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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散文的深處守望,或遇見

蔣藍

詩人喜歡向天空突圍,他們採用旱地拔蔥的身法,或羚羊掛角,或呼嘯而去,我們不容易在詩人的手段里發現其學養和蹤跡。小說家委身於虛構,希望讓蒙面人代自己說話。在我看來,他們的學識是神龍見首又見尾,有些像那些穿牆的大師,上半身融入了霧氣,下半身卻卡在了現實的牆壁間,露出了毛手、毛腳。我絲毫不敢看矮他們,我的意思是,散文家的學養無法遁跡,鑒於散文沒有欲蓋彌彰的技術,所以在舉手投足之間,散文的每一行字,就是寫作者的一呼一吸。

2017年4月23日是世界閱讀日,「文學阿壩走向」研討暨「阿壩作家書系」首發式在成都隆重舉行。我應四川省作協創研室之邀,做了阿壩州文學創作綜述報告,沒有涉及散文家韓玲的寫作。會後,她來給我敬酒,她的一雙眼睛,比我和她手裡的酒杯還要大,緩緩流淌著釀酒的甘泉特有的蒼遠與野意。我向她深致歉意,答應一定會細讀她的散文。

她陸陸續續發來了幾篇文章,我陸陸續續地讀。自認為對四川散文情況十分熟悉的我,開始對自己閱讀域界的遺漏深以自責。韓玲一直生活在川北高原深處的金川縣,置身於媒體聚光燈之外,也許她,本就不打算廁身其中的。而像韓玲這樣蟄伏而潛心寫作的散文家並不在少,恰是他們以自己的背影,就像舉起地平線的雄偉山巒,從鋸齒里漏過來的光,不斷侵蝕、拓展著既定散文的疆域。

我算是韓玲新作《康家地》散文集的最早一批讀者。韓玲的散文最為直接的特點是充滿對纖毫畢露事體的狂喜性呈現:具有無限豐富而縱深的風物呈現,它們漸次妖嬈,漸次怒放,漸次凋謝,花朵漸次在逆風裡回望自己剛剛站立的枝頭。呈現之力,逼迫那些看不見的靈念與情感噤若寒蟬,迫使它們不能繞開事體而忘情發聲。在紙上得以呈露、崛起、玉體橫陳的金川山河,才逐漸緩釋了、打開了一個人的情感河口。水鏡映天,水體載物,從而托舉起風物背後厚重的歷史與那些永難忘懷的滄桑面容。

與一般女性散文家長於抒情的特點不同,韓玲的散文還具有一種沉穩、冷靜、思考、細膩、綿長的文體氣質,具有一種與高原的季候非常融洽的莾野大氣,從而完成了一部關於故土金川的大地之書。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作家的思想呈現,並非需要在寫作的推演過程中兀自凌空蹈虛,作哲人支頤狀,作屈原問天狀,作偉人兩手卡腰俯視山河狀,韓玲是謙遜而虔恪的,宛如高地上的綠絨蒿,她只是把自己的思緒,混於花絨,隨風播散。

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回不去的故鄉。這既有時間之河的阻隔,又暗含空間演變造成的疏離與陌生化,那麼,每個人都會擁有對鄉土、鄉情的常態回眸,但是,只有極少數人會由此升發出鄉愁的美學。登高望遠,使人心悲;隔河對望,令人悵惘。而我們幾乎可以認定,鄉愁就是愛國主義情懷的終極美學呈現。在此意義上,《康家地》達到了對鄉愁的臻於圓滿的訴說。

《康家地》里的文章,在我的腦海里經常幻化為一條穿過草甸的野水,那是一條冰河,在初春的消融下緩緩流動。那些漂浮的冰塊,相互碰撞,時而清脆時而沉悶的撞擊聲,逐漸替代了回憶的愉悅而成為生機的高音部。究竟是生命嚮往的獵獵滑翔之聲,還是色彩本身述說的歡娛,已經很難分辨了。冰河與飄垂的松蘿為鄰,看似無心而設,又似乎充滿了一種神諭的落地。

韓玲在《雪後,故鄉在眼前》里寫道:

