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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堂》三月頭條詩人:王小妮

《草堂》三月頭條詩人:王小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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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堂》三月頭條詩人:王小妮

編者按:

為展示更多優秀詩人的優秀作品,增強各大詩刊在網路上的影響力,中國詩歌網與《詩刊》、《星星》詩刊、《詩歌月刊》、《詩選刊》、《揚子江》詩刊、《詩潮》、《詩林》、《綠風》、《草堂》等主要詩歌刊物合作,共同推出「頭條詩人」欄目,每月分別推薦一位「頭條詩人」,以饗讀者。

本期推出《草堂》2018年3月頭條詩人——王小妮。

查看本月往期頭條詩人

1

詩人簡介


《草堂》三月頭條詩人:王小妮


王小妮,詩人。海南大學教授。現居深圳。出版有詩集《出門種葵花》、隨筆集《安放》、非虛構作品《上課記》《上課記2》、小說集《1966年》等各類著作33種。

2

推薦作品

冬天預先私藏了更多珍寶(組詩)

致落在海里的雪

陰森的黑浪頭

渾身的牙齒和嘴唇

所有的降臨都像在給它送零食。

幽深的抬頭紋

最白的雪眨眼間被吞沒。

走在去念詩的路上

忽然發現低處的太平洋還在費勁地嚼雪

它不能消化那精靈。

而我正要去念一首剛寫的詩

致頭頂上的白

持續不絕。

致地鐵上抱著長棍的保安

就坐我對面,他在休息。

行進的車廂里

只有鐵和鐵互相磕碰的響聲。

看見他才發覺今生還安全。

每個人身上

被一連嚇出好幾個壞人

他把他們都掀翻

還把自己累得半死。

現在他拄著他的長棍睡過去

地鐵就勢跑得飛快,這挨餓的禿鷲。

而他的身體里躲著誰呢?

