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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1943:尋找失散的潮汕親人

「5歲時叔婆把我賣掉的。」 79歲的鄧來娥帶著一口濃重的客家口音,費勁地想從自己有限的記憶里吞吐出幾個熟悉的字音。她聽不懂普通話,隱隱約約只記得家鄉好像叫「豐順」。

談起家鄉,她有些手足無措,轉身看看兒子,「應該是吧」。74年過去,她對自己的記憶沒有把握。兩個兒子站在她身後安撫她,「別急,慢點想。」

志願者古安啟坐在老人旁邊,眉頭微皺,低頭記錄老人的信息。耐心地用客家話循循善誘,「細時候見過海么」「屋喀裡頭附近有毛廟」(家裡附近有沒有廟)「還記得『食飯』釀般話么」(還記得『吃飯』怎麼說么)。

4月的江西,行人還穿著薄薄的羽絨服。13日上午,尋烏縣南橋鎮政府的會議室里,熙熙攘攘擠了四五批求助者。

他們是1943年大饑荒時,流落到江西的潮汕兒女。

「常有居民買難童……(每)斤僅七八元而已」

1939年6月,日軍開始全面侵略潮汕。汕頭、潮州、澄海、潮陽、普寧、惠來等城鎮相繼淪陷。

禍不單行,1943年夏,粵東發生百年一遇的旱災,糧食顆粒無收。

這是廣東近代以來最大饑荒,造成近300萬人餓死或逃荒,其中以潮汕地區最為嚴重。

「春,去冬以來亢旱,田園誤耕,鹽田荒蕪,夏,霍亂肆虐。」(《潮陽縣誌》)

寇禍、饑荒、瘟疫……1939年至1943年,成千上萬災民背井離鄉、賣兒棄女,北上逃往贛南閩西一帶。

「當時江西一帶地廣人稀,而日寇暫未入侵。大批潮汕人扶老攜幼背井離鄉,逃往江西、福建。但因路途遠阻,很多人半途餓死。」提到這段歷史,對此頗有研究的潮汕歷史文化研究中心傳播辦副主任鄭鎮凱頻頻搖頭:「慘吶!」

大饑荒中,饑民多以野菜、樹根、芭蕉頭、死老鼠充饑;《潮州志》記載,馬糞中殘留的穀粒都被災民們爭搶,「……米價騰貴……貧者至有拾寇兵馬矢淘取麥屑充饑者,餓殍日恆百數十人。」

「有一人大概是餓了胃力不好,吃了一碗粿條,即時吐出,狼藉滿地,路旁飢餓的人看見了,爭著搶這些吐出的粿條吃,情況之慘,駭人聽聞……」。餓死在街頭路邊的人,更是隨處可見。「外馬路存心善堂和民族路誠敬社門前,陳列著百口以上的死屍,令人慘不忍睹」。(《潮汕淪陷回憶錄》)

(存心善堂掩埋隊義工在收屍施棺 圖片來自《存心堂務》)

《存心堂務》記載,汕頭存心善堂當時每日收埋屍體達 200餘具,1943年全年收屍8323具。「今天善堂的義工去收屍,明天自己就餓死被收了。」潮汕歷史文化研究中心傳播辦副主任鄭鎮凱說。

潮汕家庭多生兒女,大饑荒之下,潮汕人只能賣兒棄子。

1943年5月9日《揭陽民國日報》報道:「(江西)尋鄔一縣幾乎無家不買有潮籍之小孩少女。泰和附近,亦常有居民買難童,且有照重(量)計值, (每)斤僅七八元而已。」

(《汕頭百年大事記1858——1959》(汕頭市史志編寫委員會,1960) 關於1943年的記載 周文敏/攝)

(《潮州志》記載大饑荒的慘狀 陳楚紅/攝)

「五月米斗五百元。淪陷區餓斃者,日凡四五百人。」國學大師饒宗頤形容這場災難「慘極人寰矣」,他所著《潮州志》(1949)是距離1943年大饑荒時間最近的史料。

根據《潮州志》的記載,30萬潮汕居民外出逃荒,大部分逃往江西福建。據贛省救濟粵東移民委員會1944年7月的調查結果,到達江西省的災民7萬餘人,以揭陽、普寧、豐順、潮陽為多;此外,大批潮民還逃荒到福建的平和、詔安等地,為數近10萬人,以潮安、澄海、揭陽為多。

