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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來的男人,我要跟你私奔

搖來的男人,我要跟你私奔

作者龜大醬|來源:woman1991

1

我第一次試手機的搖一搖功能。

我聽人講,搖出來的都是約炮的人渣。但是今晚我也很寂寞,想見見世面。

我搖到了一個叫葉幾何的男人。

但他上來卻說我是第一次搖。

我說我也是第一次搖。

「我不是約的。」他解釋說。

「我也是。」

但是過了些天,我們還是約了。

不是那種約,只是因為我們想見面。他挺好的,挺能吹的,但不是吹股票啊房產啊時局啊政治啊,也不罵公務員,也不罵國家。吹的是旅行啊,繪畫啊,攝影啊,音樂啊這些。

他說:「世道變壞是從取笑文藝青年開始的。」頓了頓又改口說:「這句話的原句是說的,世道變壞是從人們互相不再稱先生開始的。」

他帶我去北京著名的地下餐館。在鼓樓,有很多這樣的餐館。

他說他都一一服用過那些菜式,當中最好吃的是張媽媽。他帶我來到分司廳衚衕,一間公廁的隔壁佇立著一間餐館!上書:張媽媽四川菜。

相比公廁,張媽媽看上去更骯髒寒縮,但是,等吃的顧客卻已經排到餐館外頭了。傍晚時分,霧霾暴表,人們戴著防霾口罩,像一隻只嗷嗷待哺的殭屍。

2

我們從七點等到八點,幸好他很能講,不至於讓我無聊到拔腿就跑。

八點半,張媽媽的店主終於想通了,抬了三張桌子出來安撫躁動的群情。簡易桌子,配以板凳,就擺在了公廁邊。說時遲那時快,葉幾何一個箭步搶到了桌子,招呼我:「坐下!」

我們用迅猛機智佔有了那張桌子。我聽到周圍的人在扼腕,我知道我不能離開這公廁邊的寶地了,而這張桌子所能擺下的菜將是我永生銘記的美食。

缽缽雞,並沒有雞,而是用雞湯熬好,放辣子,再放各種串串。

但是這個缽缽雞啊,真是讓人如痴如醉,如夢如狂。我看到鄰桌一個老外,每吃一口缽缽雞,就喝一大酸梅湯,他說:「張媽媽就是我媽媽啊。」

遠點的四人樂隊,有人抱著貝斯狂吃,邊吃邊喊:「服務員,我們另一個菜怎麼還沒來啊?」服務員說:「什麼菜?你自己去端吧。」

我說:「好屌,這餐館好屌。」

葉幾何說:「這裡唯一清醒的是收銀。所以,要想加菜,跟收銀說。」

我說:「我覺得吧,這裡一定加了什麼東西!上癮的那種東西!」

葉幾何說:「哈,還有這種好事?」

我們又點了一份缽缽雞。葉幾何自己去端的。他從餐館深處跋山涉水回來,用時十五分鐘才來到我面前。

他說:「下次你去端。」

我就有點不明白,下次,是指再吃一盤缽缽雞,還是下一次再來?

3

時隔一周,我們又來了。

葉幾何說:「我辭職了。」

「那你打算接下來做什麼?」

「我打算去旅行。我想去敘利亞。你去嗎?」

啤酒喝得有點多,辣椒又太辣,人吵,屋熱,我們的對話像是在吵架。「哇哈哈哈哈,好啊,簽證難嗎?」

「落地簽。」

「真有勇氣。」

「就這麼定了?」

「行,跟你走。」

4

後來我在想,我原來是個挺野的姑娘啊。

我土生土長在北京,21歲了,連上海都沒去過,連廣州都沒去過。旅遊最遠的是香山、十渡、北戴河。我真土。

可是我卻決定跟葉幾何走。本質來說,他還不算朋友,只比陌生人多了兩頓飯。

我找醫學院的同學偷了他博導的蓋章,把自己弄成一個心肌炎。這樣,我有了兩周的病假。

和葉幾何再見面的時候,我給他看我手機里拍攝的行李。他說:「行李整理得不錯,處女座吧?」

「不,射手座。」

「其實一開始就猜你是射手。」

「那你呢?」

「獅子。」

話到此處有點冷場,是人都知道射手和獅子是絕配。

這兩個星座絕對是說走就走,缺乏思考,頭腦愛發熱的典型。

葉幾何說:「那你今天要不要去我家?」

「去你家幹啥?」

「不睡一下怎麼能一起出發呢?」他壞笑著。

我來到他家,有一隻貓迎上來撲我。我抱著貓,後來就抱著貓睡在沙發上了。

他睡他自己的床。

半夜他走過來一次,我知道,因為我整夜都沒睡著。

他走過來,跪在地上看了我半天。我閉緊眼睛,如同遇見獅子的農民,我好害怕啊,可是卻又盼望著什麼。最終他沒有吻我。

早上的時候他說:「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你死了,就躺在沙發那死了。嚇死我了。走過去一看,看到你在裝睡。放心了。」

