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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薦書|帝國英雄:布爾戰爭、絕望出逃與青年丘吉爾

原標題:周六薦書|帝國英雄:布爾戰爭、絕望出逃與青年丘吉爾


撰文:坎蒂絲?米勒德


翻譯:陳鑫


《帝國英雄:布爾戰爭、絕望出逃與青年丘吉爾》(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3月出版)記述了年輕的丘吉爾在1899年布爾戰爭中的經歷與其令人感佩的一次勇敢出逃。24歲時丘吉爾深信,成為英國首相就是他的命運,而此時的他在選舉中遭遇了失敗。他認為要達成目標,必須要在戰場上有所作為,軍功章是贏得認可、獲得成功最保險、最快捷的渠道。


1899年,丘吉爾抵達南非,在那裡,他參與了布爾戰爭(英國人和布爾人之間為了爭奪南非殖民地而展開的戰爭) 。然而,兩個星期過後,丘吉爾就成了戰俘,被關在比勒陀利亞的戰俘營里,隨後,一次令人驚嘆的勇敢出逃拉開了序幕。

以下文字受權摘自該書的第一章。



1


從兒時起,丘吉爾就對戰爭著迷,夢想著能夠在戰鬥中擁有英勇表現。他曾對弟弟傑克(Jack)傾訴說:「我對於依靠個人勇氣贏得聲望的熱情要超過其他任何志向。」


在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收藏了一支擁有1500名玩具士兵的迷你軍隊,戰爭遊戲一次能玩上好幾個小時。他後來寫道:「從小時候起,我就一直在思考軍隊和戰爭,經常在睡夢和白日夢裡想像自己第一次身處戰火之中會是什麼感覺。在年輕時,我覺得聽到子彈飛嘯而過並且時不時隨意玩弄死亡和傷痛一定是一段激動人心的美妙經歷。」丘吉爾1894年畢業於桑德赫斯特皇家軍事學院。在上學期間,他對於參與軍事演習無比熱衷,唯一的遺憾是「一切都是假的」。


在19世紀末的英國,貴族身份不僅意味著身邊圍繞著帝國權力帶來的巨大福利,還意味著需要承擔同樣巨大的責任。大英帝國的領土覆蓋了世界陸地面積的五分之一,大英帝國統治著世界人口的四分之一——超過4.5億人,每一塊大陸以及每一個大洋的島嶼上都有大英帝國的子民。它是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帝國,輕鬆超越了曾經不可一世的西班牙帝國,要知道,「日不落帝國」這個令人生畏的名字最早可是用來稱呼西班牙的。大英帝國的領土是羅馬帝國鼎盛時期的5倍,其影響力無與倫比。這種影響力體現在人口、語言、貨幣甚至是時間上,因為幾乎每一個時區的時鐘都要根據格林尼治標準時間來校準。


在丘吉爾成年的時候,大英帝國面臨的最大威脅已經不再來自其他大國——西班牙、葡萄牙、德國或者法國——而是來自日益增加的殖民地統治重任。儘管英國軍隊一直是其他國家尊崇、羨慕和畏懼的對象,但是一直以來,這支軍隊太過分散了,因為它需要竭力維持帝國的完整,在各個大陸和海洋之間來回奔波,鎮壓從埃及到愛爾蘭各個地方的叛亂活動。


對丘吉爾來說,這些分布廣泛的衝突提供了一個實現個人榮譽和晉陞的誘人機會。在加入英國陸軍,並最終成為一名士兵後,儘管隨時有可能在戰鬥中陣亡,但丘吉爾對戰爭的熱情絲毫沒有減弱。相反,他在給母親的信中寫道,他十分期待參與戰鬥,「儘管有風險,但正是這種風險讓我感到興奮」。他希望從這段士兵生涯中獲得的不是冒險經歷,甚至不是戰鬥經驗,而是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他希望的不僅是參與戰鬥,而且是要在戰鬥中贏得關注。