與時間賽跑:尋找失散的親人

「目前流落在贛南、閔西等地的倖存者至少還有三五萬;憑藉我們的能力,能幫到的『膠已人』(自己人)頂多萬把人。」民間志願者組織「夢歸潮汕」團長方壯健皺著眉頭估算。

「夢歸潮汕」的成立是一個偶然。

2016年3月,作為潮汕關愛抗戰老兵志願隊隊長的方壯健,帶領志願者們在江西吉安尋訪老兵,意外發現一個「潮汕村」。

村裡人夾雜著潮汕與客家話口音,村中老人大多是大饑荒年代「七八元一斤」賣出的潮汕棄兒。

許多老人客死他鄉都無法回到故土。方壯健拍板,成立「夢歸潮汕」尋親團隊,「潮汕民族是最好的民族,我就想讓那些流落在外的『膠已人』能回家。」

潮汕人常被稱為是「中國第57個民族」,因為潮汕地區保留了獨立的語言、風俗乃至全套文化符號。

鄉土情懷、葉落歸根對潮汕人而言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2016年5月23日,「夢歸潮汕」團隊成立,志願者們開始為這群老人奔波。

這些74年前背井離鄉,或被拐或被棄的潮汕老人目前平均年齡在80歲左右。

「我們是在互聯網時代,做一場與時間賽跑的『倒計時公益』。」歲月無情,幾年後,再想幫這群自小流落在外的「膠已人」(自己人)做點什麼已經不可能了,這一境況讓王楚喬唏噓不已。

僅僅一年,「夢歸潮汕」為超過100名老人尋回潮汕親人,截至2017年5月23日,收到的尋親求助信息超過1000例。其中,從福建龍岩和江西尋烏髮來的求助信居多。

「在外的老人們等了那麼久,我們要抓緊啊!」副團長王楚喬發在微信群里的一句話重重地打在人們心裡。

4月12日,「夢歸潮汕」前往江西尋烏縣,在尋烏南橋鎮落腳。南橋鎮是廣東興梅地區進入江西贛南之門戶,也是當年潮汕難民逃荒入贛南之首鎮,難民中轉基地。

(志願者走訪尋烏山區疑似匹配家庭 周文敏/攝)

如今由揭陽驅車沿高速公路前往南橋鎮,近250公里的距離,自駕只需3個半小時。

車窗外的景色隨著風聲呼呼而過,王楚喬感嘆:「74年前,這條路卻沒這麼平順,當年山路崎嶇,災民們是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去的。」

「顧路途修阻,資斧苦乏,鬻妻賣子者,有之中途填溝壑者,有之流離道左,觸目傷心。」漫長、黑暗的逃荒路,在山與山間迴轉。廣袤的大地上,30萬饑民如螻蟻,緩緩移動。有人走不動,一倒下,再也沒能起來;屍體堆在溝壑,綿延數里。

一小時圓90歲老人一輩子的夢

「一路逃荒,一個小孩親眼看著父親半路餓死,還沒來得及給父親收屍,就在路邊被人販子硬生生拐走了。」江西尋烏縣居民方誌榮時常聽奶奶說起逃荒路上的見聞,90歲的老人一直跟兒孫念叨自己的家鄉潮陽。

「三十二年(1943)米荒嚴重,棄嬰塞途,餓殍載道……受敵禍米荒之害者,人民死亡20萬人……」潮陽縣長鬍公木在當年年度報告中如此寫道。

「潮陽災情,以海門為最重,海門居民,向業漁,淪陷後,漁船或沉或毀,所存十無二三,而復不得自由出海謀生,餓斃已多,值是夏饑饉,死者尤眾,各善堂收埋於蓮花峰下紅沙窟,凡一萬一千餘具,時棺木、袋席俱盡,鶉衣裸葬草草掩蓋,枕藉若積薪,慘不忍睹,其流落死他鄉者,尚不計也。」(《潮州志》)

