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酸澀的獼猴桃

酸澀的獼猴桃

今天晚上,我在離西安兩千多里之外的北京,在一家大超市裡見到了非常熟悉但是標價很貴的毛茸茸的獼猴桃,便覺得口中直泛酸水,甚至能感受到它的酸澀。

在我上初三的時候,家裡種了一畝地的獼猴桃樹,父親盼望著獼猴桃能夠多賣些錢供我以後上高中上大學,因為光靠種包穀和種麥僅夠吃用,那時候農業稅和特產稅還沒有取消,根本攢不下錢。就在我家種獼猴桃樹的前幾年,村裡早已有幾家種成了獼猴桃,發了大財,聽說一畝地能掙一萬元,而那時候的一萬元可不是一個小數目。然而,當我家的獼猴桃樹長成後,村裡已經遍地都是獼猴桃了,經濟作物就是這樣,物以稀為貴,一旦多起來就不值錢了。我家獼猴桃最貴的時候也就一塊錢一斤,和前些年根本無法相比。父親最後算了一下帳,一畝地的獼猴桃刨去成本,交過農業稅和特產稅後,不但沒掙錢,反而賠了幾百塊錢。於是,父親悟出了一個道理:地里種啥不能亂跟風。

暑假的一天下午,我到地里和父母一起摘獼猴桃,天氣還有些熱,但我覺得鑽進獼猴桃樹底下有著無窮的樂趣,獼猴桃樹那婀娜多姿的誘人的身體令我一覽無餘。我特別喜歡獼猴桃樹那又圓又綠又乾淨的大葉子,和荷葉一樣好看,葉子摸起來綿綿的,聞起來還有一種淡淡的甜味兒,也許這種甜味兒只有我能聞到,父母說他們沒有聞出來。沒多長時間,我們就摘滿了六大籠獼猴桃,那些土色的獼猴桃個個看上去精神飽滿,身上的毛刺像鋼針一樣一根根地都豎了起來,看著就非常扎手,可實際一點都不扎手。天擦黑的時候,父親在村裡叫了一輛敞蓬小貨車,我看到村裡的榮榮叔也在後面的車廂里,對前面的司機說著什麼。司機是我們村裡人,我也叫叔。車停到了我家地頭兒,父親、榮榮叔和司機下來,幫忙把我家六大籠獼猴桃抬上了車。之後,父親、司機、榮榮叔和我都上了車,去了不遠處的榮榮叔地里。榮榮叔地里也種著獼猴桃,他早已摘了四大籠,放在地頭,父親他們下去幫著榮榮叔把獼猴桃抬上了車,歇了一會兒,便上車準備去西安永安批發市場,這也是我期待的。那時的我,很少進城,所以就非常嚮往城裡的繁華景象,尤其愛看那一眼望不到頭且十分神秘的青色城牆。看著擁擠的人群我很開心,看著一家接著一家的商鋪我感到異常興奮。我愛聽城裡人說著一口標準流利的普通話,也愛聽像父親這樣進城辦事的人時不時和外地人說上幾句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聽著農村人說著普通話,說著「陝普」,我覺得是一件特別有趣的事情。

借著夜色,沒多久就到了批發市場,批發市場很大,人來人往,市場頂上是一個拱形的塑料大棚,燈火通明,尤其市場外面發著刺目白光的大燈把市場照得明晃晃的。父親他們把獼猴桃卸下車,然後抬進市場里,在市場里找了很小的一個地方,把十籠獼猴桃擺成兩排,等候販子過來詢問。這時,司機轉身到市場外面看車去了,我們三個站在獼猴桃後面,顯得很局促。市場里如同白晝,更像是過廟會,各種水果和蔬菜堆得和山一樣,喊叫聲、問價聲、討價還價聲、小孩的哭鬧聲,讓市場充滿了生機,而陣陣水果的酸腐味兒也時不時鑽進鼻子,讓人覺得有點噁心。一個穿著灰色T恤的男販子走到我們面前,拿起一個獼猴桃,用手掂了掂,並輕輕捏了捏,然後拿到鼻子跟前嗅了幾下,我感到他的動作很滑稽,獼猴桃又不是桃子,根本聞不出什麼味道。我心裡想,即使嗅一嗅也活不到三百六。那個人又嗅了幾下,然後放下獼猴桃,搖了搖頭,啥話也不說,又去另一家了。

十分鐘後,一個穿著大紅短褲的中年胖男人走到父親面前,高聲問:「啥價?」

父親趕緊上前,把身子往前傾了傾,說:「四毛。」

「這麼小還四毛,人家大的才四毛,實價多少?」

父親皺了皺眉,說:「這一籠獼猴桃能有幾個小的,實價四毛。」

那個穿著大紅短褲的中年胖男人轉身就走,看上去還有些生氣。

我問父親為啥不便宜點,或許就賣了,父親說不著急,才九點多,那些人最後進不到貨自然還會轉過來的,我將信將疑。這時,父親給我和榮榮叔講了一個他聽來的有關周總理倒雞蛋的故事。有一年,我國的雞蛋要出口外國,可外國人找來了一個衡量雞蛋大小的圈子,凡是圈子能套進去的雞蛋一律不要,只要那些大的套不進去的雞蛋。周總理聽後非常生氣,便下令把那一船雞蛋全部倒進了海里,沒想到這一舉動令外國人大為吃驚,以後再不敢拿那個圈子套雞蛋了。父親講到這裡,似乎很興奮,接著說:「要是讓毛主席來管這事,非用大炮轟他不可,這不糟蹋人呢么。」

