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的深淵——話劇《手心手背》編劇闡述
編劇王甦
我喜歡寫情感戲，以往寫青春、校園題材的戲多一些。這些年，我和朋友們聊天時發現，多數人在婚戀生活中的不幸和挫折都或多或少在重複父母的婚姻模式。父母的婚戀觀和相處模式，對子女有深遠的影響。還有很多朋友，剛剛結婚時很幸福，一旦有了孩子就有了矛盾，愛情褪色後，柴米油鹽的考驗和教育孩子的巨大分歧，使得許多脆弱的愛情瞬間瓦解。生育孩子也是考驗婚姻和愛情幸福度的重要指數。由此，我想寫這樣一齣戲，探討一下上述問題。
書籍文章里，有太多讚美母愛的名人名言。母親是無私、高尚、偉大的，沒有母親，我們都不會來到人間。但當我看到巴爾扎克的一句名言——「母親的心是一個深淵，在它的最深處你總會得到寬恕」，心裡隱約有了些觸動。是的，不管我們犯多嚴重的錯誤，母親都會原諒你，但前提是，你必須墜落，墜落到她的心裡。一個不同尋常，不和藹，也不親切的母親形象，在我心中誕生了。
《手心手背》寫的是關於母愛的故事，準確地說，是母親的偏愛。故事發生在2009年，那是一個沒有微信的年代，那時人們有了矛盾，還會面對面溝通解決問題。網路和信息化尚未對家庭關係造成重大衝擊。人們還習慣吃飯時聊聊一天的經歷，鄰居家的八卦，不會死死盯著手機看個沒完。
戲中塑造了錢春花這樣一位與眾不同的母親。她看起來刻薄刁鑽、得理不饒人，誰都看不上，誰都瞧不起，總是一下就把話說到別人最痛處，有些不討人喜歡。其實有許多中老年婦女，都不太招人喜歡，她們對社會和年輕人好像天生懷有敵意，看什麼都不順眼。錢春花更加特殊一些，她的生活很不幸，幼年喪母，年輕漂亮的她在比較守舊的年代沒有得到所有女人都渴望的愛情，不得不嫁給一個酗酒、打老婆還很醜陋的「賴漢」，連帶著也不喜歡大女兒，繼而偏愛小女兒，因為小女兒漂亮，很像年輕時候的自己。
錢春花絕不是個惡毒的女人，她只是心有不甘。她年輕時那樣漂亮，渴望至死不渝的愛情，最終卻變成了一個家庭婦女，還要忍受鄰居的指指點點和閑言碎語。她失去了愛情、尊嚴、幸福，怎能不恨？父母都是希望在子女身上修正自己曾犯過的錯誤，然而這樣的強迫往往會給子女造成終生的傷害和心理陰影。她很希望在女兒身上修正自己的不幸，但她的偏執給兩個孩子都造成了難以彌合的傷害。
羅曼·羅蘭說，「母愛是一種巨大的火焰。」
這熊熊烈火可以照亮黑暗的前路，也會灼傷脆弱的心，把所有愛燃燒成灰燼。
大女兒夏小陽是不被祝福的孩子，她是錢春花不幸一生的開始。如果錢春花當年放棄這個孩子，她還有可能重新開始，選擇不一樣的人生。儘管她非常不想生下這個「冤孽」，最終還是把孩子帶到了人世間。但她無法控制自己對大女兒的厭惡，也許有人會說，怎麼會有母親那樣強烈地反感親生骨肉呢？當然有。《鄭伯克段於鄢》中，庄公和共叔段同樣是姜氏之子，「庄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愛共叔段……」歷史上，因為各種原因偏愛子女的故事並不鮮見。大女兒活得小心翼翼，隨時隨地揣摩母親的心思，努力地討好，可錢春花就是不領情。不是錢春花多麼討厭她，人和人的相處模式是有慣性的。錢春花習慣了貶低、擠兌大女兒，大女兒也習慣了被母親和妹妹欺負。
《鄭伯克段於鄢——掘地見母》
二女兒夏曉雲看起來很得母親寵愛，但她也過得不開心。她很聰明，早早就習慣了母親的強勢，早早放棄了反抗，處處順著母親的心意。但她心裡的傷痛一直存在，對婚姻的不信任，對母親的懼怕一直伴隨著她的婚姻。她不願意為丈夫生孩子，怕疼怕身材變形只是借口，她並不愛母親選擇的「模範丈夫」，她只是接受了母親安排的人生，她知道自己無力反抗。畢竟，姐姐一直在反抗，一直在試圖得到母親的認可，但從未成功過。她又何必重複這一切？