上述11000餘具海門人的屍體(後據考證,死者達17000人)所埋之地就是如今汕頭潮陽海門鎮蓮花峰下的「萬人冢」。

海門是個「耕三漁七」的漁港,海風習習,四季如春。5月,「萬人冢」被鬱鬱蔥蔥的樹木包圍,蟬鳴聒噪,碑前空無一人。

(海門鎮蓮花峰下的「萬人冢」 陳楚紅/攝)

碑文述:「日寇所殺死燒死餓死之同胞一萬七千人,成堆萬骸合冢」;1943年「哀鴻遍野、餓殍滿地、屍積如薪,被稱為排號年。」

因當年死屍橫街塞巷,屍體難以辨認,善堂收屍時,無法清楚記其名姓,只能插簽排號,稍作掩埋。

方誌榮的奶奶就是在「排號年」被賣,那年她13歲。

(四三年春夏之交賣兒棄女背井離鄉圖 周文敏/攝)

因為父親身體抱恙,家裡養不起8個孩子,母親只好忍痛把她賣掉,賣之前叮囑她,「你記住走的路,以後就可以回來」。

「奶奶一路從潮陽到揭陽,最後被賣到尋烏,人販子把她關在縣城的小房子里好幾天,直到爺爺家人把她買回來當童養媳。」方誌榮的爺爺也是從梅州大埔買回來的,「1943年那會兒很多難民湧入尋烏,家裡稍微富裕點的,都會花錢買幾個孩子回家」。

90歲的老人至今記得家鄉是「ho peng 館」(和平館),吃飯是「夾崩」(潮汕話),家裡其他7個兄弟姐妹的名字,她更是如數家珍。

方誌榮早年當司機,遇到去潮汕做買賣的商人,免不了問一下知不知道「ho pneg 館」(和平館)。

尋親者成志願者

「夢歸潮汕」的800多個志願者,四分之一是由求助者變成志願者的。古安啟就是其中一位,方誌榮奶奶的求助信息就是古安啟發布出去的。

(古安啟在登記求助老人的信息 周文敏/攝)

古安啟生於江西長於江西,身上卻有著一半的潮汕血統。母親趙妙鳳生了8個孩子,古安啟是最小的。8兄弟從小聽母親念叨:「我是被拐賣到這邊的。」

88歲的趙妙鳳至今還記得,父母名字分別是趙甲申和郭蘭香。父親早逝,1939年,日軍入侵,生活難以為繼,為了能活下去,母親無奈把大兒子賣掉。

貧困、飢餓,趙妙鳳13歲時獨自一人去往姑姑家討吃的,路上被人販子抱走,「轉手賣了好幾趟」。一路北上,從揭陽到河源龍川再到贛州尋烏,最後被古安啟父親家裡買來當童養媳。從此在尋烏定居。

趙妙鳳1959年時回到潮陽棉城找到母親,終於母女團聚。當年被賣掉的大哥,卻一直了無音訊。1965年,因生前沒能見到被自己親手賣掉的兒子一面,母親含恨去世。

母親去世後,趙妙鳳開始她的另一段尋親之行。因柴米油鹽所困,把家中8個孩子拉扯大實在不易,尋親就暫時被擱置。但她還是經常念叨自己的大哥。

作為家中老幺的古安啟跟母親很親,知道趙妙鳳心裡有這麼一個「檻」過不去。為了讓母親有生之年能找到血緣至親,他一直託人打聽大舅的消息,但多年來一無所獲。

11月19日,天氣晴朗涼爽。87歲的趙妙鳳老人在老伴和子孫的陪伴下,從江西贛州趕到潮陽棉城,與哥哥相認。

古安啟回憶,兩位近九旬的老人執手相看淚眼,激動地說不出話來。趙妙鳳和哥哥前往宗祠祭祖,她手執三支香,微微顫抖,在宗親排位前念念有詞。「母親眼眶紅了。」

祭祖過後,趙妙鳳頗有些激動地拉著古安啟的手,描述祠堂過去的樣子。「她高興得像個小孩子。」

「留車敬老院那邊有3位老人說過自己是潮汕人。」古安啟向志願者介紹尋烏當地的尋親情況。近半年來,身為教師的古安啟積極聯繫尋烏的政府、媒體、公益組織,找到不少和母親一樣當年流落他鄉的「尋夢人」。