對於像丘吉爾一樣身居社會頂層的人來說,這種勇敢無畏的雄心十分罕見,甚至容易引起其他人的反感。他出生在英國貴族家庭,是第1代馬爾伯勒公爵(Duke of Marlborough)約翰·丘吉爾(John Churchill)的直系子孫,他的父母則是維多利亞女王的長子兼王儲威爾士親王的好友。然而,他對於名望和大眾好感度的追求帶有更多羅斯福時代——而非維多利亞時代——的印記。他的第一位傳記作家亞歷山大·麥卡勒姆·斯科特(Alexander MacCallum Scott)在傳記中寫道:「就連不朽的巴納姆都比不上丘吉爾,丘吉爾擁有一項卓越天賦,那就是讓自己和自己的事情成為全世界討論的話題。他對自己的宣傳就像呼吸一樣平常而令人難以察覺。」


在當時的英國社會,男人不僅會因為他們的堅定沉著而受到讚賞,還會因為他們在評價自身成就時所表現出的極度謙虛而受到稱讚。在這樣的環境里,丘吉爾因為對獎章的不懈追求而飽受抨擊。他被稱為「自我推銷者」「年輕而傲慢的傢伙」,《每日紀事報》(Daily Chronicle)的一名記者甚至稱他為「愛出風頭的年輕人」。他並非對這些批評一無所知,多年以後,當他面對對手的惡毒攻擊而手足無措時,他甚至承認,「被迫記錄下人性中那些不那麼友善的側面讓人感到十分悲哀。就像是一個有趣而無法理解的巧合一樣,這些不友善的事情似乎總是緊緊尾隨著我無辜的腳步」。不過,他不打算讓這些事情拖延自己的腳步。

丘吉爾知道,軍功章是贏得認可、獲得成功的最保險、最快捷的渠道,如果幸運的話,或許他還能藉此聲名鵲起。他寫道,這「在任何一個軍種都是實現晉陞的捷徑,是通往崇高榮譽的光彩奪目的大門」。而榮譽又能轉變成政治影響力,為他打開一扇大門,通往他一直渴求的那種公眾生活,在他看來,這種生活就是他的天定命運。因此,儘管對丘吉爾來說軍隊本身不是最終目的,但它肯定是實現最終目的的一種十分有效的方式。他所需要的是一場戰鬥,一場激烈的戰鬥,一場被人們談論和銘記的戰鬥,憑藉著過人的勇氣和一定的表演技巧,他或許能夠走到軍事舞台的前沿。為了這個目標,他願意冒一切風險,甚至是冒著生命危險。


2


丘吉爾在1895年見識了真正的戰鬥。與大多數年輕軍官不同,他在休假期間既沒有打馬球,也沒有外出獵狐,而是作為一名軍事觀察員前往古巴,加入了西班牙陸軍的一支戰鬥縱隊,參與鎮壓了當地人的一次暴動,這次暴動後來成了美西戰爭(Spanish-American War)的序幕。他正是在古巴開始抽雪茄的,這個習慣保持了一輩子,而且他特別偏愛古巴雪茄。也正是在這裡,在21歲生日那天,他第一次親耳聽到「子彈撞擊血肉的聲音」。事實上,他差一點就被一顆子彈擊斃。或許是因為命運的變幻無常,這顆子彈在距離他腦袋僅僅一英尺的地方呼嘯而過,擊斃了他身邊的一匹馬。不過,他在古巴僅僅是一名觀察員,而不是戰爭的參與者,對丘吉爾來說,只當觀察員是遠遠不夠的。


從第二年起,丘吉爾開始真正在英國殖民戰爭的殘酷現實中接受歷練,在這一年,他來到了英屬印度西北邊陲的偏遠山區,也就是如今的巴基斯坦,這裡一望無際的景色、惡劣的自然條件和傷亡極大的衝突幾乎與後來的南非不相上下。對英軍來說,很少有哪塊土地像印度這顆大英帝國皇冠上的寶石一樣難以征服,而在印度境內,沒有哪一個地方比普什圖族(Pashtun)的部落領地給英國軍隊造成的傷亡更大。普什圖這個民族最著名的就是它卓越的軍事素養以及面對外部支配力量時抵抗到底、絕不投降的態度。


