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變成了解放者的監獄
按:當尼赫魯被問到印度獨立後面臨的最艱巨的任務是什麼時,他先是說:「通過正義的方法,建立一個正義的國家。」然後又說:「也許還要在一個宗教的國土上建立一個世俗的國家。」諸多國家在民族獨立或解放運動後面臨宗教勢力或傳統保守力量的反攻,這是因為保守勢力過於強大,還是解放者本身就無法脫離他所反對的所謂傳統性?
今天分享邁克爾·沃爾澤在《解放的悖論》中對這個問題做出的分析,他會向大家解釋,為什麼一個受西方影響的解放者同時也會是一個在「民族傳統」與革新思想之間搖擺不定的人;但特別之處是沃爾澤指出,馬克思主義對這個問題的簡單粗暴的分析模式(身份認同和宗教都無法真正解決被壓迫者的問題)是「無用」的,因為即便是無產階級國際主義理想,也跟民族主義一樣,無法帶來一勞永逸的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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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變成了解放者的監獄
文/邁克爾·沃爾澤
譯/趙宇哲
節選自《解放的悖論:世俗革命與宗教反革命》
標題為編者所加
依照馬克思主義的解釋,宗教信仰,以及由信仰所造就、由人民堅定捍衛的身份認同,都是偽意識,並未真正接觸到階級鬥爭的「真實世界」,無法為受壓迫的人服務。解放者未能戰勝這些信仰和身份認同,因為他們的民族主義在形式上與之類似;民族主義也是偽意識,源自同樣的原始思想和情感;和宗教一樣,它無法滿足被壓迫者的需要。無論民族主義和宗教復興之間的虛假對立有多尖銳,二者其實相互支援,共同促進一種短視、狹隘、沙文主義的政治。相比之下,後殖民作家將二者視為現代的特殊產物。帶著一種浪漫的懷舊色彩,他們強調,「前現代的宗教認同以模糊、融合、對等、重疊為特徵」,並認為既單一又催生狂熱的排他性宗教是殖民統治的產物。解放者並沒想挑戰這種統治,只是想使其永存。印度民族主義者運用著「典型的西方式紀律懲戒權力」。印度教的鬥士與他們爭著運用這種權力,這不足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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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者們想要與同胞的宗教理想「保持距離」,但他們沒有勇氣這麼做,亦或因為他們的民族主義思想而無法公開、明確、一貫地與它保持距離。在他們的民族主義事業中,依然潛藏著不容置疑的宗教激情。實際上,民族解放的鬥士締造現代民族的方式,與宗教復興人士日後創造現代化宗教的方式頗為相似:喚起古老的傳統,尋找歷史上的光輝時刻,同時控訴征服者與迫害者所造成的傷害。雖然他們對人民的日常文化持批判態度(但批判得不夠),他們重新發現或發明了一種值得頌揚的歷史文化。隨之而來的,就是舊宗教的「暗流」。
20世紀60年代非洲興起民族解放運動
因此,民族變成了解放者的監獄,而原教旨主義宗教成了民族主義的秘密替身。對於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而言,它不經民族主義選定,但註定會成為其後繼者,而且成為其合法的繼承人是「有一定道理的」。我的朋友,「黑暗雙胞胎」的說法並不貼切,因為照這樣說,民族解放運動與民族復興一樣黑暗。兩者同樣狹隘、排外,它們註定會創造出一個排除在民族之外的「他者」,受到敵視、引發恐懼、遭人憎恨的他者;它們會帶來沙文主義和褊狹的政治。