尋烏行尋親成功第一例

「那個時候一直不敢開口說話,當了三年啞巴。」91歲的張秋杏奶奶16歲時從潮汕被拐到梅州鬆口,最後被賣到江西尋烏地主家做了三年長工。異地他鄉語言不通,張秋杏「啞」了三年。

解放後她想回潮汕,但路途遙遠,沒有經濟來源的張秋杏只好留在尋烏結婚。她膝下無子,丈夫去世後搬到敬老院。

她用尋烏方言(客家話)拼湊著家的記憶:父親曾下南洋,眼睛瞎了;家在火車站附近。

「想不想找到潮汕的家人?」張奶奶搖搖頭直嘟喃「找不到的。」

方壯健把300塊錢和一些潮汕特產塞到奶奶手裡,「老人家,這些年來您辛苦了,這些小心意是我們『夢歸潮汕』代表潮汕人送給您的,希望您早日找到家鄉親人。」雖然語言不通,但是張奶奶眼角閃著光,她握著方壯健的手,點了點頭。

(團長方壯健(右)喂張秋杏奶奶一口乒乓粿 陳楚紅/攝)

方壯健打開一箱特產,用潮汕話說,「這是揭陽特有的乒乓粿,您嘗一口。」張奶奶突然也蹦出幾句潮汕話。方壯健舒了一口氣:「只要有那個語言環境,奶奶其實能很快回憶起家鄉話。」

微信群里,志願者根據張奶奶提供的線索鎖定疑似地區。群里的志願者們大多熟知潮汕地區的方言口音、地理、民俗、建築等特點,一有尋親對象發出求助信息,志願者通過微信發動熟人關係網,發布到群里以及編髮微信公眾號發布,很快就可以得到線索。

一個小時後,有人發來信息:「這位老人有點熟,可能跟我家人有關。」後勤志願者張澤波聯繫疑似家庭,確認雙方信息,張奶奶的親人找到了!

團長方壯健聽到消息時,正開車離開敬老院,激動得撒開方向盤,握拳歡呼:「歐耶!謝天謝地謝微信!」

午飯後,尋親團再次前往敬老院,通過微信讓張秋杏奶奶與潮汕家人會面,確認雙方情況。「現場尋親信息能當場確認,效率很高。」方壯健說道。

張秋杏是夢歸潮汕『江西福建行』尋烏站第一天最早找到親人的一例。王楚喬很欣慰:「開局良好,成效喜人。」

4月17日,張秋杏在潮汕的家人來到尋烏認親,侄女動容地說:「找到失散74年的亞姑,圓了我祖母生前的遺願。」他們帶來潮州紅桃粿,讓張奶奶嘗嘗家鄉的味道,「可惜沒早點知曉,血濃於水,自己的親人再遠再困難,都要來認親。」

年屆九旬的張秋杏是幸運的,無子無依的她有生之年見到了自己的親人。

然而,還有些人,從孩提到耄耋之年,為了那一點點念想,即使希望渺茫,「尋根路」也從未敢停。

「一提到潮汕就流淚,成了一個病」

黃寶州,80歲,福建上杭人。「我的根在潮汕。」他不斷強調。

5月6日,「夢歸潮汕」團隊到福建龍岩、上杭、武平走訪,黃寶州見到家鄉人,老淚縱橫。

黃寶州被人販子賣到福建時,年紀尚幼,只能扶牆走,話還說不利索,張嘴只會兩個詞:「愛婆」(要抱)、「夾崩」(吃飯)。

2015年出版的《上杭抗戰時期潮汕難民口述史調查》中提到,日軍侵略時期,閩西上杭,由於山高路險,雖被日寇飛機二次轟炸,但並未被攻佔。

據初步考證,當時先後到達上杭的潮汕難民有3—5萬人,而在上杭定居的約有1.5萬人,其中有大量是被賣被送、與父母失去聯繫的年幼孩童。

「父親花一百個花邊(一種銅錢)從人販子手裡買下我,取名黃寶州。」他深信,「州」指的就是「潮州」。

1943年,僅潮州饒平一縣,「全縣餓死、病死達8.16萬人,賣兒賣女的4.12萬人,外出逃荒的2.73萬人」。(1994年《饒平縣誌》)