我被這想法嚇了一跳

盯著對面昏沉沉的這個

頂住車廂板的棍子不停地彈跳。

今生還是不妙

也許下一站要提前下車。

致新年第一件事

手拿鏟子,站在風中。

天和地亂得很

雲彩們猴兒一樣急

壁虎斷了的尾巴在跳舞

我心裡落了又起的,都是

短閃電。

攥緊手裡的種子

今天要決定它們長在哪片陽光下

這事兒值得再三掂量。

新的一年要更耐心

繼續相信地球的形狀是圓的

不知不覺可能重回原點。

風急著嚷著什麼

我要展開手來數一數

看我這兒還握有最後幾十條命。

致光榮了的詩人邵春光

這一年這個春天,風真大

順便叫上了邵

塵埃忽然要選一個領路人。

這一年這春天不是來送溫情的。

它急著發出光榮證

受勛者只有一個

邵就這樣被匆忙點到名

世上從此少了個玩家。

他不穩定的一生只管寫小詩

寫失敗怎樣玩弄成功

還常常給這兩個對手顛倒換位

從中得到的歡樂自然比偉大詩人們要多。

跟著春天的風走一走挺不錯。

被吹到樹枝和河岔之間

歪歪斜斜的那個

就是寫詩的邵春光。

致京郊的煙囪

天上最空蕩的地方

高大的煙囪正噴出濃煙。

滔滔不絕的黑捲髮

北方姑娘那根粗壯的獨辮子

濃密又翻滾

蠻不講理地甩出去

正在氣頭上的灰姑娘。

誰也不能說服她再回家

惡霸一樣的水泥煙囪正是她爸爸。

憤怒在推她

更大的灰幕像懷抱

她要出走

她就要頂破天了。

致點起了燭火的

忽然間亮了。

閃動的光

在那些普通人的臉上

映出了更多稜角

比白天更結實

比冬夜更嚴肅

忽然升高的星火

把陰沉的暗處一一貫穿。

冬天預先私藏了更多珍寶

那光亮,那熱度,那撲閃,那洞悉,那魂膽。

致銹掉的下水道

蜷伏在地的管道。

一看就是太累了

為了還能站穩

一直曲著那條獨腿。

男人,發暗的身體綳得正緊。

太多閃跳的燈

太多凝住不流的油。

鐵打的苦力就要栽倒

無聲無響

這鬧市,又將少一個做重活兒的。

不認識的就不想再認識了

到今天還不認識的人

就遠遠地敬著他。

三十年中

我的朋友和敵人都足夠了。

行人一縷縷地經過

揣著簡單明白的感情。

向東向西,他們都是無辜。

我要留出我的今後

以我的方式專心地去愛他們。

誰也不注視我。

行人不會看一眼我的表情。

望著四面八方。

他們生來就是單獨的一個

註定向東向西走。

一個人掏出自己的心扔進人群

實在太真實太幼稚。

從今以後

崇高的容器都空著。

比如我

比如我蕩蕩來盪去的

後一半生命。

清 晨

那些整夜

蜷曲在舊草席上的人們

憑藉什麼悟性

睜開了泥沼一樣的眼睛。

睡的氣味兒還縮在屋角。

靠哪個部件的力氣

他們直立起來

準確無誤地

拿到了食物和水。

需要多麼大的智慧

他們在昨天的褲子里

摸出與只他有關的那串鑰匙。

需要什麼樣的連貫力

他們上路出門

每一個交叉路口

都不會迷失。

我坐在理性的清晨。

我看見在我以外是人的河水。

沒有一個人向我問路

雖然我從沒遇到

大過拇指甲的智慧。

金屬的質地顯然太軟。

是什麼念頭支撐了他們

頭也不回,走進太陽那傷人的灰塵。

災害和幸運

都懸在最細的線上。

太陽,像膽囊

升起來了。

等巴士的人們

早晨的太陽

照到了巴士站。

有的人被塗上光彩。

他們突然和顏悅色。

那是多麼好的一群人呵。

光,降臨在等巴士的人群中。

毫不留情地

把他們一分為二。

我猜想在好人背後

黯然失色的就是壞人。

巴士很久很久不來。

燦爛的太陽不能久等。

好人和壞人

正一寸一寸地轉換。

光芒臨身的人正在糜爛變質。

剛剛委瑣無光的地方

明媚起來了。

神,你的光這樣游移不定。

你這可憐的站在中天的盲人。

你看見的善也是惡

惡也是善。

一塊布的背叛

沒有想到

把玻璃擦凈以後

全世界立刻滲透進來。

最後的遮擋跟著水走了

連樹葉也為今後的窺視

紋濃了眉線。

完全沒有想到

只是兩個小時和一塊布

勞動,居然也能犯下大錯。

什麼東西都精通背叛。

這最古老的手藝

輕易地通過一塊柔軟的布。

現在我被困在它的暴露之中。

別人最大的自由

是看的自由。

在這個複雜又明媚的春天

立體主義走下畫布。

每一個人都獲得了剖開障礙的神力

我的日子正被一層層看穿。

躲在家的最深處

卻袒露在四壁以外的人

我只是件裸露無遺的物體。

一張橫豎交錯的桃木椅子

我得藏進那些木條

世上應該突然大降塵土

我寧願退回到

桃木的種子之核。

只有人才要隱秘

除了人,現在我什麼都想冒充。

月光白得很

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頭。

我呼進了青白的氣息。

人間的瑣碎皮毛

變成下墜的螢火蟲。

城市是一具死去的骨架。

沒有那個生命

配得上這樣純的夜色。

打開窗帘

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銀

月光使我忘記我是一個人。

生命的最後一幕

在一片素色里靜靜地綵排。

月光來到地板上

我的兩隻腳已經預先白了。

3

創作談

寫詩幾乎是不需要時間的

?

文 / 王小妮

[詩還沒讓我厭倦]

寫詩寫了20多年,對於詩我還是說不清。

詩,我們只能感覺到它,卻不能完全說得清它。如果人們能完全說得清詩是什麼,寫詩就一定減少了魅力,一目了然、事先知道的寫作還有什麼意思?

常常有一個句子突然冒出來,今天感覺它可以含得住詩,明天它就蒼白如水,什麼也不是了,完全沒有寫下去的可能了。詩正是以這種飄忽不定吸引人。散文、短篇、中篇、長篇我都寫過,返回來才更感覺詩的獨特,它忽來忽去可是可非。詩是一條活靈靈的深河,小說是精工製作的鋼筋混凝土橋樑,天然和人工的區別。河是什麼,外表上很好認定,用語言卻定義不了。

我總是認為,我們的生存大多數時候和詩人無關。不體會平凡,就不可能是個好詩人,而我們到這世上是來做一個人,肯定不是被設計好了去成為一個詩人。

詩還沒讓我厭倦。寫詩對於我,還是件有意思的事。

[熱詩與冷詩]

