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活著沒什麼用,死了就不行
在2017年末的一個傍晚,許知遠用了兩個詞形容自己的缺點,一個是淺薄,一個是輕浮。
文|李斐然
編輯|金焰
這是靈魂
梁啟超在每天傍晚5點復活,有時候在香格里拉酒店大堂,有時候在望京附近的咖啡館。只不過,這種復活是有條件的,需要五星級酒店桌子的木質觸感,傍晚陽光柔和的光線,耳機里要播放BBC Classic古典樂電台,還要有酒,服務員源源不斷在酒杯里斟滿紅酒,梁啟超才會重生,在寫傳記的許知遠筆下。
許知遠活得講究,特別是在他認為與偉大有關的事情上,姿態很重要。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都有特殊的寫作習慣,許知遠說,他也有。每次動筆前,他都要洗手,把每一頁寫好的文稿列印出來,以排版格式一頁頁鋪在桌面上審視,行距1.5倍,字間距110%,分毫不差。
不過,這個講究的儀式總是伴隨著混亂:他的一天從中午開始,也可能是下午,或者更晚;截稿日那天他可能交稿,更可能不交;在完成寫作之前,他常常又冒出新主意,比如寫個林語堂傳、李鴻章傳、錢穆傳,最好去日本或者台灣轉轉再回來寫……
相比於賺錢,對他而言,活著更重要的任務看起來更像是思考,以及做夢。他有很多願望,收購《紐約書評》,練詠春拳,創造亞洲最有影響力的刊物,成為像埃德蒙·威爾遜那樣的人,如果臨死之前還有點時間,他還要找個維密天使一起旅遊,談個戀愛,然後再死。
他至今過著單身獨居的生活,「不喜歡房間里有別人」。他也不喜歡看球,籃球足球都不感興趣,「不喜歡集體生活」。唯一熱衷的運動,是每天下午游泳,一個人去。
沒有人能左右他要說些什麼,他會在頒獎典禮上,批評現場人很虛偽,都是在「假裝點贊」,也會在為公司的新節目做宣傳時,毫不猶豫地解釋,「因為公司需要收入啊!」
只是,堅定的個體自由,如同他的寫作開場一樣,都只完成了一半。他一度是最有名的年輕主筆,但因為報社的不自由辭了職;後來他差點創造了最有專業精神的商業刊物,也很快分崩離析。
很多倡導自由思想的東西的誕生,都是他提出的主意——單向街書店、《單讀》、《東方歷史評論》——但很難說得出,後來他都做了些什麼。他是一個想到哪兒說到哪兒的音頻節目主持人,一個被人刷屏吐槽的尷尬視頻節目主角,一個不知道怎麼賺錢的書店老闆,一個開會沒點兒的思想刊物主編,一個拖稿的專欄作家。
在單向空間,許知遠是類似吉祥物一樣的存在。經營或執行都與他無關。有時候,他會突然沖著書店裡的員工大聲提問,我們這個月能不能賺錢啊?員工還沒回話,他卻已經走遠了。現在員工們已經習慣,這是許老闆的「一種象徵性的關心」,有時候,這位老闆還會「象徵性地發一下脾氣」,要求整頓公司紀律,開會不準遲到,自己卻一直保持著全公司遲到的最高紀錄。
許知遠說,這是自己的一大缺點,「我很淺薄」。「我喜歡知識,但是對純粹的知識沒有那麼大熱情和興趣,對世界很多反應都是很感性的,不是思辨的結果。」他像是剖析實驗白鼠一樣,認真地描述著自己的毛病。他說,在這一點上,梁啟超也有一樣的毛病,「我們都很敏感,但不深刻,可以給很多事業開個頭兒,但真往下深究,就得靠別人了。」
於威和張帆是許知遠的老朋友、同事,也是一起創辦單向街書店的夥伴。在他們的形容里,許知遠是「天真的天才」,擁有「孩子般的單純和熱情」。
偶爾參加公司的產品討論會,他會為大家念一段奇克果的書:「審美的人追求快樂,然而他是以講究趣味和優雅的方式來追求的。」