大批潮汕難民拖兒帶女跨越閩粵之間重重山水來到上杭。由於沿途環境惡劣,路途被餓死無數。為救兒女性命,難民沿途賤賣兒女,甚至將兒女送與當地百姓,難民唯一企求,就是希望孩子有口飯吃,能保住性命。

「小時候有人罵我『野娃子』」,黃寶州對孩提時被嘲笑的經歷仍耿耿於懷。74年來,他念念不忘「要尋根」,託人多方打聽「潮州有沒有人長得跟我很像的?」

自1975年踏上潮州尋親路,這些年他一共去了5次潮州,1次澄海,均無功而返。

20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上杭曾掀起三次尋親熱潮。前兩次尋親熱,成年人居多,尋親還算順利。而跟黃寶州同時期的尋親人,多是當年到達閩西時不到10歲的幼童,腦海中尚存對故鄉親人的依稀記憶和強烈思念,驅使著他們去尋根。但由於年幼離家,對家鄉記憶十分模糊,故鄉的親人或早已去世,或早已搬遷,尋親之路,曲折艱辛。

今年80歲的黃寶州花了一輩子與過去握手言和,「我有根的,只是暫時尋不到。」

歲月催人老,有生之年怕是回不去心心念念的家,黃寶州在2015年把上杭的家改造成「思鄉園」,牆上刻「在日軍侵華戰爭中,數以百萬的幼小生命流落他鄉骨肉分離。……六七十年了,我們將永遠思念親人思念家鄉。」

70多年後,他又一次踏上故鄉的土地,這一次他受邀成為「夢歸潮汕」榮譽團長。早在「夢歸潮汕」成立前,黃寶州就曾單槍匹馬幫幾位流落他鄉的潮汕人尋回故土。

5月23日,在「夢歸潮汕」一周年分享會上,他拿出一摞「報告」:2007年1月、2009年5月,他分別向上杭縣民政局申請成立廣東潮汕難民救助會。此後,他又向省民政廳、紅十字委員會寄去申請報告,但均未獲得回復。

「難民救助會聽起來不太順耳、不合形勢,但我們這一批老人已近古稀,未能尋到故鄉,離世的老人大多含恨而去。」

(談起家鄉,80歲的黃寶州忍不住落淚 陳楚紅/攝)

「70多年了啊,一提到潮汕就流淚,成了一個病。」說到動情處,黃寶州忍不住抹眼淚。

「他們也是為了留我一條小命,不賣也許只能眼睜睜看著我餓死。」哪怕絞盡腦汁也想不起關於親生父母的記憶,黃寶州對他們沒有絲毫埋怨。

「人販子么?沒有人販子,我走不到江西,說不定也活不到今天。」

時代的洪流中,人渺小得像一粒塵埃。

活下去,是本能,是奢求。

「家」呢,在哪裡?

回到74年前的「娘家」

2017年6月1日兒童節這天,87歲的宋愛梅回「家」了。

對於家鄉澄海,她印象最深的是山上的菩薩,那時她常與母親到觀音廟「拜拜」(祭拜);

父親早年「過番」(出國謀生),在新加坡開照相館謀生。

潮汕淪陷後,百業皆廢。日軍封鎖港口,搶奪漁船,控制海面,漁民、鹽民失業,汕頭港成為死港。

隨後,來自中國香港、越南、泰國、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等地的僑批,均被日軍掐斷。

