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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喪禮中的楚劇及其「哭喪」現象——以湖北黃陂蔡榨鄉為個案的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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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葉萍

中國素有「禮莫重於喪」的傳統,喪葬禮儀較其他禮儀更為隆重、繁縟。從官方系統化的禮儀制度,到民間各色的喪俗習慣,無論歷史如何發展,這種傳統都深深地鑲嵌在人們的精神世界裡、日常生活中,並構成中國傳統文化中最持久的組成部分。

「哭喪」和「演劇」,作為喪禮上的重要組成,由來已久。據學者考證:最早有文字記載的「輓歌」出現於《詩經》;漢至魏晉時期,喪事除了有歌舞俳優活動外,還出現專門唱「輓歌」的職業隊伍「輓歌郎」。[1] 唐時,用於喪葬儀式的傀儡已經開始表演故事。[2] 宋元一直到民國末年,無論是搬演喪戲,或是由「輓歌」而來的「哭喪」,已遍及各地城鄉,成為民眾日常生活里相當常見的民俗圖景。自建國之後,政府大力推行「火葬」制度,提倡喪事活動一切從簡。喪禮中的「歌哭演劇」現象也漸而歸於沉寂。然而,這些年來,地方戲從業者在喪禮上唱戲、哭喪的情景在多地重現、蔚然成風。就筆者考察的武漢及周邊地區而言,楚劇演員在喪禮上的表演,無可替代的成為民間喪禮上的重頭戲。

本文將以2014年的調查資料為主,與其他資料互為參照,考察楚劇演劇及其「哭喪」在現代喪禮中的發生機制及行為邏輯,試圖闡明:在喪禮的現代轉換中,地方戲楚劇是如何介入到喪禮及「哭喪」這一傳統形式當中,又是如何作用於喪禮的。

一、楚劇介入「哭喪」的歷史追問

楚劇「哭喪」起於何時?查閱相關史料,《老武漢風俗雜談》中有一段「唱孝歌」的記載:「民國以前,在武漢三鎮及周邊地區……小戶人家請不起和尚,但仍要請人唱孝歌,因此漢口出現了一種專門唱孝歌的行業,業者在其門上懸掛「悲樂堂」招牌」。[3]至於,「孝歌」是何人所唱、唱什麼,沒有更進一步的資料可以說明。《黃陂通史》(民國卷)「風俗歌」中有「黃陂婦女的『哭喪』也極富特色。哭中有說,數數落落。有板有眼,曲調悲愴動人,旋律委婉凄楚,被楚劇和鼓書吸收和利用」[4]的文字,但這隻說明「哭喪」對楚劇的影響,此「哭喪」也非楚劇「哭喪」,不過是婦女們因故人逝去,在悲痛哭啼中形成抑揚頓挫的音調,漸漸成為一種「風俗歌」罷了。2012年,筆者採訪93歲高齡的楚劇名家鍾惠然先生,他提到:「解放前楚劇就在一些喪禮、壽禮中演出了」。武漢檔案館收藏的案卷《調查婚喪儀仗情況》中對民國二十五年前後的喪儀用樂有少量記載,為官方認可並備案的「喪禮」(儀式進行兩用)曲譜,為印製的五線譜本,其旋律也並非楚劇音調。[5]

毋庸置疑,在我們目之所及的話語體系之外,還潛藏著一個豐富生動的世界,只是極少被掌握著話語權的主流文化所關注,因而,民國年間缺乏「誨淫誨盜」的楚劇在喪事活動中的相關記載,就不足為奇了。