事實上,正是普什圖人在戰鬥中無可匹敵的兇悍作風吸引丘吉爾來到印度,來到名為馬拉坎(Malakand)的普什圖族腹地。丘吉爾於1896年10月隨同他所在的英軍第4驃騎兵團抵達印度。來的時候,他滿心希望自己能夠很快參與作戰行動。結果恰恰相反,他不得不在班加羅爾度過一個又一個令人失望的月份,以至於他在給母親的信中煩躁地將班加羅爾描述成一個「三流的溫泉療養所」。


雖然在印度過著令人難以置信的奢華生活,但這種生活仍然無法打消他的失望情緒。由於不得不自己找住處,丘吉爾和另外兩名軍官挑選了一棟豪宅。他在給母親的信中描述說,這棟房子是「一座刷著粉白灰泥的華麗宮殿,四周還有一個巨大而美麗的花園」。為了支付這棟豪宅的開銷,他們不得不把薪水湊在一起。當時,他們的薪水是以銀盧比(rupee)支付的,這些銀盧比被裝在一個「只有蘿蔔頭那麼大」的網兜里送到他們手上。此外,他們還設法從日漸萎縮的家族財富里拿到了一些生活費補貼進去。


與部分軍官同僚一樣,丘吉爾來自一個爵位很高、地產很多,但除此以外幾乎一無所有的家庭。丘吉爾的家族宅邸布萊尼姆宮(Blenheim)與19世紀末英格蘭的大部分偉大宮殿一樣,正處在破產的邊緣。第5代和第6代馬爾伯勒公爵生活奢侈、揮霍無度,以至於當丘吉爾的祖父繼承爵位和府邸時,他不得不出售土地和部分整個家族最為珍視的財寶。在1875年11丘吉爾還未滿周歲的時候,第7代馬爾伯勒公爵以3.6萬多英鎊的價格賣掉了「馬爾伯勒寶石」(Marlborough Gems),這是一套五顏六色、精美絕倫的藏品,由730多顆精心雕刻的寶石組成。幾年後,儘管家人強烈反對,但他還是賣掉了桑德蘭圖書館(Sunderland Library),該館擁有數量眾多、歷史意義重大的藏書。


為了防止破產,丘吉爾家族採用的最有效的方式是讓家族裡的公爵們前赴後繼地迎娶「美元公主」,即腰纏萬貫的女繼承人們,她們所在的家族一直渴求能夠擁有一個古老而顯赫的英國爵位頭銜,以改善其美國暴發戶的形象。丘吉爾的伯父喬治·斯潘塞-丘吉爾(George Spencer-Churchill)在出軌後,他的第一個妻子與他離了婚,他隨後便迎娶了莉莉安·沃倫·哈默斯利(Lillian Warren Hamersley),一位家底殷實的紐約寡婦。他的兒子,第9代馬爾伯勒公爵,也順從地追隨他的腳步,在1895年迎娶了一位美元公主,美國鐵路大亨的女繼承人孔蘇埃洛·范德比爾特(Consuelo Vanderbilt)。


儘管家族的財政狀況不佳,但丘吉爾已經習慣了奢侈的生活方式,他在印度雇的傭人幾乎就能組成一支軍隊了。丘吉爾曾冷靜地對母親解釋說:「我們每個人都配有一名『男管家』,負責在餐桌邊伺候——處理日常家務並且照管馬廄;一名首席更衣男童或者貼身男僕,另外還有一名更衣男童為他提供協助;每一匹馬或者馬駒都配有一名馬夫。除此以外,我們還共同擁有2名園丁、3名扛水工、4名洗衣工和1名門衛。這就是我們的整個大家庭。」


第二年馬拉坎山區爆發普什圖人暴動時,無聊透頂、躁動不安的丘吉爾正在倫敦休假,流連於世界著名的古德伍德賽馬場(Goodwood Racecourse)。這是一個完美無瑕的日子,賽馬場的景色如此優美,以至於威爾士親王將它稱作一場「有賽馬助興的花園派對」,而丘吉爾「把我的錢都贏走了」。然而,在獲悉發生暴動的消息後,丘吉爾立刻意識到,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機會,他可不打算浪費一秒鐘時間,等待別人來邀請他參與其中。

