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基:「花季」與「季軍」
「花季」
與「季軍」
在現代漢語里,「季」每每與「時節」同義:春天叫「春季」,多雨時節叫「雨季」,十六歲年華叫「花季」……然而,這種意義卻似乎與「季」的本義相去甚遠。「季」原本是一種排行稱名,指排行最末者。按照《說文解字》的說解,「季」是個以「子」「稚」會意的字,只是因為「稚」的筆畫太多,所以省略為「禾」。顯然,這個構形,正與「排行最末者」的意義相吻合。
「排行最末」的「季」,如何竟能表示「時節」?這個問題看似簡單,但細細考究起來卻也有其頗為複雜的底蘊。
在上古宗法時代,排行對於人們的實際利益和地位具有非常重要的影響。「長幼有序」,是當時人倫關係的基本法則之一。這種法則,首先體現在承嗣制度中的所謂「長子繼承製」,即惟有大兒子(太子)才是父親的爵位官職的法定繼承人(關於長子繼承製,已在《「伯父」與家族之尊》一文中論及)。而除了長子以外,其他排行位序者也同樣具有種種權利的差異:《左傳·昭公元年》記:鄭國大夫公孫楚與公孫黑為爭娶徐吾犯的妹妹為妻而發生爭端,在討論如何懲罰他們時,鄭國執政子產說:「直鈞,幼賤有罪。罪在楚也。」意思是說,處罰對象的德行相等,就處罰排行在後、地位低賤的。於是將排行在後的公孫楚放逐到吳國去了。《左傳·昭公二十六年》追憶周先王之言:「王后無適(嫡),則擇立長。」意思是說,君主如果沒有嫡長子,就立相對年長的兒子為嗣君。
正是因為禮法制度上的這種涉及方方面面的長者優先要求,在道德觀念上便產生了「弟(悌)」,即弟敬愛兄的規範。毫無疑問,「弟(悌)」這種道德規範,乃是出於維護「長幼有序」的禮法制度而發生的,而「長幼有序」的制度,又是維繫當時政治統治正常秩序的客觀需要。可以肯定的是,在這種背景下,人們對於自己或他人的排行位序一定是會給予極大關注的,於是「伯」「仲」「叔」「季」等排行稱名頻頻見諸人們的稱名:僅就《左傳》人物而言,稱「伯」者,有「伯玉」「伯石」「伯有」「伯因」「伯車」「伯服」「伯虎」「伯封」「伯音」「伯國」「伯游」「伯華」「伯黃」「伯瑕」「伯禽」「伯輿」「伯鯈」「伯州犁」「伯明後寒」等;稱「仲」者,有「仲尼」「仲由」「仲年」「仲江」「仲行」「仲佗」「仲容」「仲章」「仲堪」「仲雍」「仲熊」「仲歸」「仲慶父」「仲山甫」「仲顏庄叔」等;稱「叔」者,有「叔弓」「叔申」「叔牙」「叔子」「叔向」「叔服」「叔武」「叔孫」「叔虎」「叔姜」「叔青」「叔老」「叔安」「叔侯」「叔仲子」「叔彭生」「叔孫穆子」等;稱「季」者,有「季札」「季路」「季友」「季姜」「季羋」「季姒」「季杼」「季佗」「季羔」「季梁」「季然」「季隗」「季寤」「季平子」「季桓子」「季孫意如」等。毫無疑問,「伯」「仲」「叔」「季」用於人們的稱名,基本是以他們的實際排行位序為基礎的,如孔子排行老二,所以被稱為「仲尼」;「伯禽」為周公旦長子,故被稱為「伯禽」。
與這種文化環境相應,「季」作為一種位序最末的名稱,又可以泛化到其他領域之中,而不必拘守於排行一隅。其中尤其以時序之名最為多見:可指一個時代的末期,如「季世」之「世」;又指一個季節的末月,如「季春」指春季三月。然而,「季」作為位序稱名的這種泛化,似乎還同更深層的一種文化背景相聯繫。
