等持院等名勝古迹之際,他也沒忘了爬比睿山,並且不止一次去平八茶屋吃了河魚料理,每次都讚不絕口。夏目漱石在日記中寫道:「與高浜虛子冒雨乘車去平八茶屋。溪流、山、鯉羹、鰻。」也許因為對平八茶屋的印象極為深刻,夏目漱石在後來的小說《門》里也回憶了在平八茶屋的清游一日。
然而,平八那裡,卻沒有留下任何夏目漱石在此用餐的痕迹,因為那時的平八還沒有成為京都有名的懷石料理店,只是一家小小的茶鋪,河魚料理也並不是平八當時最熱賣的菜品,這家老店400多年來的首席看家料理是他們的山藥泥麥飯——日本人相信,吃麥飯可以長壽,德川家康便是一直堅持以麥飯為主食,才成為戰國時代最長壽的幕府領袖。
不過,我倒曾經在京都做過一次王國維主題的美食之旅,王國維是我的美學導師,我關於詩歌、關於《紅樓夢》的一切見識都來源於他。我也和他一樣,有一個朱紅的柜子,裡面簡直是一家小型糖果店,從膠切糖、小桃片、雲片糕、酥糖等蘇式茶點,到紅棗、蜜棗、茯苓餅、核桃、松子等,應有盡有。唯一的區別是,我是我媽給置辦零食,王國維是他老婆給買。
1911年辛亥革命以後,王國維隨羅振玉東渡日本,旅居京都。在京都期間,王國維最愛的,是古色蒼然的永觀堂。1916年元月,王國維歸國,給羅振玉寫信,落款改署「永觀」。
永觀堂里的甘酒值得一喝,賣甘酒的姑娘美而嬌媚,來來往往的客人,經她吆喝一聲兩聲,總是忍不住駐足,買一碗。冬天又加了生薑的薑汁甘酒,是酒娘的一點暖心。
永觀堂 甘酒
王國維住在京都哪裡?京都同志社大學錢鷗教授考證,羅振玉和王國維住在「左京區田中飛鳥井町43」(《中國文學報》1993年10月)。此處位於今日的東大路通西側一條小巷內,我去找過,現在是一家叫作「Kororadokohi」的咖啡洋食店,吃了一份烤咖喱,味道還不錯。
青木正兒也在1912年2月拜訪過王國維:「終於明治四十五年二月上旬我拜訪了王先生。順著田中村百萬遍郵局旁邊的路向北走一會兒,西邊有三個杉木圍牆的小樓房。我想其中正中的一個大概就是王先生的家。我向裡邊請求傳達一下??不久有了下樓聲,一個人出現在門口了。這個垂著辮子、相貌醜陋的鄉下人就是挺有名的王先生。」
1913年4月,王國維搬到了京都吉田町神樂岡八番地。他給繆荃孫的信(1913年3月26日)中說:「半月以後,移居吉田町神樂岡八番地,背吉田山,面如意岳,而與羅、董二公新居極近,地亦幽勝,惟去市略遠耳。」
如意岳對於京都人來說特別,因為每年夏天,都會舉行「五山送火」的祭典。這是京都人的中元節,在半山腰點燃篝火,有「大」字,有「妙」字,有「法」字,如意岳的西峰點燃的便是「大」字,所以京都人更習慣叫它「大文字山」。
按照「左京區吉田神樂岡町8」這個門牌號碼,我也專門去拜訪過。意料之外,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茂庵咖啡館。
茂庵是京都最高的咖啡店,位於吉田山山頂,徒步走上去,有時候你甚至疑心自己走錯了。不必遲疑,儘管看兩邊的綠意。
此店是一樸素木造二層樓建築,原為大正時代商人谷川茂次郎的私人茶室,已登錄為京都市有形文化財產。是否就是王國維的房子?我覺得未必。但不知為何,從此之後,每來京都,我都會去茂庵。
王國維信中提及的「市」,應該指的是百萬遍商圈。從茂庵走到那裡,確實有很長一段距離。我曾經與好友唐七、蘇枕書一起去逛每個月都有的百萬遍知恩寺市集,從葡萄藤籃子到森女系衣服,應有盡有,還喝了一杯新釀梅酒。結果很多年過去,籃子終究沒捨得買,衣服已經穿壞,唯有梅酒的滋味,還記在心裡。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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