在迅速瀏覽了一遍報紙後,丘吉爾了解到,英軍已經組建了一支由三個旅組成的陸軍部隊前往前線,如果幸運的話,這支部隊的指揮官很可能是他母親的一個朋友:起了一個狄更斯式名字的賓登·布拉德(Bindon Blood)。由於已經預見到局勢會發生這種變化,丘吉爾早在一年前就與布拉德建立了友誼,並且從這名少將那裡得到一個承諾,那就是他如果能夠在印度前線指揮一個兵團,一定會帶著丘吉爾一起上前線。


對於動用手上的一切關係,丘吉爾從來沒有過一絲不安。多年以後,他在議會下議院的一次演講中承認:「我當然不是一個需要被督促的人。事實上,我更像是一個喜歡督促別人的人。」多年以來,他經常尋求美國母親的幫助,以獲得一些重要的軍事任命。他的母親是一位舉世聞名的美女,在英國上流社會有許多愛慕者。丘吉爾曾寫道:「為了我,她沒有放過任何一層關係。」


丘吉爾衝到最近的電報收發室,給布拉德發了一封電報,提醒他曾經許下的承諾。隨後,等不及回復的丘吉爾立刻動身前往印度。他後來寫道:「如果一名英國騎兵軍官要等到命令下達才去投入現役的話,那他可能要等待很久。在意識到這一點後,我在自己所在的兵團請了6個星期的假……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憑藉自身的軍事實力回到部隊中。」


一直到抵達孟買之前,他都沒有收到布拉德的回復。在孟買,他終於等到了一封電報,但電報里的消息有些讓人泄氣。布拉德在電報中匆忙寫道:「很困難;沒有空缺。可以以記者身份隨行;會試著把你安排進來。」不過,丘吉爾不需要什麼鼓勵。他只需要一個機會。他很快就獲得任命,成為《先鋒報》(Pioneer)和《每日電訊報》(Daily Telegraph)的記者,並且僅用了5天就乘坐火車穿越2000英里的距離,從班加羅爾趕到了馬拉坎。


3


1897年9月15日,隨著山區中暮色降臨、寒夜已至,丘吉爾蜷縮著身子鑽進了他在馬拉坎堅硬的土壤里挖出的一段臨時戰壕。戰壕是一種至關重要的防禦手段,可以防止士兵遭到隱藏在周圍山上的狙擊手的襲擊。但是,丘吉爾的卡其布制服、皮靴和蒼白的雙手上沾滿了乾燥的塵土,讓他看起來似乎不是在為過夜做準備,而是在把自己埋進簡陋的墳墓里。他身上還蓋著一個死人的毛毯——這條毛毯是他幾周前買的,原本屬於一名在這片山區陣亡的英軍士兵——這一事實似乎讓這幅不吉利的畫面變得更加完整。


在丘吉爾目力所及的每一個地方,死亡,或者說即將死亡的威脅,都在從四周興都庫什山脈(Hindu Kush)冰冷而黑暗的山峰向他聚攏而來。他後來寫道,馬拉坎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杯子,他所在的營地伊納亞特基拉(Inayat Kila)處在杯底,四周鋸齒狀的山峰巍然聳立。像黑色牆壁一樣的巨大山峰包圍著他,山上還閃爍著成百上千名普什圖族敵人點燃的篝火——這些就是他前來與之作戰的「地獄魔鬼」。


裹著頭巾、身穿淺色寬鬆上衣的普什圖族戰士們蜷伏在夜色中,肩膀上還挎著沉重的彈藥帶,在夜色中就像隱形了一樣讓人難以發現。作為阿富汗境內人數最多、最令人生畏的部族,普什圖人幾百年來所統治的領地不僅是馬拉坎,而且是整個興都庫什山脈,這條綿延500英里的山脈是中亞和南亞地區的分界線。普什圖人熟悉山上每一條雨水沖刷出的裂縫、每一座貧瘠的山丘、每一塊布滿彈痕的岩石。這是他們的土地,自從這片土地因四年前阿富汗和英屬印度的分治而被一分為二後,他們就對大英帝國及其士兵產生了特別的仇恨。就像一句普什圖諺語所說的那樣:「你應該對英國佬見一個殺一個。」