「雪覆蓋了整個河山。遊走在山裡,撲入眼帘的山川河流,大景小物都被一場雪裝飾得很乾凈。在這片白雪中我看見了柿子,被白雪包裹的柿子,又紅又圓的柿子,紅白相偎,美得炫目,美得從容,美得晶瑩。狗尾巴草,乾枯了的狗尾巴草在雪中保持著挺立,雪落在她身上,也只是一彎笑眼,青綠與乾枯不過只是換了個顏色而已。倔強的不肯凋謝的玫瑰與冬雪競艷,一朵艷紅惹人生憐的出現在皚皚白雪中,常青的松柏樹上也掛滿了白雪……大自然中有很多景象都是神奇的,它們用自己的生命和語言,給我們啟示,只在你安靜的時候聆聽……」

讀到這樣的段落,我馬上想起唐朝蜀地斫琴大師雷威,常常為選擇上佳琴料而深入荒僻山野。每逢大雪疊壓山林的時節,他置身於峨眉山森林深處,杉木積雪深重,直到發出咔咔欲裂之音。他凝神豎耳,在摧折聲中聆聽、分辨、尋找音質特異的木頭。「細聽蛩聲元自樂,人愁卻道是他愁」,雷威在聆聽木頭的聲音,韓玲則在傾聽康家地的雪聲,康家地傲雪玫瑰的喃喃自語……好的散文,恰是在風物置身特異之時,敏銳捕捉到風物的特異姿容。

韓玲反反覆復書寫西北的胡楊,胡楊的生離死別,胡楊的不死神話,沙漠里的居民不得不用胡楊淚來發麵——這是胡楊的身體政治,這些文章堪稱是韓玲的「胡楊書」。某種程度上,胡楊暗示了韓玲心目中的大美:瀕臨大限,從從容容,不卑不亢。死是一個花園通往又一個花園;死可以是無聲的,死也可以是絕美的。我猜想,胡楊與屹立在川北高原頂巔山埡口上的那些旗樹,恰恰構成了韓玲散文域界的通感。痛,而又意識到了,你腳下的根系就在一點一點生長!

《康家地》在寫作的價值向度上,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非虛構的向度。中國作協副主席、著名批評家李敬澤認為,非虛構是當下作家不應迴避的精神向度,它是一個作家置身現實、根植大地的向度,也是一個作家遠離二手經驗,重新審視體驗與超驗,釐定文學最大限度依託事實、著眼未來的一次自我確認。在我看來,非虛構寫作的成功與否,除了遵循以上原因,方法論上還在於對「跨文體」的嫻熟運用。韓玲在多次穿越溝壑、深犁高原的過程里,她已經進入到非虛構寫作的畛域了。《大唐松州的寂寞與繁華》《在北京, 以唐卡的名義》《青海的天空》《西行記》等篇章,明顯在向非虛構靠近。不足之處,是在於處理歷史與現實的合與離、史料敘述與文學敘述的轉換方面,尚存在生硬、鑲嵌之處,因而有些地方顯得突兀。

在風物、景觀之中,在自然地理與人文地理之中,起決定作用的是人。是人的精神氣韻投射於它們,或從它們的內部投射出了人文的輝光,從而賦予了風物、景觀以生命。韓玲描述的藏地的多個人物身上,我們強烈地感受到了一股來自藏地白銅一般的暖照。她寫《老房子》里的婆婆與晚間擇菜的燈,她寫《病友》里高婆婆的慈愛對自己的影響:「一場痛成了往事,慈悲心卻更甚了,當生命中有能量很高的人出現時,他的磁場會帶動整個萬事萬物變得美好祥和,我相信息自己處在一個非常好的磁場中了。」寫到了深處,又不失減雍容與自尊。

一天黃昏,夕光四散的西蜀壩子,韓玲與我、伍立楊、阿穆楚、盧一萍以及兩位成都美女聊天喝茶。韓玲坐在拐角,她一回頭,眼睛放光……這樣的無垢凝視,在1990年之前尚未絕跡,如今僅能在曠野里驚鴻一瞥。我想,那些匿於虛無中的實體,必然是幸運的。處於一個眼眸只會分泌酒色的時代,對於這樣的光,我只能肅然,只能目送飛鴻。

2017年9月2日於成都

蔣藍,中國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委員,四川省散文學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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