5

就這樣我們起飛,然後降落。落地簽的時候,我倆的簽證等了很久很久。最後被叫去辦公室見長官。長官問:「你們倆不知道這裡局勢不太好嗎?」哦喲,帶著無花果風味的英語。

葉幾何說:「我們當然知道啊,但是我們不怕,我們是善良的人,只是來這裡看望古老的建築,清真寺,和這裡的風景。我相信我們不會受到傷害。」

「你們倆是什麼關係?」

「我們是戀人。」

葉幾何大言不慚地攬過我的肩膀,把我摟得緊緊的。

我也配合地閃爍出蠢萌的眼神。長官給蓋章了。

這樣,我們來到大馬士革。

有人說:人間若有天堂,大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有天空,大馬士革必與它齊名。

我們住進事先查找好的旅館。這間旅館非常有名而且常常客滿,但是此時居然有空房間了。我們被安排在二樓一個大房間。我們當然要住在一起,一是掩人耳目,我們「畢竟是戀人」。二是省錢。

大馬士革,讓我如何形容它的美。滿街的古老建築,城牆,石子路。店鋪擺出蜜餞,無花果乾,杏干,栗子干,葡萄乾,又好吃,又便宜。到處是首飾店,水煙店,香料店,到處是手工皮鞋,羊毛地毯,亞麻籽油,銅器,乳酪,乳香,豆蔻。吹笛子的賣水人,他們賣的不是水,而是水果汁。一杯四個石榴榨出的石榴汁,才賣1元錢。

就算這是我第一次出國,我也懂得看一看貨品底下有沒有MADE IN CHINA,沒有任何一件有!敘利亞是講究品質的國家,與別的旅遊國家不同,這裡的百姓也過得精緻優雅,玫瑰裝點著每一戶屋民的窗口和院子。

傍晚時分,我們路過一間浴室,葉幾何說:「你想進去嗎?我在外面等你。」

他說著從頸上摘下一個黃銅哨子:「這是英國空軍專用的軍哨,能吹出響遏行雲的哨聲。如果,你需要搓澡,吹哨我就來了。」

我走進浴室,有服務生遞過來新的毛巾、橄欖皂和玫瑰皂。還有甜品和紅酒。還有護膚品,都裝在瓷做的小盒子里。我只是來洗個澡,這麼隆重幹嘛?

結果,服務生還給我一把梳子,他告訴我,這些都是贈品,不需額外付費。

敘利亞人總有一種安靜憂傷的表情,即使是送你禮物,也不敢看你,把睫毛垂得低低的。

如同生活大爆炸里霍華德說的,我洗了個痛快棗兒。

從浴室出來,我看到葉幾何坐在街道對面,坐在那裡抽著水煙。等我。

他比我媽媽好,我媽媽每次跟我逛街,比方我要去廁所,讓她等我,她一定不會在原地等我,一定會走出好遠,讓我拚命去追。可是葉幾何,他在原地等我。

敘利亞不禁煙也讓人快樂。我也來上一筒。

我們呼出的煙霧在夜色里相溶。我抬頭看到清楚的銀河,看到最亮的一顆星。看到淡淡的雲彩涌成花紋,流經藤樹上空。大樹靜靜地落花,街上有冰淇淋的香氣,路過的行人安靜從容。

我不想離開敘利亞了。

6

「我小時候有一次跟我媽去農村玩,住她同學家,走時送了我們一袋青蛙,回到北京,叫了一晚上。」

「我小時候挨我爸打,拿我媽媽織毛衣的針抽我,我數數,最多的時候69條紅印子。」

「中學時治近視眼,中醫貼了滿耳朵那種小膏藥,到了教室一邊上數學課一邊往下摘,打發時間。」

「大學時看了一本書,說敘利亞是天國,是世界最美的國家。」

「所以你才要來敘利亞?」我問。

「那時我是在想,不應該一個人來,美景不應獨享。」他停了片刻,沒有再接著說。

說這些的時候,我們坐在大巴車上。我們要從大馬士革去阿勒頗,去看阿勒頗的博物館,還要去買世界上最好的橄欖皂。

那是2012年的初春,雖說戰爭已經被官方認定開始,但畢竟我們所處的這輛汽車,這條公路還是很平靜的。

車上,一個8歲左右的女孩總是轉過頭看我,她指著我,用英語說:這是什麼?