為了弄清楚劇是何時介入「哭喪」中,筆者斷斷續續採訪多位從業者。張先生是活躍在民間的樂師,他說:大約從1996年、1997年開始,武漢人辦喪事就出現唱戲的現象。這個風氣大概最早是從孝感一帶興起的。開始是請樂隊奏樂,感覺到不夠熱鬧,就加上了歌手唱歌,感覺到還是不夠熱鬧,再後來就開始請演員唱戲了。一位楚劇團退休的琴師羅先生,他從事這個行業已經十幾年,據他稱:喪禮上用干吹(樂隊)大約1990年在漢川興起,1993年時流傳到黃陂一帶,是蔡甸一位曾師傅引進的,與他有過合作。2001年到2002年加入了唱歌、楚劇;2005年時,歌舞、小品也開始進入喪禮中,「哭喪弔孝」儀式也差不多是那個時候開始的。」呂老師是一位年過六旬的楚劇女演員,早年內退後,在民間「做活」,跑過很多地方,她說:「在我之前,黃陂辦喪事是不興唱楚劇的,就是搞些小品,請個把人哭個靈,哭靈的人連哭都哭不到,最開始哭靈不是唱。「哭喪」應該從漢川過來的。漢川搞的早呀,那邊樂隊多。」一位在大悟縣楚劇團工作三十多年的女演員說:「九十年代時,在喪事中唱戲的是河南人,他們唱豫劇,幾乎是一家一個班子,壟斷了大悟的喪葬市場。當時喪事中唱戲的還沒有楚劇演員,在這樣的場合演出他們(演員們)內心也不太接受。後來,生活所迫,為了養家糊口,全團幾乎每個人都外出哭喪、唱喪戲。」王先生是「樂隊」的老闆,從事這行也有十多年,他說:「武漢市有專門給別人哭靈的,其實都是以楚劇的一種形式在『哭靈』,別人一說唱楚劇就是[大悲],他們就自動的開始搞起來。最早在武漢哭是沒得音樂的,就是那樣哭,到後來就開始用戲曲中的[大悲]來哭,再後來用[仙腔]為了好唱。」

因為無可靠文字資料記載,僅依據口述資料,大致可推斷:楚劇演劇及「哭喪」約始於2000年前後,最早可能從漢川、孝感一帶興起,後經歷了由鄂西北向鄂東南傳播的過程。最早,「哭喪」沒有旋律音調,楚劇介入之後,藝人們在實際操練中,逐漸摸索出一套相對固定的唱腔結構。來自民間或基層劇團的演員為「哭喪」的主力軍。

二、黃陂菜榨民間喪禮過程實錄

在這裡,「民間」不僅僅是一個非官方的概念,還是差異化的地理空間與文化心理的表徵,是不同階層、群體處於複雜的社會環境中,又因環境建構起來的表演舞台。如果我們把社會看成多向度的多個文化層面構成的綜合體,那麼「民間」,既是城鎮生活中遊離於國家意識之外的場域,還是散布在村落中為多數農民所代表的生活文化,即:美國人類學家羅伯特·雷德菲爾德所提出的「小傳統」。筆者於2006年考察的漢口香港路喪禮儀式和2014年考察的黃陂喪禮,就處於這樣的空間場域中。以下將對2014年的一次考察進行詳敘。

(一)觀禮過程及喪禮結構

2014年12月底的一天,早上十點左右,接到樂隊王老闆的電話,讓我馬上趕往黃陂火葬場,他們一行人都在那裡。黃陂火葬場離我住的酒店不算太遠,我背起早已準備好的挎包,匆匆趕去。

逝去老人的屍骨已經火化,準備送回家。一路上,王小橋們奏起了哀樂,襯托著冬日的蕭瑟,車廂里一片沉悶。

喪家住在黃陂區蔡榨姜家大灣。汽車駛進灣子,停在了喪家門口,車上的賓客們一會兒就不知哪裡去了。王小橋們將樂器、行頭搬進屋外早已搭好的演出棚內。我走進喪家堂屋,發現老人的靈堂並未設置於屋子中堂方位,而是隨意的擺在牆角一張小小的破舊的方桌上。雖然按照習俗,供上了香火、魚肉和米飯,但所有用具因陋就簡。六隻一次性塑料碗盛放著供奉的食物,香爐用大口的搪瓷缸代替了。這樣的安排或許是出於「方便「的考慮,但由此而來的恭敬之心必然會大打折扣。

