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茄鯗的大意境
《紅樓夢》自坊間流傳手抄本以來，酷愛者研究者甚眾，形成一門特殊學問「紅學」，研究文章和專著不計其數。本文作者獨闢蹊徑，借古諷今，妙趣橫生。作者自謙為「亂彈」，其實有理有據。讀者或許可以對鏡自觀。歡迎大家關注本系列文章。
茄鯗（xiǎng），是《紅樓夢》里最有名的一道菜肴。史太君兩宴大觀園時，特意吩咐王熙鳳把茄鯗搛（jiān）些給劉姥姥品嘗。鳳姐兒聽說，依言搛些送入劉姥姥口中，因笑道：「你們天天吃茄子，也嘗嘗我們的茄子弄得可口不可口。」劉姥姥笑道：「別哄我了，茄子跑出這個味兒來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只種茄子了。」眾人笑道：「真是茄子，我們再不哄你。」劉姥姥詫異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這一口細嚼嚼。」
鳳姐兒果又搛了些放入她口內。劉姥姥細嚼了半日，笑道：「雖有一點茄子香，只是還不像是茄子。告訴我是個什麼法子弄的，我也弄著吃去。」鳳姐兒笑道：「這也不難。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凈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並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乾、各色乾果子，俱切成釘子，用雞湯煨乾，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道：「我的佛祖！倒得十來只雞來配它，怪道這個味兒！」
這段文字看似閑筆，細品卻大有意趣。其一是生動地描述了劉姥姥品嘗茄鯗時的情景：初嘗，吃不出茄子味兒；細品，「雖有一點茄子香，只是還不像是茄子」；最後，聽了王熙鳳的介紹，才明白個中緣由，「怪道這個味兒」。
其二是傳神地講述了茄鯗的製作方法：古人烹飪，講究「有味者使之出，無味者使之入」。賈府的茄鯗，外人吃不出茄子味兒來，其奧秘全在烹飪。根據書中王熙鳳的講解，賈府對製作茄鯗極為講究，至少有四道工序不容忽視，令人嘆為觀止：一是做減法。將「才下來的茄子把皮刨了」，去掉瓤兒和籽，只取凈肉，這無疑會使茄子的原味大減。二是做加法。選「用雞脯子肉並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乾、各色乾果子」作輔料，與之相拌混，這又會使異味大增。三是精心炮製。將主輔料俱切成碎釘子，先用雞油炸了，再用雞湯煨乾，將香油收，外加糟油拌，使之充分入味。四是密封。將做好的茄鯗，「盛在瓷罐子里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爪子拌著吃。
《紅樓夢》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傳統文化的集大成者。是作者曹雪芹閱盡人間滄桑、傾注畢生心血而寫就的一部偉大作品，具有極高的史學、美學和文學藝術價值。在這裡作者為何要用如櫞巨筆、濃墨重彩地描寫賈母請劉姥姥品嘗茄鯗？如今思考和回答這個問題，自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了。
有人從史學角度看，認為飲食是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劉姥姥進賈府，賈母帶著她吃喝玩樂，由此帶出豪門貴族飲食生活上的種種細節,一方面這能夠反映出當時那個時代的生活特徵，符合生活的真實，為後世讀者了解封建上層社會的飲食文化、飲食發展水平提供了豐富的資料，也是人們常說的《紅樓夢》的包羅萬象；另一方面，通過賈府飲食這個奢華的側面，特別是對茄鯗這個「細胞」的透視，也可以看出富貴人家的衰敗便隱藏在這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巨大的開銷支撐著門面，而內里已經是即將掏空。
有人從文學藝術方面分析，說細讀《紅樓夢》，曹家對朝廷有貢獻的思想是貫穿始終的，為討主子歡心，挪用公款和鹽稅接駕，奢華靡費，到頭來自己身負巨大虧空，而雍正繼位後拒不認賬，說翻臉就翻臉，將曹家抄家，這豈是為君之道？作者寫茄鯗葷不葷、素不素、五味雜陳，其目的就是借這道菜喻諷朝廷「君不君，臣不臣」。
有人從美學角度審視，認為這樣寫可以增加文章的趣味性、生活性、可讀性，曹公可謂向人們展示了一副翔實貼切的封建大家族畫卷。
雖然這些說法都有一定道理，但還有一點不可忽視，那就是對人情的審視與反思。古人云：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眾所周知，《紅樓夢》是一部人情小說。去冬劉姥姥跟女兒女婿一家得到賈府的接濟，度過了生活上的難關，新年瓜果菜蔬剛出來她便掐尖帶著到賈府表達「窮心」，這是她的人情世故。賈母一時高興，留下這位「老親家」說話兒，陪同遊覽大觀園、吃喝玩樂，這是待客之道。
可身為管家少奶奶的王熙鳳心裡只想取悅賈母，壓根就沒把劉姥姥這位窮親戚當根蔥，早上見面，就拿菊花插了她滿頭，把她打扮成個「老妖精」似的；席間，又不顧李紈等人的批評勸阻，夥同鴛鴦肆意作弄擺布劉姥姥，不僅讓她說出那不著邊際的話，「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還故意安排她拿四楞鑲金象牙筷子夾鴿子蛋吃，強人所難玩牙牌令、飲過量的酒，使其充當眾人取樂的「篾片」，出盡洋相、尊嚴全無。就勸酒而言，連賈母、王夫人和薛姨媽都看不過眼，出來說劉姥姥是有年紀的人經不起。這豈是賈府的待客之道？作者在這裡描寫賈母請劉姥姥品嘗茄鯗，就是帶著悲憫的情懷對人情和世態炎涼進行審視與反思，批評和喻諷鳳姐等人的待客之道有些變味兒。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後來鳳姐和鴛鴦主動跟劉姥姥陪了不是，並在她離開的時候，賈府給予了厚待。
這便是《紅樓夢》的文字，這就是曹雪芹的功力。一筆多寫，真是妙不可言!
作者簡介
王宇明：湖北浠水人，湖北作家協會會員。業餘創作小小說和雜文。已在各類報紙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刊物發表文學作品百餘篇。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流雲琢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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