僑批,潮汕人俗稱「番批」,指海外親戚寄回家鄉的匯款,一般附有家書。僑批斷絕,令潮汕逾百萬僑眷一時無法度生,吃糠咽菜、賣兒當屋,瀕臨絕境。

亂世之下,搶食、拐賣孩童盛行。

自古為「魚米之鄉」的揭陽,1943年全縣餓死6.8萬人,逃荒2.4萬人,少女、幼嬰被拐賣2.2萬人。

就在這年,與母親和妹妹相依為命的宋愛梅被人擄走,那時她12歲。

6月1日一早,在距離冠山觀音廟100米的路口,宋氏家族兄弟妯娌幾個和夢歸潮汕的志願者拉長脖子等著宋家女兒的到來。

這一天,他們已經整整等了74年。

(宋家姐妹姑嫂緊握著宋愛梅的手 陳楚紅/攝)

「老姑,您來啦!」宋愛梅還沒下車,老家的侄兒宋振群急切地牽過她的手,緊緊地握著。87歲的宋愛梅也握著這一雙雙熱情的手,望著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愣愣地下了車,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宋愛梅在福建長汀養育了三兒三女,小兒子陳文自小知道母親想找「家」。「太久了,她記憶很模糊,我也根本聽不懂她的潮汕話。」四年前他托媒體朋友在網站發布尋親帖,但因收集的信息支離破碎,尋親沒有下文。

5月25日,王楚喬和黃浩華在福建長汀走訪時接到宋愛梅的求助。87歲的奶奶精神有些恍惚,王楚喬用潮汕話耐心地引導她。「一小時過去才終於蹦出兩句潮汕話。」黃浩華說老人家記得家附近有菩薩,家鄉的婦女會繡花,小時候吃過像山竹一樣的水果。

零零碎碎的信息拼湊成一塊模糊的版圖,王楚喬猜測山竹有可能是釋迦果。老人一看照片,不停點頭,王楚喬感慨:「沒想到是舌尖上的美味喚醒了70多年的鄉愁!」

隨後,志願者在潮汕各鄉群發出求助信息。

26日,據求助信息發布僅一天,澄海同鄉群中,宋家孫媳婦偶然在微信推文看到宋愛梅,「跟家裡老嫲(曾祖母)和老姑長得好像。」宋家人經過討論,確認她就是宋家70多年前在大饑荒時被拐走的女兒。

「老姑,來拜拜祖先,告訴他們,宋家女兒回家了。」宋愛梅站在門外看著牌匾,頗為激動,甚至有些局促不安,還沒踏進門樓就雙手合十,嘴巴一張一合,眼角閃光。

這是她的家,74年前的家。

從童顏到白髮,她回來了。

宋愛梅顫顫巍巍地在眾人的攙扶下邁過門檻,雙手合十就要跪下。家人寬慰她「慢點,墊個軟墊再拜。」她又輕輕跪下拜了一拜,顫巍著給祖先上了三炷香。

供奉祖先的廟堂通往宋愛梅小時候住的房間,宋振群推開門,房間有些昏暗,「老姑,這是你小時候睡的地方,裡面都沒變,記得嗎?」

「記得,記得。」宋愛梅睜著淚眼,點點頭,不住地往裡張望。

「有兩口井。」一回到家,似乎所有模糊的記憶都鮮活起來。一晃70多年,一個井口被封,另一個則野草叢生,但她還能準確指出井口的方位。

老人一直念叨著「山上有菩薩」,冠山腳下的古廟裡確實有觀音廟,出了家門,穿過寂靜的巷子口,就是古廟。

宋家為離家多年的女兒端上一碗湯圓,潮汕傳統習俗里,親人遠歸,要吃「團圓」。

「歡喜!歡喜!」一早上寡言少語的宋愛梅在冠山古廟腳下笑眯了眼。幾個侄子回憶:老一輩人常說,當年宋愛梅的父親下南洋後歸家,發現女兒被拐,發瘋似地找了好幾年都毫無音訊。