「哨子。」我遞給她。

她吹了一下,聲音很大。她笑了。

隔了一會兒,她遞給我和葉幾何兩塊糖。

我們含著糖,在車上昏昏欲睡。可我們又不捨得閉上眼睛,沿途的風景真好啊,世界在那時還是一片祥和,我們在祥和聲中,和車一起平平安安地進入了哈馬。哈馬是當時盛傳的危險地段,路過哈馬,算是安全了。

我從來不相信意外會光顧我,尤其是那些倒霉的,莫名其妙的意外——然而炸彈就在那祥和的不以為然里擊中了車尾。手腳健全的人都逃下了車,葉幾何拉著我的手,沒命地往前跑。

爆炸就像打地鼠,毫無章法地到處亂響,身邊總有人在大叫著倒下。他們死了。我的手背和膝蓋在流血,滿嘴的沙子。葉幾何拉著我,一邊跑,一邊說:「沒事,有我在。」

當我和葉幾何這兩隻地鼠終於被撲倒在地時,他滾落在我身體上,重重地壓住我。我感受到身上這具軀體間或地震動,那震動令我恐慌,令我無法動彈。

那一家三口路過了我。八歲的女孩子跑回來,她拉著我,我搖晃著葉幾何。

敘利亞男人把我從葉幾何的身體底下拽出來,扛著跑。我覺得他扛著一具屍體。

就這樣,我隨著那敘利亞家庭回到大馬士革。

7

這是2012年發生的事。如今,敘利亞已經被戰火摧毀,宮厥萬間,皆淪為塵土。面對現實的話,我應該相信葉幾何的屍骨已跟被炸毀的田野、房屋、樹木一起化成了灰。沒有人統計戰爭中那些死傷的人數,生命在戰爭面前,淪為螻蟻。沒有人去細算誰死了心愛的人。

北京又到了秋冬,每年的此時,霧霾就會像一位老朋友一樣準時前來探訪。其實,我小時候北京就有霧霾,只不過那時沒人提到霧霾這個詞,大家都只說:霧。細小的灰塵加上水汽,凝凍成霧。那麼算下來,至今我所呼吸過的灰塵,收集起來,大概可以製成一塊板磚。

我的心壓著這塊板磚,在PM2.5達到700以上的北京,空氣有一種清苦的味道,這種霧天,和敘利亞那一天的戰火很像。滿嘴的沙,滿嘴的苦味,喉嚨淡淡出血,所以嘴裡也會有一種含著糖般的甜味。

閉上眼睛,彷彿葉幾何就坐在我左邊,剝開糖紙,吃著杏醬糖。

我多想回到那天,我再不會要求去買一塊橄欖皂,也不要去逛博物館。

或者我多想回到更遠的那天,我會坐在張媽媽餐館裡,對他說,我才不要去什麼敘利亞。

更或者,我回到搖一搖的那天吧,我沒有舉起手機,沒有搖晃它,因此我也不會遇見任何人。

三年了,敘利亞局勢一天天惡化,新聞上那些流離失所的人,他們本來都過得很好,有父母親戚,有子女弟兄,有愛人,有等待結婚的人。可是戰爭讓這一切都成了犧牲品。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當中的百姓,可能有那個8歲的小姑娘,可能有她的一雙父母,可能有浴室里遞給我甜品的男孩,可能有旅館的老闆。他們都還活著嗎?

活著,至少比死了要好。

我記得轟炸當天,我終於在震懼哀傷中回到的旅館,推開房間門,赫然在潔白的床單上,有一大束大馬士革玫瑰,水粉色,少女的嬌羞,清潔的芬芳,愛情的顏色。卡片上寫:可以做我女友嗎?我是你搖來的男朋友。

葉幾何,美景不該獨享,謝謝看重我,要我做你的愛人,帶我來到人間天堂。

然而如今,我們同途異路,似乎應該這樣想:是你去了真正的天堂,而我卻留在永遠的塵灰炮火中。

北京的霧,讓一切有了一種掩泣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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