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首都航校史話氣貫長虹的英雄「速成班」

上期《六航校創建初期的航空機務工作》，提到徐建中同志回憶的老二團早年一起機務事故。魯開陽同志進一步提供了詳細記錄1956年8月那次慘痛事故的文章……歷史再一次說明，人民空軍的成長就是一條無數人艱辛和犧牲之路。在此，特向1948年入伍、為保障飛行訓練犧牲的杜建華同志致敬！感謝近期楊萍、徐建中、魯開陽、李次膺、游潛智、劉鵬、姚衛國、呂士青等建校初期的英才前輩，不斷提供寶貴史料素材，感謝六校子弟楊曉瑋提供鄭如耿同志的照片……這些將幫助作者修改、充實、完善成書。

這是曾任六航校宣傳科副科長、新華社原空軍分社社長李次膺送給作者的珍貴史料。他在回憶錄記載，動亂年代曾攜全家到五七幹校，家中很多東西都當廢品處理掉了。這些能保存至今，可見對六航校的懷念和對校史的珍重！

進入1949年，實現全國解放、保衛即將誕生的新中國領空的任務迫在眉睫，黨中央第一次正式提出建立空軍：「1949年至1950年，我們應當爭取組織一支能夠使用的空軍」。共產黨人上世紀二十年代始的「人民空軍夢」，從這年起進入了實現的「快車道」……

新中國誕生一個多月後人民空軍成立。隨即在蘇聯幫助下組建了包括六航校在內的我軍最早的六所航校，其後又利用老航校保留的日籍航空技術人才及裝備器材，成立第七航空學校。這也形成了人民空軍最早只有航校、沒有航空兵部隊的特殊的歷史。

1949年11月，軍委又做出決定，在六個月內速成訓練出兩個驅逐機團、一個轟炸機團所需要的飛行員，隨後編入空軍部隊，擔負作戰任務……

飛行是一門複雜的技術，培養一名飛行員需要相對較長的時間。在這樣短的時間裡完成如此艱巨的任務，實現黨中央、軍委的戰略意圖，不可能一切四平八穩、按部就班。空軍首長為此採取了很多超常措施，其中一項：將在東北老航校89名飛行學員、20名領航學員，分到各航校、組成「速成班」，進行掌握蘇製作戰飛機的速成訓練。空軍的訓練方針為：速成的、分散的、部隊性質的……於是，六航校有了一個最早的期班、19名飛行學員的「速成班」。

六航校速成班部分學員在拉-9飛機前合影。前排左起：劉玉堤、王金台、吳光裕、王子祥、宋文洲，二排左起：陳亮、王勇、李延森、朱學才、於長富，後排左起：曹金書、牟敦康、趙志才、李文模、張華。牟敦康家人提供

近70年的光陰似箭，這19人的資料如今很不完整。筆者儘管「逐人追蹤」，但很多內容難以查到，有幾人甚至沒有基本資料……六航校史書上沒列入的3名抗美援朝烈士，這次筆者做了補充，這將在下面講到。下面根據有限的資料，盡量還原這個速成班的大致情況——

19名學員中，除李延森是1949年1月起義的杭州筧橋空軍官校飛行學員外，其他18名都是經過革命戰爭考驗的陸軍戰鬥骨幹。

對於這個期班，筆者以前聽說過一些情況。在沒有深入了解之前，只看做一個特殊時期 「老八路學飛行」的普通期班。一經深入了解，就感受到了一種強大的「氣場」、一束巨大的「光電」，令筆者心靈震撼！

速成班學員軍政素質優良，並且都很年輕，平均年齡二十三四歲，最大的才二十七八歲。特別是在東北老航校那段「汽油無比珍貴」、「器材是第二生命」的日子裡，劉亞樓等東總首長要求「每滴汽油、每根鐵絲，都要用在經過考驗、在今後的創業中能當骨幹的同志身上……」，所以，轉到六航校的學員已有相當基礎：都飛過日制99高教，有的還飛過美製P-51戰鬥機，有平均70小時以上的飛行經驗……