74年,宋家女,終歸來。

接風宴上,陳文看著母親的笑顏,感慨地敬了「楚喬大哥」一杯。仰頭酒下肚,他忍不住哽咽,「做夢都沒想到啊,還能找到!」

只望南邊天,不見月團圓。也有「棄兒」終其一生尋找,依舊未能魂歸故里。

「母親的遺願等我完成」

「小時候過年過節,小夥伴們都去外公外婆家,我很失落,為什麼我沒有外公外婆,沒有舅舅?」「夢歸潮汕」尋烏志願者,43歲的曾令榮跟團隊成員回憶母親生前留下的尋親線索:母親一直念叨自己是潮汕人,家附近有海,退潮可以抓魚抓蝦。在她11歲的時候,日本兵打到家裡,加上1943年潮汕地區鬧饑荒,無奈之下,哥哥帶著她逃難,路上她和哥哥失散了。最後母親被一戶好心人家收養,從此留在江西。

「母親從小教我們兄弟姐妹9個用潮汕話講『吃飯』、『喝粥』。我們有外公,叫王永基(王文基),以前在路邊擺攤賣涼水。」

王月英體弱多病又暈車,又放心不下家裡的9個孩子,一直沒有回去尋親。

曾令榮是家中老幺,王月英生前最偏愛這個小兒子。曾令榮每次回老家,跟母親總有說不完的話。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想找到家鄉的親人。」王月英臨終前,曾令榮一直照顧她,每晚陪伴母親睡在一張病床上。

直到1998年逝世,王月英反反覆復跟曾令榮提起自己小時候在家鄉的點點滴滴。

王月英去世至今已經19個年頭,曾令榮一直沒忘記她最後的心愿。

2016年11月他通過古安啟聯繫到夢歸潮汕組織,為王月英「圓夢」建立的微信群偶爾發出疑似家庭的線索,但跟曾令榮母親提供的信息匹配不上,一直沒有進展。「這些也要靠緣分。」曾令榮笑著說,卻難掩失落。

曾令榮已經和8位哥哥姐姐們商量好,考慮上央視的大型公益尋人行動《等著我》。「母親生前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找到生她養她的地方,我有生之年一定盡全力幫她找到!」

「敬佩『夢歸潮汕』的每一個人,他們都是無償地去幫助家鄉人。」曾令榮作為夢歸潮汕江西尋烏分隊志願者,也成功協助幾位老人找到家鄉親人。

而他的尋親夢,還在路上。

(曾令榮(右一)作為尋烏志願者在當地敬老院走訪 陳楚紅/攝)

劉永財,84歲,「日本飛機扔炸彈,家裡被炸了。」10歲與叔叔逃難走散,被賣江西;

翠英,86歲,不記得原來的名字,家裡沒吃的往北逃荒,11歲被拐到江西;

李妹,81歲,爸爸在日軍轟炸時被炸斷腿,8歲被父母賣掉;

劉金秀,83歲,9歲因戰亂饑荒被賣,會講「夾崩」(吃飯)。「飛機來轟炸時,大嫂總拉著我們跑。」

楊棉珍,86歲,11歲被賣,對家鄉的記憶是常煮海鮮。「我現在不知道爸爸媽媽在哪裡,就像是個沒父母的孩子」;

……

夢歸潮汕尋親團贛南閩西行,接收了近千起尋親求助案例。

尋親老人們的童年記憶,與飢餓、戰亂、生離死別糾纏不清。

「他們是最苦的一代潮汕人。」方壯健說道。

1942年夏至1943年春,中原地區河南等地也發生了大饑荒,導致150萬人死亡,300萬人「闖西關」逃荒。馮小剛導演的著名電影《一九四二》就是以此為背景。在那場災荒中,災民也賣兒、賣女、賣妻,甚至出現了「人相食」、母親煮孩子充饑、吃死屍食活人的慘劇。同樣70多年過去,那場災荒中失散的親人,不知今天有幾人重相逢?

相形之下,「潮汕棄兒」們似乎是幸運的。至少,今天還有一群人在耄耋之年找到了親人;至少,還有人在為他們的「回家」奔忙。

逢亂世,人如草芥,風打浮萍。

在史無前例的災難中,平民微弱的嗚咽、悲泣、掙扎,常被時代的洪流淹沒。

然而,歷史車輪輾過的地方,總會留下烙印。

記 者 | 周文敏 陳楚紅

指導老師 | 黎勇

排 版 | 蔡杏娜

此文章為汕頭大學2016-2017春季深度報道班作品,完稿於20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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