有些詩是熱的,活的,比如我寫的重慶醉酒。酒後,一大堆擁在一起的的想法的整理。有些詩是冷的,比如我寫過的水蓮,冷靜,每一小節相對獨立。有些短詩,幾分鐘間,它的主幹就成了,走向相對單一。時間長了,反而破壞了最直接的東西。另有一些,會感到層次多,重重疊疊,要慢慢來,要多放一放。

人不同,所以詩人也不同。我很喜歡句號。在句號後面出現的一定是下一個句子,是必須的遞進。句號催我們選擇新方向快走,而不是原地停住。在我的小說里同樣句號用得多。每一行詩都由於分行,有了自然的停頓,而句號相當於一個完成後的一個標識。也許這不重要,我相信好多人讀詩一帶而過一目十行,但是,作為一個寫詩的人,他自己沉在寫作中卻總要反覆掂量,他更重要的是重視自己「寫」當時的感覺,他要清明他的詩往那裡走,這時候一個句子和下一個句子之間的轉換,他最清晰。

分行、分節就像一個人走路,一個人不可能永遠走下去不停步。押韻,就必然形成固定的節奏,不押韻的現代詩需要內在節奏。這節奏把握起來比押韻要難,而且完全無規律。我現在讀押韻的詩,有種油膩膩的感覺。粘稠感。

[關於女性詩歌]

我想,女人可能更接近純粹的寫作。她們常常比男人寫得更自然,更鬆弛。但身體只是一個表象一個層次。坐在畫室中的男模特女模特,對於任何性別的畫家都是個物理的描摹對象。一個女詩人如果離開了「感性性感」之類,進入了純人的層面,她的詩反而會變得更加女性。個性,比女性重要得多。

迎面來一個穿裙裝的人,路人突然高喊:那是個女的!能說明他有獨到的發現嗎?同樣,迎面來個穿裙裝的人,她自己突然高喊:我是個女的!人們不覺得她是個瘋子才怪。

[關於語言]

很明顯,沒有語言,哪裡有詩。但是,關於「在家的感覺」,「存在的家園」,「語言即世界」,想出這些空蕩蕩乾巴巴的辭彙的不是寫詩的人,或者不是站在詩人的角度說話。遠處有一片建築群,有人說去看看吧,那裡是別墅。走近去才發現,那不過是些水泥框架。未完成者。無血無肉者。我感覺真正的詩,是容人安居的寓所,理論卻是住不得人的空架子。不是不需要命名者,但是寫詩的人不需要他們。我可以給語言安裝上5個新命名,而寫詩的時候還是要回去找我自己的方式。

寫詩的人常常憑感覺認定某一個詞是結實的,飄的,有力的,鮮艷的,憑這個詞和其它詞的相碰形成了詩句。這時候詞所含的屬性往往只是一次性的,在另一個語境里,它很可能不結實不飄不有力不鮮艷。一次性,哪裡找得到規律?哪裡給理論以出現的機會?寫詩的人都有他自己對語言的敏感和選擇。而通常人們判斷說,那是詩的語言,也許恰恰是酸腐的陳詞濫調。詩的語言必須活著而新鮮。總結不出來的。一旦能總結必然開始了生硬。

[關於古典與理論]

中國古典詩詞被定義為「營養」?我覺得這營養離我們越來越遠,產生它的那種特有的節奏,心態,辭彙,包括支撐它的山川地貌全都變了。有些東西消失得無影無蹤。或者還有那麼一點點影響到今天,我想有張力,有結構,有模糊性。但是它的魂兒斷了,或者叫魂不附體。我們現在非常需要回到詩本身,一首詩怎麼展開,怎麼走向,不能總是在詩的外圍紛亂評說。

至於哲學,維特根斯坦等等,披長外套的大師多了,喜歡總結概括抽象。但是那和我們有什麼關係。他做他的大師,我寫我的詩。這世界上沒有真理,真理都是有限定的,是人給出來的一個命名,人為的說法或說服。假如有真理,詩就是反真理。假如有人做命名,詩永遠都在反命名。非要說詩是什麼,我只能說,詩是現實中的意外。

[寫詩幾乎是不需要時間的]