日制99高教機

飛行員至今是我軍作戰力量的「重中之重」，而在新中國之初、人民空軍振翅啟航之時，「速成班」學員自然就成了「寶中之寶」。他們對於剛剛誕生、飛行員奇缺的人民空軍來說，顯得尤為珍貴，黨中央和軍委對他們寄予了厚望。

1949年12月，六航校速成班開學（同時一期甲班開學）。12月11日，北京南苑西區簡陋的小禮堂，劉亞樓司令員陪同朱德總司令、聶榮臻代總長，以及蘇聯大使、武官、顧問等，親臨六航校參加開學典禮。朱總司令等首長不僅參加了開學典禮，還參加了畢業典禮並檢閱六航校部隊。這對於中國空軍具有里程碑的意義，直到今天也是新中國軍事院校開學及畢業典禮的最高規格。

這是一張罕見的、塵封多年的歷史照片。劉亞樓陪同朱總司令等參加六航校速成班和一期甲班開學典禮。兩側似為蘇聯大使和武官

速成班學員都從戰爭年代過來的。當年老航校成立大會上，黨中央、東北局及「東野」的代表何長工，問了一句極觸動他們的話：「你們當中有誰吃過敵機轟炸的苦頭？」台下即刻臂膀如林，幾乎人人舉起手來。

老航校的學員是我軍的精英，多經歷九死一生，最懂得沒有「制空權」是戰場上最大的威脅、沒有「人民防空」是中華民族的心腹大患！他們都記得，紅三軍軍長黃公略在第三次反圍剿中就犧牲在敵機之下；毛主席的警衛員遭敵機轟炸犧牲，夫人賀子珍身上十多處受傷；王稼祥、葉劍英等也都因敵機轟炸受傷……而且，他們都有自己的特殊經歷，劉玉堤的兩個戰友（其中一個救過劉玉堤的命）在敵機劈頭蓋臉的轟炸下，一個被削去了半個腦袋、一個死在他手中的擔架上。不能上天和敵人廝殺，讓劉玉堤恨得咬牙切齒！李文模每次在延安躲避敵轟炸時都盯著敵機下決心:「定要有一天成為紅軍飛行員，親手給那些枉死在敵機下的戰友和百姓報仇雪恨。」 他三次要求學飛行，終於經歷諸多曲折後圓夢。就是這樣的一群人，他們剛接到學習飛行的通知時，想到的都是去復仇，為此激動地想哭……

拉-9飛機，蘇聯1944年設計的最後一代單座活塞式戰鬥機

學員憋著一股勁，他們的首長也同樣。劉亞樓第一次到老航校，就談起自己在五次反圍剿中任紅二師五團政委的往事：師政委是胡阿林，大個子，就是被敵機炸死的！在場的人回憶，劉亞樓說這話時眼圈潮紅、鼻翼翕動，抓起一個茶缸，把一缸水一氣喝乾。

速成班學員從老航校開始，就是在這樣熊熊的「火堆」上烘烤著、鍛造著……朱德總司令的訓詞：「為了奪取解放戰爭的徹底勝利，為了解放我們的全部領土，為了捍衛我們偉大祖國的神聖領空，我們需要建設強大的人民空軍！……勇敢加技術就是最好的戰術！……同志們，努力學習，努力工作，建設好人民空軍！」讓當時坐在台下最前面、近距離傾聽的速成班學員，受到一次崇高的精神洗禮，並自覺化成了巨大的學習動力。

那時我軍官兵文化程度普遍很低。六航校速成班學員最初文化程度大多不高。劉玉堤、李文模等人蔘軍時只有小學文化。丁錦章至今記得「自己參軍前只讀過私塾和兩年小學，只是能認字而已。」他們在部隊大學校里通過刻苦學習有了很大提高，到六航校時已不是原來的水平了。劉玉堤在延安時把一本《范氏代數》幾乎翻爛，木匠手藝也很絕，做的小提琴、二胡很受「魯藝」樂手們歡迎。有的學員基礎好一些，如牟敦康出身革命幹部家庭，父親抗戰時就是縣長；朱學才出身行醫世家，母親是江浙革命女俠；劉發科上過初級師範；吳光裕是高中畢業生，在學員中文化程度最高……據1950年空司的統計，航校速成班學員具備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達66%。