這樣的許知遠呈現在視頻節目里,招致了諷刺與批評。網路評論里有人質疑他的「裝」,有人批評他面對女性時的態度,還有人反感他說話時不斷蹦出來的大詞。這個一直貼著「以思想為生」標籤的作家,一時間似乎成了公眾集體嘲笑的對象。但在《十三邀》帶來最大爭議的一期節目後,馬東在接受採訪時這樣形容他所理解的許知遠:「其實許知遠是積極和昂揚的,我們倆那天喝酒還說,他就像蘇東坡,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
「從我的角度理解,這是因為他出生在一個中產階級的家庭,還是獨子,從小就很有安全感,他對世界的看法非常樂觀。」李翔說,他是許知遠多年的同事和朋友。「在一個大城市裡面,又考上北大這麼好的學校,畢業之後,迅速地變得在一個小圈子裡面很有名,就是少年得志的那種心情,它會影響你之後看世界的很多看法吧。雖然很多時候你會覺得這個人很憤世嫉俗,其實他本質上,底色確實是非常非常樂觀的。」
許知遠告訴來採訪的記者,他很樂意看到以後自己的墓碑上,刻著這樣的判語:「許知遠——活著沒什麼用,死了就不行。」
「這很高級。」許知遠說,「這是靈魂。」
怎麼人們會對我有這樣的偏見
2017年雙十一即將到來的那個星期,許知遠到深圳出差,錄製《十三邀》。
這次他的對談嘉賓是一個深夜情感節目主持人。許知遠花了不少時間做功課,坐在通往對話現場的車上,他一直念叨著他對現場的無數想像——去找找現在的工廠,現在的女工還會聽情感節目嗎?過會兒見了北大的學生也問問,現在這些年輕人,怎麼看待愛情的?
但是,現場並不似他的想像。在討論他所關心的話題之前,幾乎每一個見到他的年輕人都在向他提出質詢:許老師你為什麼老這麼憤怒啊?你是討厭這些嘉賓嗎?你是不是天天焦慮家國天下睡不著覺啊?你老罵技術這不好那不好,但技術至少方便我們買東西、叫外賣了,你幹什麼了?
許知遠只能一條條地為自己辯解:我不焦慮,不憤怒,不歧視女性,沒有中年危機,並不憂國憂民,倒頭就睡,從不失眠,「是一個享樂主義者,淺薄的、樂觀的享樂主義者」,「跟我接觸的人,都知道我是很真的人」,我對嘉賓沒有任何不屑,「我那是對於整個娛樂現象的(不屑),我對個體沒有任何不屑,我跟他們私下關係都很好,姚晨有事兒會發簡訊給我,馬東還會找我喝酒呢」……
後來,他給老朋友於威和張帆發微信,怎麼人們會對我有這樣的偏見?太奇怪了。他們怎麼會這麼想?「我並沒有憤怒,我只是對於現實,提出一點我的質疑。但是在我們現在的環境里,輕微的質疑就被當作憤怒了。」
但是他表現出不屑於回應的姿態,「如果一個人能被所有人理解,這得是多麼膚淺的一個人啊!」
對許知遠來說,外界評價是不太重要的聲音,事實上,他也根本聽不到。絕大多數時候,他只關注來自自己的聲音。
「有時候人們會把他當作一個娛樂名人,或者是一個想出位的知識分子,其實他不是的。」於威說,「他的虛榮心不是擁有粉絲,撲過來找他拍個照,他最大的虛榮心是寫一本真正代表偉大的好書。其他的都不重要。」於威說。
這個想像以外的現實世界,終歸有很多地方讓他感到不舒服,比如,人們對於消費主義的極度熱忱。訪談時,嘉賓告訴他,你可不要聊太久,我晚上要給我兒子搶雙十一的禮物。於是,漫長的訪談在雙十一搶購到來前結束了。晚上,他看著同桌的人緊張地刷手機購物,連喝了4杯酒。
「你說,萬一將來真的有一天,中國有一個節日,所有的人都在討論托克維爾,你是不是會幸福得昏厥過去?」在座的另一個人問他。
「那我就會對這個產生新的懷疑了。這太可怕了。」許知遠說,「那時候,我就會談論雙十一的重要性。」