黃陂農村出殯前的喪事活動與城鎮相比有所不同。在城鎮,演員們只須在「出靈」頭天晚上「做活」。而農村地區則要從頭天中午進村,一直陪伴到第二天「出靈」。因而,吃過午飯,王老闆的隊伍們便拉開架勢,唱的唱、跳的跳,儘可能製造出熱鬧的氣氛。熊氏姐妹跳了幾段舞蹈,善於反串的朱先生唱了三出楚戲片段《秦香蓮弔孝》《白扇記》和《蝴蝶杯》中「長舟」選段,中間,趁著興緻,演員們還一對對地跳起了交誼舞。來的觀眾不多,不到20個,除了老頭就是老太婆。讓人不解的是:三段楚劇唱完後,這群老頭就一齊走了,我起初認為他們不喜歡聽歌,所以不想看。後來,才知,他們是附近福利院的老人,特意過來看節目,現在是散步去了,到了晚上喪禮晚會正式開始的時候,就會過來。留下了幾位老太婆,自稱是附近灣子里的人,平時很少有機會看戲,她們有時會莫名的笑著,一邊看節目一邊說著悄悄話。問她們愛看什麼節目,她們說最愛看的還是楚劇,又覺得天氣太冷了,猶豫晚上要不要來看晚會。

出殯前喪禮上的「晚會」,是整個喪事活動中非常重要的環節。「晚會」的演齣節目是否讓賓客們滿意,將直接影響到觀者對喪事活動的評價。也就是說,這些由血緣或地緣關係組成的觀眾群體,是演出的觀賞者和評判者,他們對演出認同與否,關係到喪家的「臉面」,這也是衡量樂隊實力的標準之一。因此,整個下午,王老闆一直忙於修訂節目單,節目調了幾次,還徵求了「喪家」的意見,才最終敲定下來。當筆者向王老闆詢問,演齣節目中是否會有過分「露骨」的表演時,他說:「我們的節目面對的是普天下的觀眾,從8歲到89歲都能看。所以我們的演出與演藝吧不同,我們要隨時注意到,演的東西太下流了不行;太保守、太文雅也不行,都是比較通俗的,觀眾接受得了的。有點葷事,也不是蠻露骨,觀眾最喜歡的就是這些。又搞笑,觀眾又接受得了,主要是大人、小孩都能接受。要是唱的太下流了,主家也會不喜歡,還會不給錢。有的不給錢還會罵人。」

農村的夜黑得早,臨近六點,天色就齊刷刷地暗沉下來。為了聚人氣,讓遠道的客人儘早回家,六點剛過,演出正式開始。

逝者是一位老太太,享年86歲,生前育有四男三女,可算是兒孫滿堂。當問到其中一位兒子「為什麼請樂隊」時。老人回答:「熱鬧啊,有七個子女,不辦熱鬧點不好。」

演齣節目順序:

主持人講話

開始演唱:

1. 主題歌《母親》

2. 歌曲《別亦難》

3. 紅歌聯唱

4. 民間小調對唱《談情》

5. 雙人舞

6. 現代小品《回家路上》

7. 歌曲

8. 楚劇《郭丁香》選段

9. 歌曲

10. 民族舞

11. 楚劇小品《巧合姻緣》

12. 悲歌

13. 楚劇哭靈儀式

與筆者2006年第一次考察喪禮相比,這次的儀式結構沒有多少變化。都是由歌、舞、小品、哭喪組成。當然,有些喪家,財力雄厚,希望能把喪事辦得更為風光、熱鬧,還會請雜技、魔術或多人舞蹈來表演。

(二)楚劇「哭喪」及其儀式展演

演出前,「哭喪」的唱腔和唱詞有一個相對固定的套路。唱腔大致會依照[仙腔搖板]—[思兒]—[悲迓]—[搖板]的結構演出;唱詞則要根據逝者的生平及家庭情況做臨場發揮,而這對於長期在民間唱「提綱戲」的藝人來講,可以輕鬆駕馭。至於能否打動觀者,獲得好的評價,就要看個人的表演功力了。今晚「哭喪」的女藝人姓詹,孝感人,從小跟灣里的老人學楚劇,後來一直在民間唱戲。她與王老闆合作多年,有著豐富的演出經驗。以下是筆者記錄的演出過程:

7點20分

熱鬧的歌舞晚會終於結束。整個儀式當中最為重要的儀式「哭喪」即將開始。樂隊的師傅們迅速從堂屋搬出老人的靈位,置於演出棚內。空中飄蕩著由女主持人演唱的經典老歌《感恩的心》,長子雙手捧出老人的遺像,供奉在簡陋的靈堂上。