速成班學員開始學習。牟敦康家人提供

速成班學員有一個明顯的共性特徵：目標追求明確，渴望掌握飛行技術。牟敦康的一句話代表了他們的心愿：「我一定要好好飛，將來去打仗」。所以，他們都特別勤奮好學，初到六航校，就把教室當成了戰場。

速成班的航理課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飛行原理、飛機構造、發動機、空中領航、空中射擊、航空衛生、氣象學、地形學、戰術學、電訊、降落傘、特設等12門學科。而上課和實習時間只有一個月，竟安排了300多小時。可想緊張和艱辛程度！那時他們有一句口號：「狠沖猛闖，勤學苦練，突破理論難點。」

六航校在南苑因訓練條件所限，夏伯勛帶速成班學員移至天津張貴庄機場訓練。他們從雅克-18開始，又經過雅克-11，最後完成拉-9晝間簡單氣象條件下的雙機基本戰鬥科目。由於安排有序、組織嚴密，人均飛行45小時36分，高於空軍驅逐航校速成班人均39小時的飛行時間。

速成班學員在張貴庄機場進場訓練。牟敦康家人提供

那時的訓練和生活緊張而艱苦，而且保障條件差，器材緊缺……速成班學員付出超常的努力，很快掌握了基本課程，原定六個月的學習計劃，只用了5個月就全部完成。

他們在六航校的學習成績怎樣？很遺憾，筆者未能查到有關資料，但有幸看到那時空軍航校速成班整體情況：平時及畢業的平均成績為「四點六二（即92分）」，其中特等生佔60%以上，優等生佔30%左右，中等生不到10%。掌握了現代飛行技術，讓這批來自陸軍、政治素質過硬的學員如虎添翼、氣沖霄漢……

1950年，速成班部分教學員在訓練間隙。右起：蘇軍教官、朱學才、陳亮、王金台、劉玉堤、王子祥、李文模。陳繞天提供

一些歷史資料的發掘，也讓人們看到他們學習期間的精神文化生活，對他們有更全面深入地了解——

速成班是一個團結向上的群體。牟敦康、吳光裕和劉玉堤三人，是無話不談的「三劍客」、「鐵哥們」，在老航校就喜歡一塊兒出去打兔子、打狍子……劉玉堤是速成班的老大哥。劉發科會理髮，業餘時間給同學理、給教員理，給同學理。當時的飛行助教周智弘如今已96歲高齡，還清晰對筆者回憶：給劉發科起的綽號是「留髮科」，那時對將離校的劉發科依依不捨，開玩笑說：「你走了沒人給我理髮了！」

牟敦康是這個學員群體的優秀代表之一。1928年生， 1944年投父從軍參加革命。1946年進老航校學習，後轉入六航校學習。抗美援朝中任空三師7團大隊長，先後擊落擊傷敵機4架，榮立一等功。1951年11月30日，在掩護轟炸機部隊轟炸大和島作戰中，3次對敵機開火射擊，第4次攻擊時墜海犧牲，年僅23歲。他愛寫日記，喜歡與戰友通信。能找到的他的第一篇日記，是1950年元旦寫的。從這天起，直至他犧牲，共留下來17篇日記。牟敦康的書信，所幸被其家人保存下來，讓今天的人們看到他的戰友情誼、深邃思考和戰鬥激情……

1950年1月1日，他寫到：四九年過去了。回憶這一年的度過，除在技術上的進步外，其他的一切皆與年齡的增加不成正比例。我始終沒有好好的管理自己的能力，幾年來都是如此，尤其今年特別明顯。一年來，客觀條件對我好好學習提高自己是很有利的，可以將政治文化水平（我最缺少的東西）提到一定的程度，然而又沒有這樣的做……