民族解放的鬥士對自己的事業當然有不同的看法。他們當中很多人有理由主張,多年以來,他們對舊宗教一直持明確的拒絕態度,而且一以貫之。而且他們全都會認為自己的目標並非高抬自己的民族,而是要在世界民族之林中取得平等地位,與「他者」建立對等關係。但另一種解讀認為,就其為民族主義者而言,如果無法動員自己的民族,他們就無法實現目標,在實踐中這就意味著訴諸血脈、直覺和非理性的信仰。解放者模仿著他們想要擊垮的宗教人士,他們挪用殉道和來世的公義等宗教主題,用過去和未來的榮耀與現在的屈辱對比。無論他們怎樣闡述自己的目標,他們開啟的政治鬥爭並非局限於爭取獨立、平等或宗教自由,他們還要擊敗原來的敵人,當中有很多人信仰其他的宗教他們是異教徒。
安德森認為他的論證僅限於「從一開始宗教就起核心組織作用,並為運動提供基因代碼」的民族主義運動。和所有政治學作品一樣,此處的生物學比喻有誤,但我並不反對安德森將論證聚焦於一個論點的做法。但讓我擔心的是,需要涉及的要遠遠多於他那三個或我那三個事例。大多數民族史都會牽涉宗教史。這就是為什麼鬥士們會如此想要把二者分開。這就是導致民族解放如此難解的原因。當安德烈·馬爾羅問尼赫魯獨立之後他最艱巨的使命是什麼時,尼赫魯先給出了不切實際的答覆,但很快就變得更為現實,他先是說:「通過正義的方法,建立一個正義的國家。」然後又說:「也許還要在一個宗教的國土上建立一個世俗的國家。」在幾個世紀的異族統治和失國狀態後,這項事業變得尤為困難因為只有國家才能為劃清宗教與政治之間的界限提供必要的空間。進一步講,只有國家才能是世俗的。每當政治權威以國家的形式出現時,其支持者會竭盡全力從宗教權威中獨立出來。教會與國家之間的衝突是歐洲中世紀政治和現代政治的一個顯著特徵。這種衝突也從歐洲外傳到其他地方。通過觀察自己的國家,印度、以色列、阿爾及利亞的解放者一定能領會到它的重要性,認識到自己的鬥爭在歷史上曾有先例無疑對他們很有幫助,這一點尼赫魯一定知道。
尼赫魯
馬克思主義的民族解放立場認為,像尼赫魯這樣的世俗主義者世俗化程度還不夠,只要他們還致力於建設民族國家(而非勞動者的國家),他們的世俗化程度就會有所不足。解放鬥士喚醒了宗教狂熱分子。對鬥士們而言,宗教狂熱是一種震撼。與狂熱分子的衝突生死攸關,完全可以將人拖垮。相比之下,在他們的馬克思主義批評者看來,這場衝突只是表象,二者在信念上的分歧不深,雙方抱有的狹隘思想、雙方燃起的熱情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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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思主義解釋的核心主張(許多自由主義哲學家會認同這種主張)是:無論狹隘思想是否以民族或宗教自居,它就是狹隘思想。從普世主義的角度來看,印度、猶太和阿爾及利亞民族主義中的世俗形態和宗教形態別無二致。他們相互補充,如果說世俗鬥士的崇高目標受挫了,那也是他們民族主義信念的必然結果。相比之下,普世主義的解釋源自國際主義的信念,而後者的基礎是社會階級和經濟利益,而非民族和宗教。
印度歷史學家、社會理論家G. 阿洛伊修斯(G. Aloysius)精確闡釋了這些信念。他認為,恰恰是民族主義對宗教的好感,阻礙了大眾變得更為成熟,阻礙了他們「形成……一個以利益為基礎的新型政治共同體」。他寫道,被大肆宣傳的反賤民制度運動將「一場反對等級劃分的全面鬥爭……簡化成了一場保護單一少數群體(賤民種姓)的,徒有其表的鬥爭」。種姓制度的確在過去和現在使得階級政治在印度很難實現,但並無證據表明,印度所有的底層群體都在等待一場起義,只因為國大黨的民族主義者將注意力引向了一場針對賤民的、只有象徵意義的運動而作罷。阿洛伊修斯重述了首先由印度共產黨創始人和黨內最傑出的知識分子M. N. 羅易(M. N. Roy)所闡明的觀點,即甘地1920—1922年的不合作運動「扼殺了一場革命」。羅易堅信,國大黨只有願意「動員勞動階層的革命能量」,民族解放才能勝利。但恐怕阿洛伊修斯的「全面鬥爭」和羅易的「革命能量」只在理論中行得通,在實踐中則不然。質言之,它們本應存在,而且這些作者在引用它們時好像視它們確實存在一樣。但現實社會中,任何解放鬥士要是依賴勞苦大眾在政治變成熟,就不會發展成一場社會運動,而會淪為一個孤立的派別。