如今,在暴動中,普什圖族戰士們正準備這麼做,他們緊握著經過誇張裝飾的長長的步槍,眼睛緊緊盯著任何勇敢地或者說愚蠢地劃燃火柴或者把腦袋伸出戰壕的傢伙。早在普什圖人武器的聲響劃破夜空到達英國人耳邊之前,英國士兵就已經能聽到身邊子彈的聲音了,這些子彈在岩石上噼啪作響,時不時地激起一陣塵土,經常還會導致一陣痛苦的尖叫。前一天夜裡,普什圖人擊斃了附近營地的40名士兵,命中率高得驚人,其中一名士兵被擊中心臟,另一名士兵被擊中腦袋,子彈擊碎了他的腦殼,讓他像塊石頭一樣重重地倒在地上。


比百步穿楊的普什圖族狙擊手更恐怖的是普什圖族戰士在近身肉搏戰中表現出的兇殘本色。對以勇氣著稱的英國士兵來說,普什圖族戰士最可怕的是他們似乎完全不在乎自身的安全,更別提是否能倖存了。即使已經毫無獲勝希望,即使已經在戰場上孤身一人,即使已經被步槍射中、被長矛和刺刀刺中,他們也會拚死一戰。丘吉爾滿懷敬畏地寫道:「他們完全不在乎可能受到怎樣的傷害,只會一門心思地消滅對手。」

對自身痛苦毫不在意的普什圖人在對待敵人時更加殘忍無情。他們不僅是在殺人,而且是在屠殺,經常用長長的彎刀將敵人的屍體切成碎塊。丘吉爾曾寫道:「先是僥倖逃生,然後被殘忍地肢解,這是在戰鬥中失利並落入帕坦族(Pathan)戰士手中的所有人將要面對的必然命運。」就在幾天後,他將親眼見到被普什圖人「切成碎塊」的一個朋友的屍體被人抬走,這讓他感到既震驚又噁心。


在夜色完全降臨後很久,丘吉爾還是無法入睡,他仍在專心地凝視著頭頂的繁星,夜色籠罩了他眼前的一切,只能看見營火和偶爾反射出暗淡微光的刺刀。他靜靜地聽著周圍的動靜,士兵們在戰壕里緊張地咳嗽,挪動著身體,期盼著漫漫長夜能夠早些結束,他卻在思考「天上這些公正無私的星星,它們在伊納亞特基拉閃耀的光芒與在皮卡迪利廣場一樣平靜」。賓登·布拉德已經下令在第二天早上向山區進發,燒毀那裡的住房和莊稼,破壞蓄水池。起床號將於5點30分吹響,他們知道,普什圖人一定會嚴陣以待地等著他們。


4


當布拉德所率部隊的士兵和軍官在9月16日清晨爬出戰壕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敢打包票說自己能活到晚上。然而,無論他們內心有著怎樣的想法,就算是再想家,或者再留戀相對安全的戰壕,他們也別無選擇,不得不面對普什圖人。在他們之中,只有丘吉爾可以隨時轉身離開,而他哪兒也不打算去,一心想要參與戰鬥。


丘吉爾將一塊襯墊扣在制服背面以保護脊椎,整理了一下上衣上的鎖鏈肩飾——這是為了抵禦刀劍的揮砍——並且調整了一下他的卡其色軟木遮陽帽。他知道,身邊的許多年輕人當天都會在戰場上表現出異乎尋常的英雄氣概。他還知道,他們之中很少有人能進入公眾的視野,即使真的進入了,也很少有人能被記住。這次軍事行動同樣關係到他自己的前途,因此,他決心扳回劣勢。


布拉德將手下的1000名士兵分成三支縱隊,丘吉爾迅速決定跟隨中央縱隊行動,這支孟加拉槍騎兵縱隊打算深入谷地,執行破壞任務,這一任務註定將激怒普什圖人,並且給丘吉爾足夠的機會展示自己的勇氣。不過,這支縱隊之所以吸引他,還有另一個原因:它是一個騎兵團的一部分,這意味著丘吉爾能夠有機會做一件事,這件事儘管會讓部隊里的所有人震驚不已,但會確保他至少不會被人遺忘。他抓著馬鞍的一側,抬起穿著馬褲和長靴等全套真皮護具的腿,翻身坐到了一匹灰色馬駒的背上。


