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梵高想用他的方式來解決現實問題，結果完全失敗。」
我們對藝術家可能有一種刻板印象，認為他們總是堅定地追求自己認定的美，因而對於世俗生活不屑一顧，完全不在意常人的態度和看法。但是，如果讀過歐文·斯通的《渴望生活：梵高傳》，我們會發現並不是所有的藝術家都如此堅定。
《渴望生活：梵高傳》
歐文·斯通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至少，梵高就不是從不動搖的。當他二十一歲第一次追求一個姑娘，結果慘遭拒絕的時候；當他到博里納日當見習傳教士，放棄舒適生活而與礦工同吃同住、得到了他們的愛戴，卻因此被上級認為是有損教會形象，最後葬送了神職道路的時候；當他一心畫畫，卻一次又一次被控制著藝術界話語權的老牌畫家、評論家和畫商拒絕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他內心激烈的衝突。梵高的藝術造詣在他去世後得到了世人公認，生前卻幾乎沒有人認可——當他在鄉下練習油畫時，村民都認為他是遊手好閒的懶漢，因為他畫不出「賣得出去的畫」。在被提奧（梵高的弟弟，一個成功的畫商）資助了很多年後，有一天他問提奧：「我是不是你的包袱？」對於一個畫家來說，或許沒有什麼比被世俗世界的困難擊潰更讓人絕望了。
從世俗的角度看，梵高生前的窘迫在很大程度上源於他自己的固執。他生命中經歷的種種挫敗，完全是可能避免的，但是他的固執使他不能夠理解此刻的事實——追求女孩時，他完全可以使用應有的方法來搞定，可他只顧著表達自己的愛、完全不在意女孩的想法，這就像是廣告商只強調自己多麼想把產品賣出去卻不管顧客要什麼；當他成為見習傳教士，他原本也可以在自己的信仰和教會的規則間折衷，但他也選擇完全按照自己所認為正確的方式行事，於是被教會驅逐；在與已經成名的畫家、評論家、畫商打交道時，他也可以採用通用的社交禮儀來維繫關係，這樣他們總不至於對他閉緊大門，結果他也沒有如此——實際上他曾試著用自己理解的方式來建立關係，但是並沒有得到認可，一如他追求女孩與學習神學時的失敗。他想用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式取得現實世界的認可，然而現實世界只認可那些確實有效的方式，並不在意他是怎麼想的。梵高不只一次為這些失敗而痛苦萬分，產生對自己的懷疑與絕望。
但是，這並不是說此種固執就完全不可取。我們應該擯棄這樣一種傾向：越俎代庖地替他人做價值判斷，告訴別人什麼對他好什麼對他不好。同樣的事物，對不同的個體可能有不同的意味；對於同一個個體的不同方面，可能又有不同的意味。對於梵高來說，固執毀掉了他的現實生活，卻建立起了一個屬於他的偉大的藝術世界。正因為他不屈服於一時的風尚，固執地堅持追尋內心對美的感受，他才能創作出那些偉大的作品。這種固執和使他在現實生活中屢屢碰壁的固執，顯然是同一個東西。
人的追求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務實的追求，一種是務虛的追求。務實的追求通常是有關當下的現實世界的、被常人理解的，比如吃喝玩樂、實現個人或集體目標、與他人建立有意義的聯繫（如找到夥伴、朋友、戀人）等；務虛的追求則不與當下直接相關，因此總是不被世人理解的那些追求，如尋找普遍的美和真理。務實者的戰場在現實世界，為此他必須充分了解現實世界的規則，按著符合規則的方式去行事，而不是按照他「認為」的正確的方式去做事。只有這樣，他才有機會取得成功甚至是改變規則。可對於務虛者來說，事情卻完全相反：他們的戰場在自己的大腦和心裡。藝術家尋找美，思想家尋找真理，不是依靠他人的認可，而是依靠自己的感性體驗或邏輯推理——藝術家不在意別人怎麼看他的作品，只在意自己怎麼看他的作品；他們不打算畫出別人想要的東西，只想畫出自己想要的東西。不然，他們的作品即使能被當時的人們喜愛，也不能一直保持魅力，而好的藝術作品卻應該是經久不衰的，無論是哪一個時代的人，都能從它身上受到觸動。梵高的作品距離今天已超過百年，古希臘羅馬的雕塑距今已有幾千年，現在的人們卻依然能被它們感動，因為它們反映的不只是當時的美和真，更是一種普遍的美和真。而只有專註於內心，才能創作出這種能一直打動人心的作品。兩種人有著自己的行事方式，如果帶著自己的行事方式去到對方的領域，當然會遭到挫敗。就像梵高想用他的方式來解決現實問題，結果完全失敗。
當然，務實和務虛也不是完全對立的，它們之間可能存在交集。一些務實的人可能也追求一些務虛的東西，一些務虛的人可能也在務實的領域取得些成績，如王安石既是政治家也是文學家，一些音樂家寫出美好的音樂並因此取得豐厚收入。而這些「東西」本身，可能也是共通的：美學家早已發現，「美」存在著某些客觀的規律，比如某些特定的色彩組合、形狀比例、音調升降讓人感到美，有的就讓人不悅；那些取得世俗成功的人，有時也回憶說某些非世俗的體驗激發了他們靈感，使他們最後取得成功。
但總體而言，在一個特定的領域中，為主的依然是那個領域的方式。個體應當自己決定他的兩種追求的比重，並靈活地在兩種方式中切換，而不是試圖用一種方式解決所有的問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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