偉大雄心
許知遠渴望追尋偉大,這是他以一個知識分子的姿態出現在公眾面前的一以貫之的形象,從未改變。他在25歲時就在自己的書序言里明確地說,自己是「一位喜歡對世界進行廣泛發言的知識分子,在我前面遙遙站著約翰·斯圖亞特·穆勒、伯特蘭·羅素、埃德蒙·威爾遜、沃爾特·李普曼、讓-保爾·薩特……」
在某些喝多了的瞬間,他甚至驕傲到有點忘形,希望定義自己是「一個貴族」,一個身邊環繞著維秘天使的「東方赫夫納」,一個類似於胡適那樣的時代定義者,特別是在「定義時代」這件事上,他堅信能與他相提並論的只有賈樟柯,「我覺得我們青年這一代就我倆了,應該沒有別人了。」
覃里雯第一次見到許知遠,是在家裡招待朋友吃飯,而許是最特別的,他「非常有激情,非常有親和力」,也擁有難以解釋的「巨大的雄心和自信」。
許知遠小時候在蘇北鄉村長大,父親常常不在家,他跟著做女工的媽媽,6歲才搬來北京。「一個普通家庭的孩子,家裡非富非貴,他說自己跟埃德蒙·威爾遜這樣的人有一種神秘的聯繫,他也能成為這樣的人,你會覺得很神奇。」覃里雯說。
方可成見證了這個時間的許知遠。許知遠在北京大學的新聞學課堂上,給學生講課。方可成已經記不得當時他究竟說了什麼,只記得他不停地在黑板上寫著一個個他們從沒聽說過的外國人名字,寫了整整一黑板。「當時許知遠不停地問,知道這個人嗎,基本上整個上課過程就是說,你們真是什麼人都不知道。」
那時候,他和朋友們閑聊時,最常提及的是一個德語詞zeitgeist,時代精神。這個受歡迎的年輕主筆,想要名垂千古,想要巨大的影響力,想過特別刺激的生活。他的參照目標也都很偉大:亨利·魯斯24歲創辦《時代》雜誌;胡適27歲引領新文化運動……
Burning,是他在形容年輕時的日子時最常提到的詞。這個24歲的年輕人成了《經濟觀察報》的主筆,他的書寫對象是整個世界。張帆說,在「經觀」的那段日子,每周一的午餐都會變成討論會,沒人談房價漲了,或是哪家餐廳好吃,大家在談理想主義,談哲學、藝術,「談大家現在覺得無用的東西」。
但現在,很少有人再談這些無用的知識。在北大深圳滙豐商學院,5個學生代表跟對面的許知遠對談。這場對話在第一個小時後就陷入了困局,許知遠的臉漲得通紅,語速越來越快。他生氣了。
「剛剛所有的問題,我看不到你們自己。我感覺我在跟一群網民說話。北大學生關心俞飛鴻那期節目,關心這樣一個被網路扭曲化的語言環境帶來的問題,你怎麼關心這些呢?你們從網上帶來的那些社會情緒問題,那就不是個體聲音,也不是北大精英代表的聲音了。」
「我不想被人認為是精英。我也不認為自己是一個精英。」一個男生這樣回答。
這徹底把許知遠氣到了。「那你來北大做什麼呢?」
「我覺得您說到的精英,改變時代的責任和使命感,不僅北大學生,每個人只要年輕都有。只是對於現在年輕人改變世界的方式,或者說是我們的精英化,我們的做事方式,您不是很能理解。我們做事方式不那麼尖銳,有時候也不會像您表達這麼直白。」
這不能說服許知遠。他並不認為自己不了解年輕一代,「你們非常好理解啊」,「被一些基本的人生渴望所驅動著,就是這些東西嘛」。想像以外的現場狀況讓他陷於持續的焦躁不安,對話全場兩個半小時,他一直在講自己的觀點,直到結束都沒想起來,他本來是要去跟青年對話,去聽聽他們的聲音。
對女性意識這塊兒,我沒那麼敏感
在深圳,許知遠最重要的一個採訪在一個辦公樓的天台上進行。從傍晚到天黑,他喝了一瓶又一瓶啤酒,煙灰缸被煙蒂全塞滿了。這場對話,多半在討論女性。在一些瞬間,他被問住了。
—你為什麼要鄙夷姚晨?