丘吉爾是在去往馬拉坎的路上買下這匹小馬駒的,在那場拍賣會上,他還買下了那條原本屬於一名陣亡的年輕士兵的毛毯。他後來對弟弟說,他的計劃是「在情況看起來有些危險的時候騎著馬四處亂跑,吸引注意力」,希望他的「灰色良馬」能夠吸引某個人的眼球。儘管它更有可能引起某個普什圖族戰士的注意,而後者會在其他人有機會讚賞丘吉爾的勇氣之前就置他於死地,但他願意冒這個風險。後來在《哈潑斯雜誌》(Harper』s Magazine)上刊登的一篇文章驚嘆地說:「這個男孩似乎在刻意地引火上身。他騎著一匹白色馬駒,那可是最顯眼的目標,無論他的朋友怎樣祈禱,都無法讓他改變主意,換一匹更安全的坐騎。」


丘吉爾知道,他很容易在眼前的這場戰鬥中陣亡,但他從來不相信自己會真的在這裡死掉。幾天前,他在寫給母親的信里說:「我相信自己的星象預測,我註定要在這個世界上做一番大事。」事實上,在抵達印度後不久,他就對一名軍官同僚說,他不僅打算在不久後離開軍隊,謀求議會席位,而且還打算有朝一日成為大英帝國的首相。


丘吉爾騎著他的灰色坐騎與騎兵們一同跋涉,就像是一片卡其色和棕色海洋中的一條閃閃發光的魚。他知道,至少自己不會被人忽略了,這讓他感到很滿意。


5

那天早上,在他進入那片籠罩在群山陰影中的山谷時,給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是無處不在的死寂。騎兵們路過的每個村莊都已經被遺棄,每一片平原都荒無人煙。他們知道,有成千上萬的普什圖人正看著他們越來越遠離營地,但他們既看不到這些普什圖人的影子,也聽不到這些普什圖人的聲音。直到丘吉爾拿出望遠鏡,掃視前一天晚上燃起營火的山峰,他才發現,山谷四周的山坡上分布著一排排穿著白衣的普什圖人。


隨著騎兵逐漸靠近,這些普什圖族戰士悄悄轉過身去,開始向山上爬。英國人在一個小型墓園前停了下來,翻身下馬,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緊張情緒的他們開始向山上開槍。對方也立刻給予了回應。陣陣白煙在山上冒了出來,子彈劃破空氣的聲音充斥著整個墓園。在其他人紛紛躲藏在樹木和堅固的墓碑背後的時候,丘吉爾感覺到這是一個好時機,在其他軍官的目光都在注視著他的時候,他決定堅決不下馬。他後來承認說:「在其他人無一例外地躺在地上尋找掩護的時候,我騎在我的灰色戰馬上,一直處在戰鬥的最前線。這麼做或許很愚蠢,但只要有觀眾在,就不存在什麼過於大膽或者過於高尚的行為。如果沒有觀眾的話,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這場相對而言較為短暫且幾乎沒有傷亡的交火似乎讓丘吉爾所在部隊的其他人忘記了他們在與什麼人作戰。因此,在緊追普什圖人的足跡繼續深入山區之前,他們選擇再次分散行軍。丘吉爾不情願地把坐騎留在了原地,加入了一支僅有90人的小分隊,向一座與世隔絕的村落進發。當他們到達這個由幾間土坯房構成的小村落時,他們發現,這個村子就像其他所有村子一樣,已經被遺棄了。


在爬山的過程中,丘吉爾一度停下來,眯著眼睛透過望遠鏡掃視附近的山脈和平原,尋找其他小分隊的位置。然而,當天早上與他一同離開營地的那些人此時已經完全沒有了蹤影,這時,他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有關桑德赫斯特皇家軍事學院的回憶,尤其是教授們對於「兵力分散」的危險再三提出的警告。他後來寫道:「時不時能看到土坯房構成的村落和土坯要塞、深深的河道以及波光粼粼的蓄水池,偶爾還能碰到一片莊稼地,或者一片與世隔絕的小樹林,但就是沒有一支英印混成旅的蹤跡。」事實上,整片區域安靜得有些不自然,甚至讓人感到毛骨悚然,目力所及既沒有友軍,也沒有敵人。