孝子孫們早已穿戴好孝服,在一旁等候。不多會兒,電子琴奏起了哀樂。當主持人要求老人的子孫們在靈前排隊站好時,場面有些混亂,直到主持人開始講述老人一生的事迹,隊還沒排好。此時,哭喪的楚劇女藝人身著白衣,頭戴孝布,手裡燃上了一炷香,到靈位前跪拜。老人的子孫們才漸漸安靜下來,孝子、孝媳婦站在了第一排,孝女、孝女婿站在第二排,孝孫孝外孫以及其他宗親晚輩依次排在了後面。在主持人的引導下,孝子女們面朝靈位三鞠躬。主持人的話語極為煽情,她說「這一拜是感謝老人家的生身之恩和哺育之情,老人家的音容笑貌和諄諄教誨,兒女晚輩們將永記於心」,接著,宣布「哭靈」儀式正式開始。

7點30分

胡琴奏起了引子[悲樂(楚劇)]《三世仇》中的片段,楚劇女藝人隨著音樂節奏來了一段「痛念」。

(念詞):母親已去,不回頭。母親,我最親愛的媽媽。你老人家來到這世間八十六個春秋。您在這八十多年,嘗盡了人間的辛酸,走完了你老人家的艱辛。母親,我苦命的娘啊。您老人家生在那苦命的舊社會,那時候,我的娘家境貧窮。

楚劇女藝人邊念邊走到靈位前跪下,用手扶住老人的遺像,哭訴老人生平苦難。孝子孫們跪在一旁,間或有子孫離開又回來,還有子孫拿出手機看時間。天氣寒冷,很多觀眾仍然堅持觀禮。

胡琴拉出了一陣急促的[上板]。緊接著,楚劇女藝人在靈位前唱出了一聲[叫板],緊接著用[搖板]唱出下面的唱詞。

(唱詞):親人們悲切,暗念同悼。想從前思往事,往事件件出現在兒孫眼前。恩娘啊,你死最後一個晚上,請人們陪足一人啊,都捨不得留你一人啊。我的娘生在那苦難的舊社會,那時候家境清凄哦,是家大無從做。

大約持續了十幾分鐘,孝子孫中有人跪不住了,主持人不失時機請孝子孫們站起來。李師傅將一面大鼓放到了靈位前。鼓面朝上,是用來放「彩錢」的。胡琴拉起過門,轉到[仙腔]。

(唱詞):爹娘啊,你老人家多苦多難(啊)。望兒夜,我的娘倆兒多麼的辛苦啊,啊……思想起,在那身上,哎……哎……到晚上,為兒女,紡線織布又做伢們的鞋襪(啊)。

李師傅站在鼓的後面迅速點燃一把香,幾個孝子上前接過一根,向老人遺像拜了拜,插在供桌上,並隨手將十元、五元的票子丟在鼓面上,女藝人的聲音悲痛凄厲,沒有絲毫要結束的意思。李師傅遞香的手停在了半空,已經沒有人過來上香了。主持人見狀,請孝孫晚輩們也上前給老人上香。又是一輪之後,鼓面上的「彩錢」看起來還是很少。熊大霜代表樂隊也給老人上了香,本以為就此結束了。哪知,曲調轉到了[悲腔],女藝人繼續表演。

一位孝子上前要將女藝人扶起來,可是,拉了幾次,女藝人就是跪在地上不起,一陣[急板],女藝人似乎越唱越起勁,無奈,孝長子又上前,一手扶住女藝人,一手將幾張10元的票子放到了鼓面上。此時,女藝人才緩緩起身。胡琴轉板,女藝人唱起了「彩詞」,所有的孝晚輩向老人遺像行最後的禮。「哭喪」儀式結束。

三、演劇及「哭喪」現象的分析與結論

作為一個研究人類音樂文化的學科,民族音樂學的理論定位,無論是「把音樂作為文化來研究」或是「把音樂放在其文化環境中來研究」,其依據其實都很簡單,即是把音樂作為行為的過程和產物,視思想為行為過程和產物的深層動力,而它們之間的互動關係,便是理解音樂在其文化生態環境中意義和內涵的關鍵。[6] 因此,上述對楚劇「哭喪」及儀式過程進行詳細描述,其目的在於試圖去探尋楚劇介入喪禮及「哭喪」的發生機制以及行為邏輯,以探尋潛藏其背後的文化脈絡。