種姓制度下印度賤民的生活環境
馬克思主義的事業失敗了,至少說依然沒有成功。解放者並未因大眾興起,變為一支成熟的政治力量出現而被邊緣化。在大眾沒有出現時,他們也沒有被全球無產階級的革命先鋒隊所取代。即便他們確實被取代了,革命先鋒隊會和解放者面臨同樣的問題:他們會意識到,他們宣稱要代表人民的利益,但他們恰恰是在與人民為敵。他們之間的戰爭實際上可能會更激烈,因為革命先鋒不能、也不願認可的不僅有宗教感情,還有一般群眾的民族—文化信念。
為了爭取人民的支持,馬克思主義的國際主義者會訴諸普世原則,而非「古老的」情感。他們的動員具有世界性,而不受制於偏狹的地域。在他們的政治理想中,他們想要在受壓迫者中培養一種新的團結,一種跨越民族和宗教分野的團結。印度教徒和穆斯林,猶太人和阿拉伯人,阿爾及利亞人和旅阿歐洲人(pied noir)會在一起工作,會在反對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全球軸心中變成盟友。後馬克思主義的民族主義依然渴望這種全球性的聯盟。
這種設想頗具吸引力,也許是世俗主義和啟蒙思想最真實的代表。但它從未實現,我們需要反思一下國際革命者失利的原因,以及民族解放成功的原因無論這種成功有多麼有限。革命者不僅僅是不走運。無產階級國際主義在世界各地都未能成功取代民族身份認同,哪怕是在短時之內。在階級利益的重要性上,馬克思的論斷可能是正確的,但他在對比階級政治和民族政治的吸引力時肯定出錯了。各地人民都將異族統治的經歷視為一種壓迫,個中苦難要由社會各個階層分擔,對異族統治的反抗是跨越階級界限的。即使反抗是由社會上層和中產階級團體開創和引導的,工人和農民最終會加入。國際解放運動是否會在民族解放之後出現我們不得而知這個問題尚無定論。但它從不會出現在之前,使其提前出現的努力都未能帶來解放。
《解放的悖論》
三輝書系·傾向與可能
副標題:世俗革命與宗教反革命
[美] 邁克爾·沃爾澤 著
趙宇哲 譯
三輝圖書/商務印書館
ISBN : 978-7-100-14665-4
已上架
「二戰」後,紮根「民主」等世俗理念的民族解放運動在世界範圍內風起雲湧,然而一旦實現民族獨立,新創設的國家制度與原則總會不可避免地面臨來自宗教領域超乎尋常的激烈反撲。
美國首屈一指的政治思想家邁克爾?沃爾澤通過分析印度—印度教激進分子、以色列—極端正統派猶太教徒和彌賽亞猶太復國主義者、阿爾及利亞—伊斯蘭教激進分子三個民族解放運動的現實困境,試圖解釋20世紀上述這一令人迷惑不解的政治趨向。在本書中,沃爾澤發問,為什麼這些紮根世俗理念的民族解放運動未能將其寶貴的政治文化遺產傳承至第二代、第三代?他還把當代世俗主義的困境與美國初期在世俗政治方面的成功進行比對,提出了一種支持「美國例外論」的觀點,但同時也警告道:如今的美國可能已經不那麼例外了。
三輝書系·傾向與可能·第一輯
《解放的悖論》邁克爾·沃爾澤(已出)
《全球化時代》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待出)
《諸眾的語法》保羅·維爾諾(已出)
《解魅民主》約翰·鄧恩(待出)
《多元文化主義》查爾斯·泰勒(待出)
《競爭民主》揚-維爾納·米勒(待出)
各有傾向的傑出頭腦
探尋當今世界的新可能
這套「傾向與可能」叢書彙集了邁克爾·沃爾澤、本尼德克特·安德森、約翰·鄧恩、查爾斯·泰勒等當今世界的一流頭腦,他們試圖用歷史的經驗和政治的知識,為今天的困難提供部分開放的討論,這些討論並沒有最終的結果,然而其中所蘊含的視角和線索,每一個都充滿深刻的洞見和面對真相的勇氣。我們將這些洞見和勇氣集合在這裡,奉獻給所有願意為當下和未來努力的漢語讀者。
解放革命只是一個悖論?


※他每年以350美元的預算,為200萬人提供醫療服務
※一些神話總是要被戳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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