牟敦康展望新的一年，這樣激勵自己：五O年再不能這樣的混去，五O年今天是開始，我要在這時候立下字［據］，定下計劃，在今年的度過後完成。根據黨的意圖，在技術上完成每個計劃並成為優秀的完成計劃者，努力學習文化，達到能將自己肚子里的東西有系統、有條理地說寫，對一般的政治書籍能掌握它的中心，領會到內容（基本上）；對眼前的事物，自己的工作、生活有條理抓住中心總結。

能到六航校學習令他興奮。他當時想起1946年，老航校一期乙班因飛機緊缺，一年時間未能訓練，那時他極其苦悶，甚至提出要離開學校、上前線去打仗……

他在1月11日的日記里寫到：今番我要以更大的努力來完成學習的任務，按著黨所希望的、將蘇聯同志教的一切努力學好，成為一個優秀的飛行員。今天，我也這樣的向上級、同志表示，一定不使它落空，百分之百的實現它。根據過去的情形，我努力學習，可以很好的、完滿的完成學習任務的。如今，更加努力將會有更好的成績吧！

人民空軍的誕生、蘇聯裝備的引進，讓牟敦康充滿喜悅、信心倍增：在過去一直也沒有這樣的條件回答［實現］我的希望。今天一切都改變了，努力學吧！一兩年後，我一定具備下這樣的能力，教訓帝國主義者膽敢與中國人民為敵的飛行員們，要他們得到一個新的認識，中國人民的空軍是世界上優秀的，碰到他就會倒霉。

速成班1950年5月17日畢業（離校時間不詳）。六航校50年史書記載：速成班畢業17人，其中丁錦章、於進德留校（60年史書改為楊扶貞去它校）。以下是他們的畢業合影：

後排左起：曹金書、李文模、趙志才、牟敦康、張華，中排左起：王勇、李延森、朱學才、於長富、陳亮，前排左起：劉玉堤、王金台、吳光裕、王子祥、宋文洲。丁錦章等2人留校，未參加合影

筆者初看這張照片就心生疑問：速成班19人，為什麼照片上只有15人？留校的人為什麼沒參加這麼重要的畢業合影？另外2人不太可能停飛，但是什麼情況？……

為此，筆者兩次向丁錦章前輩求證。丁老已92歲高齡，仍思維清晰、記憶準確：

照片15人外，當時我留校任教，於進德調到民航系統，楊扶貞、劉發科調整到了空三十四師飛專機。那時速成班同學都渴望到部隊上前線，儘管都知道要去打仗，按當時的飛機和技術基礎，犧牲的可能性很大，但都沒有退縮和膽小的。自己和另一位同志對留下來極不情願、特別生氣。

也就是說，兩人是因為「鬧情緒」沒有參加這次合影！要知道，那個特殊年代裡，他們爭的可不是什麼名利待遇、晉陞機遇，而是要去為國上戰場、去獻身！

校長安志敏的一番話語重心長：「我不能把我的人都送到前線去呀！我要留下種子！」這句話讓丁錦章轉變了認識並銘記至今。丁老還回憶說:那時六航校主要是蘇聯教員，中國教員很少，第一個留校任教的就是我。因為安校長的話，我逐漸安下心來……丁錦章後來任六航校副校長、四航校校長。

丁錦章（右）與朱學才在學習期間合影。陳繞天提供

1950年的10月18日，毛澤東主持會議研究出兵援朝問題。形勢複雜、軍情嚴峻，彭德懷心情沉重地對劉亞樓說：「空軍司令官，我等著你的空軍吶！」壓力巨大的劉亞樓堅定地回答：「請彭總放心！」在決戰之前，這種莊嚴承諾不是輕易出口的，不僅要有堅定信仰和意志，同時也須有實力的底氣：此時的人民空軍，已不是一年前只有空架子的「空軍」了！一支雖然不大，但已經顯露銳氣、殺氣與勝利希望的藍天虎賁之師，在這年6月19日已在南京出現。六航校速成班學員們，成為人民空軍首支航空兵作戰部隊——第四混成旅殲擊機團的基本飛行力量。