—為什麼要讓俞飛鴻重看帶有性隱喻的電影片段,還在一旁咂摸她的反應,你不覺得自己很猥瑣嗎?
—得罪了女人都不知道,你怎麼談戀愛啊?
許知遠喜歡漂亮姑娘,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事實。許知遠無法招架女性話題,這可能也是一個事實。對熟悉他的好友來說,這個「姑娘問題」,是阻礙他成為想像中偉大人物的一大原因。
姑娘,是許知遠在描述美好生活時經常使用的名詞,也是跟男人熟絡關係時,為打開話題常用的必殺技——這裡姑娘好看嗎?上學、工作、插隊的時候,你也談姑娘嗎?
這種方法屢試不爽,直到面對哲學家陳嘉映,這一招失靈了。陳嘉映非常認真地回答他,「談得特少……」這是許知遠想像以外的答案。他馬上回復,「虛偽!陳老師!虛偽!不求真!」
「許知遠關注歷史人物,尤其是知識分子群體,但人類歷史是長期漠視甚至排擠優秀女性的,包括知識分子群體在內。而許知遠對這個邊緣群體沉默的歷史沒有興趣去增加認知,從而不自覺地參與了這種漠視。」覃里雯說。
如果仔細看一下他在節目中所選取的女嘉賓樣本,就會發現,它遵循的是一個非常單一的標準:「一個女性必須漂亮,帶著一種取悅於男性的氣質,她才能夠脫穎而出,進入男性主流話語之中,得到一個對話的機會。」
她向許知遠提出了這個質疑——《十三邀》里基本是男性,他們在各個行業有所作為,但也未見得那麼完美,他們可以被選中成為嘉賓,可是同等資質、同樣天分、同等努力的女性,卻是被漠視的。女性被選中為對話夥伴,她首選需要成為慾望的對象。但當時,許知遠一直在迴避這個話題。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對女性境遇的無知,已經變成一種潛在的傲慢。在專欄里,他這樣形容曾經見到的女記者:「會議室里的面孔我幾乎都是陌生的,年輕得令人驚訝,而且幾乎都是女性。像是將幾個大學女生宿舍突然平移到了這裡……她們都很規矩,很少表達意願。或許在她們眼中,我已過分陳舊。」
然而,回到這段文字發生的現場,當時真實的情景如下:許知遠進入會議室,馬上高聲這樣說
—「怎麼都是女生?」
—「哎,我不是歧視啊,只是驚訝,媒體已經衰落成這樣了。」
—「我覺得男性代表生命力。一個行業如果沒有男生加入,就說明它已經沒有生命力了。」
在這樣的初次見面寒暄之後,會議室安靜了。
或許值得肯定的是,面對批評,許知遠是開放的。在那場女性話題尷尬對談的返程路上,同車的男人批評女嘉賓,抨擊她的提問純屬想紅、想博出位、沒想法純找茬,只有許知遠沒有參與這場男人的圍攻,一個人站出來替女嘉賓說話,「我覺得她挺好的啊,她給我挺多啟發的。」
而在意識到自己曾經的發言有所偏頗後,他主動找到當事人道歉,「當時給你們留下了那麼不愉快的回憶,對不起啊。」
「對女性意識這塊兒,我沒那麼敏感。」許知遠說,「我覺得人的概念在這個時代被壓抑了,所以我首先關注被壓抑的人,至於為什麼不對其中的女性更敏感一些?我沒法面面俱到吧,還沒有進化到這個程度。」
反省
在2017年末的一個傍晚,許知遠用了兩個詞形容自己的缺點,一個是淺薄,一個是輕浮。
許知遠定義的淺薄,是熱衷感性認識,不夠深刻。相比之下,輕浮是更嚴重的問題,「我對做出批評的姿態感興趣,對批評對象並不是真的感興趣。」