劇中的兩段愛情，也都或多或少重複著錢春花的青春。大女兒深愛著青梅竹馬的王軒，但由於母親反對，兩個人遺憾地錯過了，大女兒為此付出了半生的等待。就像錢春花年輕時愛上曾經和她交換照片，誓言今生的愛人。她不願意嫁人，一直苦苦地等待，即使嫁作他人婦，心裡也在懷念這段感情吧。所幸，大女兒覺醒了，雖然有些遲，但她靠自己的努力贏得了愛情，也找回了和母親更為合適的相處方式。 二女兒嫁給了愛她的人，在母親心裡，那樣才是完美的婚姻，但她並不快樂，封閉了自己的心，嫁給「模範丈夫」李志高十年，也不肯交出真心，抗拒李志高走進她的心。她不敢生孩子，生怕孩子重複她的不幸，尤其聽到錢春花想幫自己帶孩子，她就更加恐懼，自己的人生已經毀了，何必再搭上一個無辜的孩子。當她敢於把真實想法訴諸於口，她的人生也開啟了新篇章。
我想說，一個人的人生不是父母的續集，不是愛人的番外篇，不是子女的前史，人，應該有自己的人生。但我們誰的生活能脫離父母和子女呢？家人和愛人註定要相互影響。而家長的偏愛，對子女性格形成乃至一生的深遠影響。在中國這個「百善孝為先」的國家，忤逆可以算作不赦的大罪了。環顧身邊，現在有太多人飽受壓力，被逼婚，被催著生孩子，這些壓力都來自愛我們的家人。「都是為你好」「我們不會害你」……這些話，我們聽得太多。結婚還是保持獨身，什麼時候結婚，生育還是丁克，什麼時候生孩子，生幾個孩子……難道不是自己的事嗎？我們到底為什麼結婚？為什麼生孩子？難道不是為了愛，為了成長嗎？多少人在順從中喪失了自我，放棄了反抗。當代年輕人安全感的缺失、婚姻觀的混亂、教育孩子的失敗，都和上一輩人的教育和引導息息相關。
我並不是要鼓動年輕人和家人對著干，只是一味順從絕非正路。家人之間要溝通，要敢於表達所思所想，父母的安排，你不滿意，又不肯說，憋在心裡，多年以後，當你過得不幸福，指責父母當初如何如何的時候，為什麼不反思一下，如果當時告訴父母，你不想去留學、不想嫁給相親對象、不想那麼早生孩子，父母怎麼可能不體諒你呢？就像劇中的兩個女兒，終於開始反抗母親時，生活反而回到了正軌。
這是一出內心情感戲非常複雜和細膩的作品，意在詮釋人物心理細微變化。我相信這是一出對觀眾內心有觸動的戲，不需要誇張離奇的故事情節，只要安安靜靜講好母女三人的故事就足夠了。劇中的台詞基本為北京話，有很多北京南城人民的土語和俏皮話，我希望人物張口說出的是「話」，而不是「台詞」。
也許有人不解，為什麼劇名叫《手心手背》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出自越劇《碧玉簪》，原本的意思是孩子和媳婦都是寶貝肉，就像手心和手背，難以割捨，後來引申為兩樣東西或兩個人都很重要。「手心手背」還是一個孩子們常玩的遊戲，也叫「打手板兒」，劇中，大女兒和小女兒童年經常玩這個遊戲，甲的手心向上，乙手心向下，輕輕搭在甲的手上，兩個人互相試探，看甲能不能迅速打到乙的手背。就算甲打到了乙的手，贏得了比賽，甲的手也會疼。這是一個註定要疼痛的遊戲。多像母女關係和姐妹關係，永遠在試探，不管誰打了誰，只要參與遊戲，都一樣疼。
本文刊於《廣東藝術》第一期
文中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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