當時第四混成旅下屬4個飛行團，空10團是第一個裝備噴氣式殲擊機的戰鬥團（其它分別為活塞式殲擊機團、圖-2轟炸機團、伊爾-10強擊機團）。該團開始駐地徐州，7月初接收了來自六航校、三航校和五航校速成班的30名飛行員。六航校副校長夏伯勛任該團團長。開始是進行拉-9戰鬥科目訓練，8月先後轉場至上海大場、龍華、虹橋機場，在蘇軍顧問指導下改裝噴氣式殲擊機。後來的著名戰鬥英雄、空軍司令員的王海這時也調整到該團……

這裡引用牟敦康1950年10月10日的一段激情文字，可以看出這批飛行員的報國之志就要實現時的心情：

盼望多年的任務今天開始肩［扛］在我們的肩上了。我在保衛大上海了。這是多光榮與高興的大事。十月十號是我開始戰鬥任務的誕生，應於［與］47年的五月11號我飛行誕日一樣的記在腦子裡。自那天以後，我始終努力於學習技術，雖經過無數次的打擊，但對每一個技術學習任務，都是優秀的完成任務者。那一切的努力乃是為著學好技術，為了向敵人報復，報答人民，回答黨的培養；為著為英雄的中國人爭氣，為中國人民空軍爭氣。無邊際的將來今天等到了，雖然只是擔負任務的開始。過去一切理想將一一成為現實。首先擔負任務的飛行員有我，但願首先與敵人見面的也有我。那我將定成為人民空軍首創敵人的戰士。噴氣式的飛機，熱愛祖國的飛行員坐在裡面，將不會放走任何的敵機。討還血債的日子即［將］到來，為人民立功的日子即將到了，振作精神，準備戰鬥。

牟敦康和戰友們在米格-15 上平均飛了16小時25分，10月19日零時起，正式接替蘇聯巴基斯基率領的空軍部隊，擔負起上海的防空任務。同一天，麥克阿瑟率「聯合國軍」悍然越過「三八線」佔領平壤，彭德懷率中國人民志願軍赴朝參戰。10月28日，空10團轉場遼寧遼陽，改編為「空軍第四驅逐旅」，三天後毛主席批准改為空四師（因戰功卓著1956年軍委批准改為空一師）。剛成立的第三驅逐旅改為空三師，夏伯勛為該師首任師長。按照毛主席「採取穩妥的辦法為好」、「初次打仗，一鳴則已、不必驚人」、「邊打邊穩邊建」、「部隊輪番參戰」等指示，空軍打破常規突擊訓練，空四師最早經受實戰，衝上了抗美援朝的空中前線。此後不到一個月組建空二師，首任師政委是六航校政委張百春，1951年10月22日，他率空二師師部及4團飛行員24名，拉-11飛機24架由涿縣（六航校未遷入，但機場已啟用。筆者注）轉場鳳城機場，主要任務是打擊敵小機群，參加配合志願軍攻佔大、小和島及其附近島嶼等作戰……六航校及速成班就是這樣，與人民空軍發展關鍵時刻緊密相連，並留下了濃墨重彩！

