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亭會·題壁詩》、《題詩須慎重》
蘭亭會·題壁詩
田東江
2007年12月18日,作為全國第九屆書法篆刻作品展的開幕演出,大型民族音樂劇《曲水流觴蘭亭會》在廣州正式亮相。報道說,該劇首次在舞台上再現「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的誕生過程。音樂劇的音樂主要是中國江南一帶的小調曲風,另外也有崑曲、紹劇、宗教音樂甚至西方的詠嘆調等元素,全部演員現場真唱。
當年的蘭亭盛會,用《蘭亭序》里的話說,叫做「群賢畢至,少長雲集」。但讀《世說新語》時,在《企羨第十六》看到一點趣事。「王右軍得人以《蘭亭集序》方《金谷詩序》,又以己敵石崇,甚有欣色。」這是劉義慶的原文,後面有一段劉孝標的註:「王羲之《臨河敘》曰:永和九年,歲在癸丑,莫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這不正是我們熟悉的《蘭亭序》嗎?但結尾又不同,不是「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而是「右將軍司馬太原孫公丞等二十六人,賦詩如左,前餘姚令會稽謝勝等十五人不能賦詩,罰酒各三斗」。瀏覽當今學者的研究,一種觀點認為《臨何敘》與《蘭亭序》的關係,前者是定稿,後者只是草稿。因為劉孝標是南朝梁人,距蘭亭會的時間較近,假託的可能性較小。到底如何,還是交還學術討論,我說趣事就在於「定稿」的結尾,蘭亭會,主要是蘭亭詩會,而差不多三分之一的人不能當場交出作品,檔次可能也沒有傳說中的那麼高吧。
由蘭亭會想到題壁詩。現在不斷有人呼籲詩歌振興,我想可能樂觀不起來。在他們內部,一會兒「梨花體」,一會兒「下半身」,一副自我陶醉的架勢;在他們外部,也缺乏廣泛的群眾基礎。今天的人們往牆上塗抹「辦證」的電話,以前則是題詩。亭台樓閣、驛站牆壁,大抵白一點兒、平一點兒的地方,都會留下過客的即興發揮。《水滸》里有「潯陽樓宋江吟反詩」的著名章節。喝了點兒酒,這老兄不覺「潸然淚下,臨風觸目,感恨傷懷。忽然作了一首《西江月》詞,便喚酒保索借筆硯來」,因為他「見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題詠」,便尋思道:「何不就書於此?倘若他日身榮,再來經過,重睹一番,以記歲月,想今日之苦。」於是,「乘著酒興,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去那白粉壁上揮毫便寫道……」他寫的是「反詩」,所以要借著酒興,寫一般的詩不用那麼緊張。清朝大學者王士禛說:「予少時與先兄考功同上公車,每到驛亭,輒題素壁,筆墨狼藉,率不存稿。」很有點兒王荊公「取筆書窗」,隔日便忘的意思。所以那幾年究竟寫了什麼,王士禛事後「往往從友人口中得之」。宋江因為署了真名,還惹出了一段險些殺頭的官司,如果是託名女郎或流露出卿本奴家的意思,不僅沒危險,還會得到大量的「跟貼」。宋人周煇說,在郵亭客舍「觀壁間題字」,文筆不錯的,「皆好事者戲為婦人女子之作」,專門用這一套來吸引人們的眼球。他就見過一首署名「女郎張惠卿」的:「迢遞投前店,颼飀守破窗。一燈明復暗,顧影不成雙。」曖曖昧昧,卻未幾便「和已滿壁」。
劉聲木《萇楚齋五筆》還談到了這樣一則趣事。說有人在旅店「見壁上維揚女子題詩,情詞凄婉,低回欲絕」,看看跋語,明白是女郎「遇人不淑,淪落天涯」;更兼「書法亦美」,便把它抄錄下來了,不能忘懷。過了些天適遇故人,便談起這件事,讚歎之餘老是想弄清楚女郎「貌如何耳」。誰知故人「自捋其須」,說長得跟我差不多。其人不解,故人只好告訴他,那是我寫的,「特嫁名耳」。劉聲木就此作結說,好多看上去包裹著美麗外表的東西,實質都是這般蜃樓海市,可惜一些痴書生執迷不悟罷了,「堅信其說,至於幻惑,結成心疾」。今人旨在騙錢的「徵婚啟事」,正有這種傳統的餘緒。清人錢泳認為:「題壁詩鮮有佳者。」饒是如此,他還是推崇一首《不寐詩》:「夜永寒偏覺,迢迢送遠更。朔風何凜冽,殘月轉凄清。失學羞言祿,無田莫問耕。曉來翻欲卧,曙色半窗明。」認為「讀其詩全是天籟」,只是不知署名的「秋舫山人」為誰,有了託名的教訓,也不敢說不是無病呻吟。
宋江題詩之前,打算榮華之後來此睹物思情。其實他錯了,不管哪兒的牆壁,寫滿了都會重新粉刷,只有當官的,當他還在台上時會給他保留一段時間,比如我在以前篇章里提到的寇準「碧紗籠」事;其餘的,只有好詩又碰上了識貨的,才會流傳下來。所以人們說,唐詩今天雖然留下了數萬首之巨,但其實不知有多少因為整理不及時而湮沒了。蘭亭大會的時代早已一去不復返,今天講詩歌振興,不要說沒有了群眾基礎,就是還在舞文弄墨的人,也不見得能提筆就來;倘若即席,弄不好要與「前餘姚令會稽謝勝等十五人」為伍。這種載體本身已經時過境遷了,一味地要復興,可能跟今天一定要削足適履弄些自以為得意的三字文、四字文之類差不多。