(一)楚劇表演:地方文化認同

文化認同曾是構建社會整體性的基礎,但這種基礎隨著現代性在世界範圍內的全面展開而被徹底瓦解,中國作為世界的一部分,自然也不例外。在此意義上,文化認同正經歷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7] 這種危機就戲曲而言,一方面表現在傳統戲曲遭到否定與批判。戲曲作為曾經的流行文化、大眾文化,在時代的演進與變革中,被貼上「過時」的標籤,成為「落後」文化的代表。另一方面則是運用西方的價值觀以及審美標準對傳統戲曲進行改造,企圖為傳統戲曲尋找一條現代性的出路。在這種強烈的不認同之下,戲曲原有的認知模式被打破,並逐步從「中心」走向「邊緣」。

但我們不可忽視的是,戲曲除了在整體意義上表現出認同危機之外。在多層次多維度的社會結構中,還存在著一定的認同度。正如「中心」與「邊緣」從來都是相對的一樣。傳統戲曲,特別是傳統的地方戲,對於許多由一方水土孕育、浸染的老年觀眾來講,是一份獨特的記憶和精神資源。上文提到過的那群老人,有的來自本村,有的從鄰村遠道而來,他們最喜歡看的就是楚劇。他們覺得楚劇「劇情吸引人」,唱的「調子好聽」。也正是因為「他」或「他們」的存在,才使楚劇有了特殊的意義,才有了在「民間」延續的可能。

老人們對楚劇的認同,影響了喪禮上節目的安排。熊女士在蔡榨開了一家小小的「花圈店」,店裡也承接一些婚喪的「晚會」,她說:「我們是當地的群眾喜歡什麼節目就演什麼節目。老年人一般都喜歡聽點楚戲。」樂隊王老闆是退伍軍人,跟著姨父學吹嗩吶後,走上這條職業道路,他說:「楚戲在現在這一代人中漸漸減退了。老年人特別的喜歡看,年輕人對這個根本不感興趣。都覺得蠻冒得意思」,「喪禮上演出楚劇也是為了豐富老人的文化生活。」當然,喪禮上也演過其他劇種,但並不太多。在楚劇主要流行區域,武漢、黃陂、孝感、蔡甸、新洲、江夏、青山白玉山、鄂州等地,「京劇並不吃香,老人都愛看楚戲」。《四下河南》《趙五娘吃糠》《秦香蓮》《白扇記》《百日緣》《斷橋》《趕會》《巧遇賢哥》《送友訪友》《花送十里》等等,都是老人們愛看的傳統劇目。

如果把折子戲的演出,看作特定群體的一種文化選擇,那麼,用楚劇唱腔來「哭喪」,則是對其地域文化價值及意義的一再確認。[悲迓][大悲][仙腔]等等曲調,長於表現悲怨、哀嘆的情緒,音調迂迴婉轉,悲悲戚戚、如泣如訴。這種由各種音符配合本地方言,按照一定的規律排列組合出的音調,承載著一個地方的文化經驗、情感力量和審美意象。不熟悉它們的人聽了,會覺得唱的像「鬼哭」,而喜愛它們的人聽後,會感到格外的親切與熟悉。就像一位老人所說,「聽到像喝了湯一樣」;還有人說,「唱得肉坨,唱到心裡去了」。也正是因為這些由一方水土孕育而出的曲調,歷經了時光的打磨,以其獨特的地域風格承載著幾代人的共同記憶,才毫無例外地被運用到「哭喪」中,以喚起這一群體共通的情感,從而輔助喪家完成最後的「儀式」。

(二)唱腔的組織:人情的再生產

在民間喪禮的演出市場上,生意的接洽不依賴組織化、規模化的商業運作,而是依靠熟人間的口口相傳。依著「了解、熟悉」建立起來的熟人關係,對個人而言,有遠有近、可大可小,熟人與陌生人之間還可以相互轉化。因而,熟人關係的維繫除了靠血緣或地緣生髮的自然情感外,如何遵守一定的共識,讓普遍可以接受的觀念內化於個體行動當中,以形成一個人情的循環和人際互動的網路,進行「人情」的再生產,對於民間藝人來講,就顯得極為重要了。

「人情」最原本的含義是人天然自發的感情和性情,它隨心所欲而沒有節制。因此必須在建立社會義理的目標下對人情進行規範,使人情完成從自然性向社會性的轉化。在中國傳統社會中,這種轉化的標誌就是禮制的出現。[8]禮是社會公認合式的行為規範,合於禮的就是說這些行為是做得對的,對是合式的意思。[9]因而,在以「人情」為紐帶的喪禮演出市場,民間藝人的行為是否「合式」,直接關係到他們的「生意」,或者說,關係到「人情」的再生產。

