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咽喉,只不過是雨
她走學術路線,研究範圍從古典漸漸跨到當代,以評論為主,另用筆名寫詩,那次餐會我念的那幾句是她改寫屈原《楚辭·九歌·山鬼》的詩句:
如今,披髮於岩上
看看能否晒乾一兩件記憶
山風追逐螻蟻
螻蟻眷戀你的殘軀
彷彿有人在空谷散步
你終於明白
黃昏的咽喉
只不過是雨
餐會之後,我與她聯繫漸多。有時我去她任職的研究機構取稿,或是她來辦公室交稿理所當然去喝咖啡。她長我一截,又是同校文學院血統,不久即以學姐學妹相稱。漸漸地,校園憶往、談文論藝之外,也涉及私務了。
我們常去辦公室附近一家小巷咖啡店,我習慣喝曼特寧,她喝咖啡有時喝花茶。一點完,我必吞雲吐霧。她曾在辦公室聽到同事叫我「簡兄」,明明我是一頭長髮一身長裙的女性打扮,好奇這其中有什麼曲折。
我告訴她,活在男人之中只好像個男人,男性大沙文主義建構出的文壇對女性而言是個大沙漠。他們大概怕嬌弱的女性禁不起風浪,把我們趕到「閨閣集中營」,認定我們只能、只會寫庭園花草、廚房油煙、客廳擺設、親情倫常;他們寫的才是「大歷史」,動不動就是「自五四以來最驚心動魄的」、「挖掘深埋在歷史灰燼下的大時代悲歌」、「直指宇宙核心、生命真諦」……男性寫的是「大歷史」,女性寫的叫「小家常」,文學史當然是男性掌權的歷史。「雌雄同體」是初出茅廬、什麼都不是的「女作家」最好的自我保護機制,而抽煙,情非得已,為了反制那些臭男生。
她睜大眼睛很感興趣。
「你去過應該知道,我們辦公室通風不好,夏天開冷氣更密閉,那幾個男生無論坐著看稿、站著談話都在抽煙,我沒地方逃,被熏得快變成臘肉。氣不過,豁出去了,他們抽煙,我也來一根伸手牌,要熏大家一起熏!」
我的「玉石俱焚」論調引發她的談興,學界里的女性處境隱藏在父家長式的師徒關係里,更有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狀。她也積了一缸苦水,趁機傾吐。是以,我們一聊,常聊得面紅耳赤,有因英雄所見略同而面泛紅光的,也有因成長背景迥異而起了無傷大雅的小爭執的。
那年代既年輕又放肆,一切事物彷彿剛出生,誰也不必「鳥」誰。
讓我想想,那時候的樣子。
八〇年代中期,金石堂書店甫在汀州路開張,引起矚目,誠品還沒誕生,大型連鎖書店網路尚未主宰台北的書籍通路與銷售排行榜,出版界的黃金時光還在天空閃耀——某出版社推出套書大熱賣,全套三十多冊,一上市熱銷一萬套,員工戲稱印書如印鈔票;結算給某武俠小說作家的銷售報表必須用水果紙箱裝。大報仍握有決定一個作家、一本書崛起或隕落的生殺權威;而雜誌,雜誌長得像一口小皮箱,鑼鼓喧天慶祝創辦繼而行走天涯的有之,走不到大街即癱軟在地,連用來墊腳都沒人要的有之。八〇年代的社會頭痛欲裂——長期忍氣吞聲所蓄積的能量即將爆破,「解嚴」意味著把思想的自由還給每一顆腦袋,若用「精神層面的核爆」來形容八〇年代中後期的台灣社會活力應不為過。
一九八七「解嚴」之前幾年,我今日回想,台北的藝文丰采雨露均沾地分散在通衢大街與曲折小巷內。明星咖啡館是上一輩作家的戀戀驛站,到了我輩,因著城市新興行政區之發展,風格獨特的咖啡店與茶藝館四處分布,常帶來驚喜。店中必然有一位談吐不凡的老闆,除了賣咖啡還布置收藏區以饗同好,喜歡跟熟客話家常、交換人生冒險經驗,不在乎你耗了大半天只點一杯咖啡、免費喝了兩千毫升白開水還非常方便地使用廁所,說著說著還送來自製小餅乾。當年還沒有禁煙觀念,在店內做採訪錄像的、談合作的、約書稿的、寫稿的、交換職場情報的、罵男朋友的,口沫橫飛、樂音悠揚伴著煙霧瀰漫。這些熟客幾乎把店內當作自己書房或是辦公室的延伸,老闆有時需充當接線生,請某人到櫃檯接電話談公務。這些地帶像不受社會輪胎碾壓、不擅長計算損益的肥沃三角洲,位於川流盡頭,前方是無際瀚海,背後乃廣袤陸地,沖積扇上野生芒叢處處飄揚,各色水鳥飛起、降落,自由覓食、嬉戲或認真地決鬥。
沒有網路與手機,只有信件(明信片、印刷品、平信、限時、挂號)、報紙、書籍與雜誌,手工式生活走到最後一抹霞影的年代,我們活在其中,趾高氣揚而且信心滿滿,未能預知二十世紀結束之前,科技文明將以鯨吞方式把我們這一代所依賴的生活模式與情感生態吃干抹凈,以至於往後在任何季節、去任何一條曾經被我們踏疼的街巷、背熟的門牌,看到的,都像新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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