作者系南方日報理論評論部主任
題詩須慎重
朱美祿
「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於海」,情意發於中必形於外,所以古人登山臨海,多熱衷於題詩紀游。但是能不能題詩,還須慎重選擇。
面對前賢或者時賢的題詩,自覺難以超越時,最好不要貿然題詩。據辛文房《唐才子傳》記載,崔顥「游武昌,登黃鶴樓,感慨賦詩。及李白來,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無作而去。為哲匠斂手雲」。崔顥「奇造往往並驅江、鮑」,堪稱盛唐時賢,其《黃鶴樓》詩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詩作把傳說和現實、寫景和抒情結合得渾然天成,且文脈一氣貫注,所以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沈德潛也在《唐詩別裁集》中說:「意得象先,神行語外,縱筆寫去,遂擅千古之奇。」就是詩壇巨擘李白,也不得不為之折服,低眉斂衽。《黃鶴樓》一枝獨秀,難以並峙,李白擱筆的確是明智之舉,既有利於藏拙,又充分凸顯了對崔顥的推崇。這一選擇,遂使兩人流芳千古。
題詩不當,則可能招來不虞之毀。徐凝《廬山瀑布》詩道:「虛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暫息。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這首詩遭到了蘇軾的酷評。據《東坡志林》記載,蘇軾游廬山時,「有以陳令舉《廬山記》見寄者,且行且讀,見其中雲徐凝、李白之詩,不覺失笑。旋入開先寺,主僧求詩,因作一絕云:『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詞。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廬山是風景勝地,也是人文勝地,自古以來登臨者絡繹不絕,「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李白曾經多次登上匡廬,寫過不少歌詠廬山的詩句。蘇軾所謂的「謫仙詞」,是指李白《望廬山瀑布》一詩:「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在蘇軾看來,李白的詩是不可追摹的至高典範,徐凝的詩則是不自量力的塗鴉而已,因此譏訕徐凝的詩乃「惡詩」,這份恥辱甚至不配用廬山之水予以洗刷。其實,李白的《望廬山瀑布》固然是傑作,但徐凝《廬山瀑布》一詩也算差強人意,只是蘇軾採取了「棒殺」的極端態度,誣為狗尾續貂而已。
最明智的選擇,也許是避賢者鋒芒,在無人題詩的景點一試身手。據《舌華錄》記載,宋代文人「張伯玉過姑熟,見李太白十韻,嘆美久之。周流泉石間,後見一水清澈,詢地人,曰:『此水名明月泉。』公曰:『太白不留此題,將留以待我也。』」張伯玉在疏狂中頗有自知之明,決不在魯班門前耍大斧,凡是李白題詠過的地方都不贊一詞,尋到李白不曾題詠的景緻便乘機抒發胸臆,使之成為「人化的自然」。據阮閱《詩話總龜》披露,張伯玉詠明月泉的詩為:「至今千古松,猶伴數峰雪。不見纖塵飛,寒泉湛明月。」讀起來寒氣凜然,很切合所詠的對象。需要指出的是,不僅張伯玉這樣,就是李白自己也是如此。據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記載,李白在黃鶴樓擱筆之後,「欲擬之較勝負,乃作《金陵登鳳凰台》詩」。撇開藝術上的高低優劣不論,假如真如胡仔所說,李白有與崔顥一決雌雄之意,但是因為兩詩不題在一處,其比較的意味也淡了許多。
題詩,本是造化借人工以呈其巧,不僅需要獨特的審美眼光,還需要一段雲水的情趣,稍涉露才揚己,便墮入了俗境。所以面對勝景,儘管心靈激蕩,詩思泉涌,但是能否題詩,還須慎重。
來源:2015年7月31日《光明日報》
本刊刊訓:
在這裡,激情碰撞文化,詩意表述法治。


※《葉嘉瑩:瞭然人生況味》、《蔣勛:放慢腳步,過慢生活》
※韓眾城:輪椅上筆耕 史海里探幽
TAG:山西市場導報悅讀茶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