在筆者考察的民間「喪禮」上,「哭喪」中的「打彩」原本是藝人們為「多賺點錢搞出來的名堂」。因此,喪禮除了固定的價碼以外,「彩錢」是收入的重要來源。據呂老師介紹,要是好的話,一次「打彩」可以賺到一兩萬,這也是藝人在「哭喪」時極其賣力的原因。在這裡,親戚鄉鄰與喪家的「人情」往來不在筆者的討論範圍。筆者所關注的是「哭喪」的唱腔組織與行為之間的邏輯關係。

可見,女藝人「哭喪」與喪家「打彩」之間構成了行動的張力。一方希望「哭喪」儀式早點結束;另一方為了增加「彩錢」,在[仙腔]後又唱起[搖板]。此時,喪家希望減少花費,卻又擔心冷場,在賓客面前「丟面子」,或日後被指責為「不孝順」,便暗示藝人「哭喪」就此結束。然而,對於藝人們來講,這晚的「彩錢」打的實在太少,均攤到每個人寥寥無幾。但如果第二輪「打彩」後,還繼續唱下去,將有悖於常理,使喪家處於尷尬的境地。這將直接影響到喪家和觀眾對藝人們的評價,也會影響到他們在行業中的口碑,留下「宰人」「貪財」的惡名。藝人們對這種狀況自然諳熟於胸。在長期的實踐中,什麼時候可以繼續「唱」下去,什麼時候該結束,已經轉化為內在的自覺。由此可見,對楚劇「哭喪」唱腔進行合理的組織與運用,是形塑良好人際關係的行為準則,從意義層面講,更為符合「人情」社會的價值追求。

(三)傳統的力量:變與不變

費孝通曾講「文化的生和死不同於生物的生和死,它有它自己的規律,也就是它的種子……種子就是生命的基礎,沒有了這種能延續下去的種子,生命也就不存在了。文化也是一樣,如果要是脫離了基礎,脫離歷史和傳統,也就發展不起來了,因此,歷史和傳統就是我們文化延續下去的根和種子。」[10]

當然,隨著歷史的潮起潮落,特別是近現代以來,我國的社會結構、政治體制經歷了複雜而巨大的變化。傳統喪葬禮俗在一定的時空中也會發生相應的改變。而這些改變卻只是外在表象或形式的變更,而作為文化的深層結構,卻被繼承下來。例如:當下的「哭喪」是藝人「代哭」,而傳統喪禮上則是親友中的女性來哭,其角色、身份和內容發生了變化。但喪禮中要求恪守的準則:「喪,與其易也,寧戚」,以及需要體現的「孝道」精神,卻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它影響著一代又一代人對喪禮儀式結構的認知、選擇與重塑;也影響到喪家、觀者以及藝人對待喪禮的態度及行為方式,由此,奠定了楚劇「哭喪」及演劇出現的文化基礎。

作者單位:武漢藝術創作研究中心

本文原載於《長江文藝評論》2018年第1期

注釋:

[1]譚達先:《「哭喪歌」源流考略》,《廣西社會科學》1988年01期。

[2]孔美艷:《民間喪葬演戲考略》,《民俗研究》2009年01期。

[3]嚴昌洪:《武漢文史文叢第三輯——老武漢風俗雜談》,中國檔案出版社(年代不詳),第55頁。

[4]陳矜,李忠州:《黃陂通史》,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76頁。

[5]詳見武漢檔案館:《調查婚喪儀仗情況》。

[6]曹本冶:《思想-行為:儀式中音聲的研究》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08年版,第34頁。

[7]趙旭東:《文化認同的危機與身份界定的政治學——鄉村文化復興的二律背反》,《社會科學》2007年第1期。

[8]陳柏峰:《鄉土邏輯植根於熟人社會》,《中國社會科學報》2011年3月29日。

[9]費孝通:《鄉土中國》,鳳凰傳媒出版集團2007年版,第54頁

[10] 樂黛云:《多元化世界的文化自覺》,《人民日報》(海外版),2006年7月11日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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