在上古文獻中,「季」有「衰微」之義。《左傳·昭公三年》記叔向與晏子宴語:「叔向曰:『齊其如何?』晏子曰:『此季世也,吾弗知。齊其為陳氏矣!』」此中「季世」亦指衰微之世。具有類似意義的,還有「叔」,而「叔」作為排行位序,僅長於「季」,同樣是排位在後者。「季」「叔」為什麼會有「衰微」之義?當然,這與它們為排行在後之名有關。然而如果認為這種聯繫僅僅表現為排行的位序上,那就不免失之於淺了。
通觀《左傳》記載的各國宮廷權力鬥爭,不難發現失敗者大多為排行在後者。這種現象的發生,並非僅僅是「長幼有序」的禮法制度給予長子或其他排行在前者以法定尊寵地位,進而使之在權利鬥爭中比較容易處於上風,同時還由於這種禮法制度對排行在後者明顯不公平,因而很容易激發他們起來爭奪「非分」的權利,諸如《隱公元年》所記公叔段先是不顧自己身份地位限制超標建城(即所謂「都城過百雉」),繼而讓國君的領地也臣屬於自己(即「令西鄙北鄙貳於己」),後又將國君領地變成自己的專屬領地(即「收貳以為己邑」)之類。正由於「長幼有序」的禮法制度很容易導致排行在末的「叔」「季」們起來造反,所以排行在前的掌權者總是對他們抱有足夠的疑慮,進而每每導致並無充分理由的屠戮,如晉殺群公子之類。這樣一來,當時諸侯的兄弟們(主要是「叔」「季」之流)通常是難以長期保有其權利地位的。
《左傳·昭公三年》記晉國大夫叔向對春秋晚期諸侯國衰微過程所作的一個總結:「公室將卑,其宗族枝葉先落,則公從之。」其中「公室」指晉侯政權(也是諸侯政權的泛指),「宗族枝葉」則指晉侯的叔季們(也是諸侯叔季的泛指)。意思是說,諸侯國的衰敗,總是君主宗族中的排行在後的叔季們先滅亡,然後諸侯再跟著滅亡。
《戰國策·趙策》記載了這樣一個戰國時代的歷史事件:秦國以強兵攻打趙國,趙國向齊國討救兵。而齊國要求趙國當時的執政者趙太后把她的小兒子送到齊國做人質才肯出兵。趙太后大怒,不肯應允,趙國岌岌可危。這時,趙國大夫觸詟前去進諫,於是與趙太后有大意如下的一番對話。觸詟首先問了趙太后這樣一個問題:從距今三代到趙國建國這段漫長歷史時期中的歷代趙國君主子孫中的封侯者(主要指那些無權繼承王位而僅有封侯分的叔季們),他們的後人能夠承襲爵位到如今的還有沒有?趙太后答:沒有。觸詟又問:不光是趙國,其他國家這種承襲爵位至今的人有沒有。趙太后答:我老太婆沒聽說有。很明顯,這段對話,更充分地揭示了春秋戰國時代「叔」「季」們早早衰微的普遍命運。當然,這種社會現實觸目驚心,不能不對當時人們的思想觀念造成某種衝擊,於是「叔」「季」的衰微意義就有了發生的必然性。
再回到「季」的時序之末的意義上來看,我們顯然可以領悟這種意義的發生,還有當時政治鬥爭客觀現實的依據。然而,就時間名稱而言,歷來有以首末指代全程的定勢,如「年」,本指年末的莊稼成熟收穫,進而指365天一個時間周期;「朝夕」,本為一天的始終時段,演化為24小時這一時段……「季」也是如此,作為一個時間單位名稱,它毫不費力地在「雨季」「花季」等詞語中扮演了一個角色。
「季」既成為一個時間單位,便可以特指「季節」,即以三個月為周期的時期。這種意義的「季」,並不與「伯」「仲」「叔」相聯繫,而與「孟」「仲」相對,所以它便又有了「第三」的意義,於是人們在比賽中獲得第三名就可以贏得「季軍」的頭銜了。
編輯:易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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