很長一段時間裡,許知遠對具體的現場不感興趣,一切都是「從書本到書本」,只有在那裡,偉大才會誕生。
2004年5月,阿拉法特病危,在巴勒斯坦的首都拉姆安拉,街頭燃燒著輪胎,亢奮的青年打著標語遊行。歷史正在眼前發生,就在現場的許知遠卻站在電線杆底下,讀一份酒店裡拿出來的《紐約時報》。
當時的他這樣解釋,「閱讀是一種逃避。真實而巨大的紐約、懸而未決的拉姆安拉,都令我茫然無措,甚至心生恐懼,而書籍、報紙提供秩序、節奏與邊界,多麼驚心動魄、不可理喻的事件都在頁邊終止,只要跳過幾頁,就掌握了歷史的結果。」
從書本到書本的狀態,終於在無數次重複後失效了。用詞越來越重複,論據越來越相似,連批評的觀點都開始雷同,充滿了「許知遠式的憂傷」,這讓渴望偉大的作家感到焦躁。
奧運會的前一年,他決定離開北京,穿行中國。「對我來說最大的改變,是讓我從書本世界進入到更現實的一個世界……我開始逼迫自己去觀察真實的世界。」許知遠說。
在深圳採訪時,許知遠去了市郊的工廠 。下了晚班的女工們聚在工廠外的小花園,和著強烈的鼓點節奏跳廣場舞。女工身上的具體故事,承載著這個時代的種種信息,這也是許知遠很想了解的真實。
然而,在這樣的現場,他沒說話。遠遠觀望了好一會兒跳舞的女工後,他走到距離廣場最遠的大排檔,坐下點了瓶啤酒。他拒絕去廣場舞那邊搭訕,「你為什麼就不能接受,我是一個非常害羞、內心羞澀的人?要是我能做到這些,我早就紅了!」
最後,工作人員四散在廣場上,試著找人跟許知遠聊聊。在等待的短暫時間,許知遠突然說話:「中國有很多記者有原生態崇拜,我沒有。他們以為每一個原生態的中國街頭,都有完全不同的故事,我不這麼認為。」
這就是重回現場的許知遠。他並沒能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溝通,也沒那麼珍視具體世界的複雜性。但對於習慣想像意義的許知遠來說,他去了現場,這已經算得上一點改變。
更大的改變在於,在不寫梁啟超的休息日,許知遠開始記筆記,不再是虛無縹緲的感受抒發,裡面出現了更多具體的面孔。他去了大火後的聚福緣,也到已然空無一人的新建村轉了轉。諸如此類的現實是今天的許知遠關注的素材,而它們都是一個更年輕的許知遠不會在意的瞬間。
「這本書(《梁啟超傳》)讓我變成一個非常practical的人,過去很多年輕人的妄想,現在變成很具體的事情。我現在不太講那些大詞了,我要尋找無數個細節去構築這個東西。」許知遠說,「知道自己有很多局限性,反正也實現不了,那就盡量在能實現的範疇里做得更好一點,就沒那麼多內心的糾結了。」
他常常自己打車去新聞現場,在天津爆炸後,在北京的霧霾中,在拆了招牌的街頭。很多時候,在那些時政社會記者放棄報道的地方,還能看到留在現場的許知遠。
旅行,音樂,酒和姑娘
41歲這一年,許知遠的單向空間終於贏利了。然而,追尋偉大的願望並沒有實現。買下《紐約書評》的夢想越來越遠了,他沒有成為一個像埃德蒙·威爾遜那樣的人。
純粹的偉大開始變得沒有那麼重要,他開始擁抱之前認為庸俗、無聊、煩人的東西,比如美食和旅行的娛樂節目。「思想成就我仍然渴望,但它不是我唯一的渴望了。」他說,現在生活的樂趣來自旅行、音樂、酒和姑娘,「就這些,還能有什麼事兒啊?」