我寫詩都是偶然,不過是很多偶然連在了一起。我以為,寫詩是幾乎不需要時間的。一閃而過的東西,不耗時不耗力。但是,這不說明它不重要。我理解的詩,就是心裡有事兒,抽空把它記下來。有許多感覺,只是在心裡掠過,這個掠過的過程,遠比詩被寫出來,被閱讀欣賞的過程重要。我曾經說過,詩,是我的老鼠洞,無論外面的世界怎麼樣,我比別人多一個安靜的躲避處,自言自語的空間。我沒太多奢望。

生活中重要的事情太多了,一個家裡雜事無數,而我喜歡干這些,做飯,擦地板都重要。

[關於詩意棲息]

我和徐敬亞住在南方,並沒有「詩意地棲息」。詩意,是個虛幻的說法。吃了搖頭丸,連連說胡話,它就是胡話之一。哪個活生生的人沒活著?哪個人不是日出日落。最令人懷疑的說法中,排在最前面的就有「詩意地棲息」。人的全部不可能是詩意的。詩意,只發生在瞬間,寫作或者閱讀中,短促極了。

還有一個詞,我不喜歡,就是碩果累累。這個詞害了不少人,一輩子的目標就是死後的碩果累累。人不是為了結果子才來到世界。人更生不出來什麼碩果。什麼是碩果?以什麼標準衡量?我們在這世上是來活著的,不是來結果子的。我理解活著的標誌是渺小,是安身立命,不是大斗張揚來收穫名聲的。這是一個人生存的基點。

各人有各人的碩果。同樣的果子對於不同的人,可能是苦果、惡果。

人不可能飄飄欲仙。我不過是一個閑人,每天閑散地呆在家裡。也出門,也見朋友,只是不善於說話,90%的時間裡我一般都是在聽。「說詩」我更不會,討論詩的時候我在場和不在場都差不多。我不是不願意談,是談不清。詩是個複雜的東西,妄談不如不談。詩是要小心敬畏的東西。

5

相關評論

鏡子明亮而大器者謂之「明鏡」

?

文 / 黃 粱(台灣)

外面,越來越大,越來越亂。

它,隨時隨地把一個出門而去的人擊成無數的、不可辨認的碎片。

我所在的這個城市,現在正白亮一片。那白光,可以輕易地把人磨成公眾的粉末。今天,一個最重要的私事,就是維護和捍衛,自己讓自己保持完整。

上面這是詩人王小妮寫的散文《一九九六年記》當中的一小段文字。其實早在1988年8月寫於深圳的詩《不認識的就不想再認識了》,追索個人與集體的時代意涵與兩者之間的詩意辯證已然成形。雖然文本中陳述:「一個人掏出自己的心/扔進人群/實在太天真太幼稚」,但並非要轉身躲進象牙塔,實然是為了保留個人的純粹性以從事冷靜的思維與關注,「以我的方式/專心地去愛他們」。這樣的生活與寫作態度貫串王小妮往後二十多年的詩歌生涯。

《清 晨》

睜開了兩隻泥沼一樣的眼睛。

睡的味兒還縮在屋角。

……(中略)

頭也不回地

走進太陽那傷人的灰塵。

災害和幸運

都懸在那最細的在線。

每日,陽光飽含著苦汁淋濕大地與眾生,天意為什麼如此殘虐?而人間又逆來順受?詩人的追問還將持續下去:「巴士很久很久不來。/燦爛的太陽不能久等。/好人和壞人/正一寸一寸地轉換。/光芒臨身的人正在糜爛變質。/剛剛猥瑣無光的地方/明媚起來了。//神/你的光這樣游移不定。/你這可憐的/站在中天的盲人。/你看見的善也是惡/惡也是善。」在《等巴士的人們》這首詩,作者發出天問式的道德質疑。

對於集體而言個人是什麼表情?「我想像我是一掃而過的火車/望見貼在某扇玻璃上的某些影子/所有人都恍惚不清地被忽略/火車們長哭一樣鳴笛。」(《兩列交錯而過的火車》);對於個人而言集體又是什麼德行?「原來北京也會晴/北京也配有五顏六色。……/人都在趕路/錢都藏進最深的口袋/心都在暗地裡蹦跳」。《北京大晴》詩人以反諷的語調,一下子剖開了集體的里外三層。個人與集體之間的矛盾,作者則以生活語言放諸現實場景來表達:

《一塊布的背叛》

我沒有想到

那桃木的種子之核。

只有人才要隱秘

除了人

現在我什麼都想冒充。

是什麼緣由讓個人對集體畏懼成這個樣?連在自己的家裡都躲不成。連「人」的權利都想放棄。「人」究竟又是什麼玩意?「外面的針一定刺遍了你的背/神情停在閃電的尖端。……/在這沒知覺的時刻/只有你是肉體/所以你全身都被傷害。」(《脆弱來得這樣快》)。面對習於相互監控與互揭隱私的集體,集體中有知覺的每一個「人」都合該受苦。

王小妮的詩來自對具體生活經驗的深刻思維,不管是通過一塊抹布的生活勞動,迎接走進家門的疲憊親人,還是與巴士站人群一起等車,都是一位普通市民的日常經驗。但詩人的視野穿透了物質表相,以冷酷的觀看勇敢地挖掘生活埋藏於地底下的根須,一種隱約的錐心刺骨之痛飄蕩在字行之間。

在《看到土豆》這首詩,王小妮遇見了「一筐土豆」,勾起作者對東北老家的回憶,「我身上嚴密的縫線都斷了」,面具剎時卸下,情緒將要崩瀉,「沒有什麼打擊/能超過一筐土豆的打擊。」詩的最後一節,情感持續推展向前,思想的冷靜後退卻把這首詩擲向一個奇異的高度——

回到過去

等於憑雙腳漂流到木星。

但是今天

我偏偏會見了土豆。

我一下子踩到了

木星著了火的光環。

這首詩呈現兩種有意思的隔絕,首先是個人與集體之間隔離著嚴密的縫線,其次是現在與過去之間遠隔渺茫的太空。在本文所例舉的王小妮詩篇里,「集體」有兩種象徵意涵,一是群眾一是國家機器,用來對比空間關係上的個人;而「一筐土豆」則標定了時間之流中的過去端點。如果「我」無論在時間軸與空間軸當中都這般孤立,「人」究竟能夠在何處安身?群眾不必然構成社會階層,在本詩選里也找不到對具體社會的描寫;如果有,只能是《在重慶醉酒》這組詩所暗示:「它不過在一片美妙的霧氣間/為我擺布下/古今飄蕩的酒肆/能看見的只有海市蜃樓。」王小妮另一首詩《最軟的季節》為我們提供了在上述情境的壓逼之下,「人」僅存的立足點在哪裡——

我自己拿著自己的根。

自己踩著自己的枯枝敗葉。

這是多麼極端多麼凄愴的個人主義,只為了擺脫集體有意識無意識的糾纏——

我決定

把我整個的一生都忘掉。

我將與你無關。

令人心思為之黯然的剛烈絕決的詩之誓言!是什麼樣的時代環境造就如此的詩歌奇景?寫作於2009-2012年,總題「致另一個世界」的25首詩為我們解答了這個問題。在《致乾涸的河道》與《致被垃圾包圍的仰韶村》,詩的造境達到寓言的高度。

《致乾涸的河道》

推單車的人走在水的遺迹上

車把上串著三條魚。

他走一走就停下來按按魚的眼睛

檢驗它們是否活著。

魚們最後拼力一跳

它們認識這河道,它們幻想著逃回水的懷抱。

活靈靈的身體拍打著泥地

像燃著了引信的手榴彈。

屍體上的屍體

夕陽長長的,給它們貼著送葬的金箔。

推車人用鐵絲重新串起三條魚

繼續走在枯腸似的河道里。

時代(枯河道)、群眾(三條魚)與國家機器(推車人)構成了一幕恐怖絕倫的荒涼影像。而在《致被垃圾包圍的仰韶村》,「下身光著的孩子捧一隻粗瓷碗出現。/村口的塵土繽紛/他的小眼睛來回滾動/不知道該看什麼。」,作為文化源頭的仰韶村覆滿垃圾,與指涉未來的孩子之間,惟剩塑料翻飛的田野與茫然的眼光,讀完詩篇令人悵然淚下。

《致感覺》荒誕的存在感在更引起讀者周身寒顫,存在唯一的感受竟只是不斷擠進來的」帶刺的毛菠蘿們」,「想把它研碎把它趕走/但是不行,你只能無所不在。」,無論如何驅避,帶刺的「意識型態」都形同鬼影纏身揮之不去。《致開懷大笑的那個》則以輕重翻轉的方式,用生活中持續不斷的大笑舒解悲懷,因為「悲傷的人活不了這麼久」,這是荒誕派戲劇慣用的經典手法。《致陰影》更進一步處理「絕望」的命題,作者塑造一盞「無光的燈」以警醒未來,「他經過的地方不再有光亮」。