周總理倒雞蛋的事我不知道是否可有其事,估計也是個振奮人心的段子,但我們村裡人倒草莓可是確有其事。那是我上三年級的時候,村裡不少人都種了草莓,可那一年草莓賣不上價,當村裡人把整籠的草莓拿到收購站時,草莓販子已經不是按斤收了,而是按籠收,一籠五塊錢,到後來一籠只有兩塊錢。村裡有個人聽到一籠草莓兩塊錢時,立馬把那一籠足有五十斤重的草莓倒在了路邊的渠里,並使勁踩了幾腳,然後罵罵咧咧地回去了。周總理敢倒雞蛋,村裡人敢倒草莓,可是我敢確定,父親不敢倒獼猴桃,即使別人再怎麼說,即使有人說父親籠里的獼猴桃是一坨一坨的臭屎,父親也絕不會倒掉的,因為我知道父親為這一畝地的獼猴桃出了多少汗水。

之後,又有幾個人來問價,但是聽了父親的報價後,無一例外,都轉身而走。一個小時過去了,無人問津。又一個小時過去了,父親和榮榮叔早已坐在了地上,籠里的獼猴桃和父親一樣無精打采,就像是賣肉的給把骨頭剔了一般,縮小了一圈。但是我的精神還是很好,我看著市場里琳琅滿目的水果,有的沒見過,有的沒吃過,看著形形色色的人,沒有感到一絲疲倦。

我明顯地感到父親有些堅持不住了,榮榮叔也沒了心氣,估計他們心裡也想著能賣就賣,難道還要在市場里熬一夜嗎?就在這時,正如父親所說的那樣,那個穿著大紅短褲的中年胖男人又走過來,還沒到跟前就問:「最低啥價?」

父親似乎有些妥協退讓,便說:「最低三毛五,再不能低了。」

「三毛,能行了就出去過秤,不行了我再轉轉。」

父親看了看榮榮叔,榮榮叔點了點頭。於是,父親和榮榮叔就把獼猴桃抬到了外面過秤的地方,給過秤的人交了幾塊錢,過完秤之後,父親和榮榮叔拿到了屬於自己的錢。

說來也怪,獼猴桃沒賣的時候,我沒感到餓,可過完秤後,我頓時覺得肚子在不停地叫喚。父親在市場附近找了一家麵館,把司機叫過來,點了四份肉絲炒拉條子,每份四塊錢。可就在結賬的時候,父親掏出了十二塊錢,可麵館老闆卻說,點了四份,一共是十六塊錢,父親說不是三個人嗎?榮榮叔聽到這話,臉上立馬變了顏色,瞬間就掏出了四塊錢,遞給了麵館老闆。看到榮榮叔掏錢,父親趕緊攔住,說:「我今天出來把娃給忘了,榮榮你別管,今兒這錢哥出,咋把娃給忘了,頭一次和你出門,就弄了個這事,你把錢拿上。」

父親從麵館老闆手裡把榮榮叔的錢拿過來,塞給榮榮叔,但是榮榮叔硬是不要,他們在推讓著,我擔心他們會打架。最後,父親沒有拗過榮榮叔,榮榮叔的錢還是到了麵館老闆的手裡。麵館老闆似乎見慣了這種場景,顯得很鎮定。儘管父親說是把我忘了,可我從榮榮叔的嘴角、牙齒、鼻子和眼神里看出,榮榮叔有些不高興,榮榮叔的臉蛋兒也微微泛起了紅暈。我了解父親,父親待人非常熱情,絕不是捨不得那四塊錢,而是真的把我和他一起來市場的事給忘了,可是,榮榮叔也許不會這麼認為,榮榮叔肯定會心存芥蒂的。

我上高中後,一周回一次家,和榮榮叔見面的機會也不多,即使見了面也只是輕輕地打個招呼。我聽說榮榮叔做起了販菜的生意,一年忙到頭,也掙了不少錢。

幾年後的一天,我從學校回來,聽母親說榮榮叔和他的幾個同學坐在小車裡不小心撞到了樹上,兩死兩傷,榮榮叔受了重傷,癱在了床上。據父親說,榮榮叔熬不過多長時間。我聽後,胃裡發燒,覺得胃裡有一股滾燙的黃水涌到了我的喉嚨眼,滿嘴裡都是黃水。癱在床上的榮榮叔苦苦哀求他的母親,讓母親不管花多錢都要把他的命保住,等以後病好了再掙錢還賬。他的母親哭著說一定把他保住,哪怕賣血都會讓他好的。可是,榮榮叔的病情,已是回天乏術,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夜晚,他靜靜地走完了他短暫的人生道路。父親知道後,感嘆道:「可憐的榮榮不過二十七八歲,還沒有娶媳婦,多麼好的娃呀,可惜了,可惜了。」

也許父親早已忘記了這件微不足道的事,也許榮榮叔沒過多久也已經忘記了這件事,然而,我有時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記憶力,許多年前發生過的一件細小的事我竟然能記得清清楚楚,而且是在離家兩千多里外的北京,也許人在回憶往事的時候腦子裡並沒有時間和空間的概念。我不知道,人的腦子裡究竟能裝多少事情,而有多少事情會在不經意間回憶起來。睹物思人,這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多年想不起來的榮榮叔,竟會讓超市裡的獼猴桃勾起我遙久的並帶著酸澀的記憶。

分享美文,從我做起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Honey愛闖才會贏 的精彩文章:

TAG:Honey愛闖才會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