不過,那個追尋偉大的願望依然會在每個傍晚5點到來。那種久違的Burning的感覺,會在寫完《梁啟超傳》序言的午夜重回這個作家身上。不過,這事並沒準兒。如果趕上作家先生犯懶拖稿,或者喝多了,也可能一整晚上都不會出現。
許知遠所寫的這個梁啟超故事,偶爾會讓人產生錯覺,似乎正在閱讀的是作者本人的經歷——一個少年得志的年輕人,因為學識早早捲入了歷史變革。他突然成為京城一家報紙的主筆,一時揮毫天下,沒人管的時候多寫點,御使要參他的時候,就稍微老實一陣子。
在文字中復活的梁啟超不再說慷慨激昂的革命大道理,他活在一個個非常具體又充滿人情味的細節里。進京趕考的那一年,這個來自廣東的年輕人喜歡去哪裡逛店、在哪兒吃飯。遇到康有為的他備受衝擊,就像是「一個在補習班學考試的人,突然碰到了羅振宇」,人人都在說革命、變局,就像是現在時髦的人都愛大談一番AI和ICO。
許知遠終於成了五環內甚至全北京最特別的一個創業者。他自由、散漫,「滿腦子無根據的天馬行空」。在單向空間,員工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開會。比較準確的答案是,「許老師想起來的時候」。
「許知遠給我的感覺就是,他的內心從來沒有發生變化,包括對他熱愛的東西一以貫之的激情,還有對他不喜歡的東西一以貫之的鄙視。」於威說。41歲的許知遠,依然每天保持蓬勃的創作力,他還是常常突然拿本書,把正在樓上辦公的於威拉下來,興奮地描述新的寫作計劃,像是一場無窮盡的新想法發布會。
「我覺得老許是一個特別幸福的人,很容易被真正的思想的光芒照耀和打動,每天80%的時間都是被這些佔據的。他是很難被我們所說的赤裸裸的現實生活侵入的人吧。」於威說,「所以有時候就會覺得你們這幫人太可笑了,他活得比誰都美啊,而且人家也不缺錢,從來沒有活過那種窮酸和窘迫的生活。」
現在他的書能夠以精裝本的形態出現,「享受一名中老年作家的待遇」。雖然偶爾還是會做一下夢,期望自己的書能「賣得像周杰倫的唱片那麼多」。冬天冷得不願動筆的時候,和書店裡的貓一起窩在暖氣旁的沙發里發獃、思考、想下一個選題。
「如果說我們的工作有一些益處的話,我覺得是在世俗意義上讓人們意識到,原來這樣遵循傳統方式,依然可以生存的,而且過得還不錯。」許知遠將這種意義定義為「無用的價值」,「能不能在一個充滿這麼多鋼筋混凝土,這麼多信息的焦慮之中,有一些小小的獨立空間,大家在這裡能夠閱讀海明威,聽莫扎特,談論那些非常不實用的東西。」
當然,偶爾還是要反抗一下的。雖然堅持「不看評論,不作解釋」,許知遠還是在隔天專門發來了信息,那是在傍晚寫作時間發來的一大串理性回應,「解釋一下我的不喜歡解釋,因為我身上有一種對現實的疏離感,現實對我沒那麼重要。(更重要的)是一種對更恆定的價值的渴望……」
那麼,這種更恆定的價值,找到了嗎?
「在找啊!」他馬上又回到了不耐煩,「這不得找一輩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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