詩人書寫恁么多的荒謬不只為了澄清時代真相,敢於直面地透視生存的一切,以錐心之痛獲致一股心靈見證的力量,這本身就是一種勇者的行為。詩,無畏於死亡而誕生;詩誠然不只是心頭明燈,更是一把火炬願望照亮長夜,這是歷代詩人的心愿。在《致屋子裡的陽光》這首詩,一個人對貌似歡樂實則悲沉的時代遊戲,做出微小卻堅定的拒絕:

致屋子裡的陽光

準時侵入我的地盤

半邊桌子正接受它的照耀。

快樂的發明者,這終身教授又進來了。

發放溫黃的安慰劑

這是太陽到訪的唯一目的。

緊跟其後的,正是

這一年裡成熟的花朵果子棉桃和糧食

呼啦啦,大地豐盈熱鬧滿是光澤。

可是,誰在後面的後面

無數流汗的咳嗽的氣喘的皮膚龜裂的

不要以為看不見。

拒絕再被沐浴。

冬日在戰慄,我不配享受那光。

這首詩通過悲憫自我與憐憫他人,使個人不再只是孤絕的一個人,人與人之間產生了打從心底的真實連結,而這正是荒涼的時代最最匱乏的基本元素。它的詩歌能量遠比組詩《致另一個世界》第一首《致砸牆者》:「遍地立著仰望者,人人手握工具。」渴望砸毀舊世界,與最後一首《致颱風韋森特》:「也許就是某個忽然挺起身的姓韋的」所召喚的詩意願望或詩意幻覺,來得更厚實一些。

王小妮完成於1997年的《和爸爸說話》就流露這樣的厚重之情,人回到了人的根源「倫理之愛」的懷抱中。血的連結感與火的延續性,使人之天性煥發出自身的光明,這是黑暗無論如何覆蓋不了的。「拿走了你的血的連愧怯都沒有連半截影子都沒有」被抽幹了血的「個人」成為一個個虛無的存在者,成為喪失主體的群眾,成為方便管理的抽象數字成為集體。「我不過和你一樣/是又一個失血者。//拿走了我們血的/不可能拿走我心裡的結石。/……我要把你的血一點點收集。」從「失血者」到成為「血液收集者」是一段漫長的旅程,這段父女共同體驗的心理時刻,被作者如實記錄在詩篇當中,歷史的沉痾在死亡之前終於翻然悔悟:

你一直想

做離我最近的真理。

可是,到了最後一刻

你翻掉了棋盤,徹底背叛了。

把兩隻惡烏鴉一樣的真理放掉

你成了我真正的爸爸。

……(中略)

什麼樣的大河之水

能同時向左,又向右?

你的眼淚,我第一次看見了。

你說,別把頭髮剪短

你要隨時能夠拉住我

說出你一生都不能說的話。

《和爸爸說話》詩人以赤子之誠破除了這個歷史幻覺,證明「倫理」,先天的莊嚴與不可催折性。

從今天開始

我已經不怕天下所有的好事情

最不可怕的是壞事情

爸爸,你在最高

最乾淨的地方看著

正是在這個地方,詩,發出了聖潔的聲音,生命完成了它對自身的信仰,找到失落已久的根本土壤。

王小妮的詩在大陸語調剛硬的詩歌場域里顯得性情溫婉,而在氣質婉約的女性詩人群落里又顯得意氣剛強。能以平常心面對世道人心,觸及時代的骨頭與脆弱。鏡子明亮而大器者謂之「明鏡」,王小妮的詩真可以明鏡視之,不卑不亢心態中正,足以照澈時代的妖孽與病灶。

王小妮三十多年的詩歌歷程可以概分做三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清醒者|失眠者時期,善於揭示人的心理狀態的洞觀者,但也受到黑暗世界恆常的恫嚇。第二個階段是失血者|血液收集者時期,精通時代病理的解剖者,同時看清了個人與集體的局限。第三個階段是翻牆者|砸牆者時期,究竟是「我正遠離你們的世界/我願意為這斷然的走掉用儘力氣」,還是「我要重造一個沒它的世界/膽小鬼,可聽清楚了。」詩人已然提出了時代的核心命題,抉擇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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