儘管丘吉爾在年輕時花費了大量時間來思考戰爭,但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那些不過是些憑空猜想而已。他從未當過刀劍或者刺刀的目標,也不知道殺人是什麼樣的感受。對於年輕而渴望冒險和機遇的他來說,這一切似乎不過是一場遊戲。他後來承認說:「這種類型的戰爭充滿了讓人著迷的刺激。沒有人想要在這裡戰死。」他終於迎來了一場真正的戰鬥,這時的他想做的無非是衝鋒進去,用自己剛剛成年的稚嫩身體與帝國敵人的刀劍、石塊和子彈一較高下。


丘吉爾專心地盯著四周安靜而空曠的山丘,似乎他一直在等待的機會可能不會來了。不過,小分隊的隊長卻感覺到了某種異樣。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和手下「幾乎沒什麼掩護」,很容易受到攻擊,因此下令撤退。不過,在他們開始原路返回之前,四周的山丘——用丘吉爾的話說——「突然間煥發生機」。


丘吉爾寫道:「忽然之間,一場黑色悲劇出現了。」就像是從山上的石頭裡蹦出來的一樣,普什圖族戰士從四面八方的小村寨奔涌而下。大驚失色的英軍士兵無論看向哪裡,都能看到普什圖人丟掉偽裝、縱身躍起,發出尖銳刺耳的叫喊聲,瘋狂地沖向他們。丘吉爾後來回憶道:「一千隻、兩千隻、三千隻腳從高聳的懸崖峭壁上向我們跑來,白色或藍色的人影出現在我們眼前,從一個又一個山脊上沿著山坡俯衝下來。」


在丘吉爾完全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之前,他身邊的年輕人就開始不斷死去,他們有的是他的朋友,有的只是普通士兵。這個場景即使在他度過了漫長而又飽經戰爭的人生之後,仍然令他無法忘懷。多年以後,他寫道:「有一個人被射穿了胸膛,鮮血噴涌而出,另一個人躺在地上無助地抽搐。負責指揮的英國軍官在我背後團團轉,他的臉上沾滿了血,右眼已經被挖出來了。」普什圖人的戰吼不時被英國人的高聲尖叫所打斷,即使是最勇敢的年輕士兵,在被屠戮得面目全非的時候,也會慘叫連連。


丘吉爾轉過身來,看到了讓他義憤填膺、勃然大怒的一幕,十幾個普什圖人正在進攻一名受傷的英軍士兵。這名士兵的同伴曾試圖把他救走,最終卻把他丟下,匆忙尋找掩護。一名在丘吉爾看來是部族首領的男子站在這名倒地的士兵身上,拿刀不斷地砍他。丘吉爾後來寫道:「在那一刻,我的腦中別無他念,只想殺了這個人。」他掏出左輪手槍,向混戰中的人群開了一槍又一槍。他在給家裡的信中寫道:「這是一件可怕的事。對於那名倒下的士兵,我無能為力。我沒有感受到絲毫的興奮和恐懼。我不敢確定,但我想我打中了四個人。他們倒下得很快。」


在一支小分隊趕來支援之前,丘吉爾無法了解那天他到底殺了幾個人,或者說他是否真的親手殺了人。他低下頭,看著身邊殘缺不全的屍體,那些與他相識、相似的人的屍體,他知道,自己不會在這裡死去。他註定要活下去,對於這一點,他深信不疑。不僅如此,他還會在人生中完成一些偉大的成就,而且他迫切地想要邁出下一步,實現非凡而燦爛的快速晉陞,他對此很有信心。兩個月後,在馬拉坎的圍城戰最終結束、普什圖人被迫撤退之後,他在班加羅爾用鉛筆給母親寫了一封信,安慰說:「我親愛的母親,對一名哲學家來說,子彈是不值一提的。我認為,上帝在創造了我這麼強大的人之後,是不會給我安排這麼枯燥的結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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