吳光裕1951年10月6日寫給牟敦康一封長信，以下是原文錄製，內容十分精彩，開頭的稱呼和問候就很有意思：

「敬而且愛的牟大爺同志：首先向你問安，『豬入給，豬入給』（朝鮮語，意為綿延起伏。筆者注）身體好轉了嗎？現在戰備的如何了？

「我們到安東後，的確也幹了不少仗，我們這些所謂年輕小夥子，特別是那些航校出來的光棍條子們，真的是乾的不算差。我們從打敵小批的開始，知道現在，我們已經打大的了。出去一個團或者一個師，在友邦配合下，我們經歷了雙方共二百，三百架次的所謂大會戰已經好幾次，在戰區上空，只看到我們的小燕子和敵人的老鴉，來往穿梭。現在吉世堂、褚福田、鄭剛、侯書軍、李憲剛都擊落F-86各一，其他如申炳昊、吳奇、趙明都擊中了，至於敝人差勁，自任了射擊主任後，只好當團的四號機，開火機會少，開炮來說，還是我第一打響了，情形是這樣，在H1000（米）正發現F-86雙機，鄙人在轉彎中拉後，這兩架便對到阮、陳的後面，吉的前面，我一見這傢伙見勢不妙，拉過來就是一下，打過也必掉高空了，就是一個上升轉彎，後來就掉隊了。回來一看，原來大家都是稀里嘩拉的了，於是掉隊也就馬馬虎虎的過去了，這第一炮打響後，敝人未擊落也未擊中，以後他們開炮成績又來了！這僅是一例而已，我還需告訴你幾個有趣的事情，（1）一天打F-18，在H11000（米）打亂了，敝人又是單機，孤家寡人了，正在聯繫時尾部來了兩個。我先加滿油門，後問後面是何人，他不答，我一看D（敵機，筆者注）可能是1000-2000m，還是個俯擊姿勢，不妙就拉上升轉彎，因為敝人到1200m後邊不再上去了（性能關係，因兄弟團李永泰遭八架F-86射擊中彈52顆，但未擊中發動機，所以他極力爬到12000m，敵便跑了，他又回來了。）我拉了一個上升轉彎後，見他還在我內側，我又拉，他們吃不消，內側不能掉了，嗖的一下，到了D外側被太陽一照，原來是我們的小燕子，我真又好氣又好笑。再問問，原來是小李子和孫悅琨，真混蛋。我再看看高度，已經到了14400m了，此一例。（2）王子詳被敵圍住，拉急上升看V-240進入卧旋，改正後還是被圍，一個急上升V已到了250了。但對頭兩個F-80，通通幾炮後，又進入螺卧旋，螺旋中又見到敵人，又開炮，子彈也是螺旋的，H1500還改不出來，就跳傘了。在泥泊里接地走了2000米，還有3個F-80，50米的高度掩護他，朝鮮道木（朝鮮語「同志」的意思）用槍對著他，王說『中國』朝鮮人說『呀，中國道木，大大地辛苦的那』。（3）兄弟團一個劉涌新，6個F-86打他一個，他打了一個（首次擊落F-86佩刀式飛機，打破了「佩刀神話」。筆者注），他也被擊中了。H300跳傘未成，犧牲。（4）孫悅琨也跳傘了。佟允慶也跳了傘。到三十八軍倍受優待。（5）王保鈞編隊感覺飛機屁股冬冬的震。看飛機出煙，知中彈，搖了一搖還好，一見雙機F-86。單機便和他們戰鬥起來，通了好幾次炮，最後敵機安全返航，他也安全返航。我團只犧牲了一個叫魏夢雲的同志，其他都健在。不過飛機是消耗了不少。現在打擊只想飛新飛機（米格-15比斯。筆者注），日日盼都是幻想，又有什麼法子呢？總的來說，經驗如下：F-80v小追到你尾部，我們V到1000時就會拉掉了（我在返航中來過一次），追他好追，注意的是，不要衝到他前面去，拉上升垂直動作攻擊他最好，不要和他盤旋。F-86較利害，所謂敵人的精銳，拉力和我的一樣，他加速還來的快。不過，11000m上爬高便必與我們的虎了，因此要爭取高度干他。H13000空中停車，可以由新安州滑到機場著陸。我機中彈著火，失去操縱，最妙的是跳傘最安全，H1500以上，王子詳1500m跳傘，傘開了，四秒鐘後便接地了。兄弟團一位跳傘的（陳衡）V=1250x/z跳出來安全著陸。由於壓力太大，漫步和胸部壓腫，休養後便可以了，螺旋中跳傘也最安全的。大隊間，中隊間，雙機間要配合好，隊形好，便不敢打地靶，也極力來應付空中了，一打也會跑了，經驗很少，僅供參考。

至於其它事，大家想，希望你們生力軍出馬，來顯顯我們大家的威風，人民空軍我想也就出頭了吧。

最後問劉玉堤老兄，孟進同志，孫景華老弟及群狗的好。

牟敦康和吳光裕（右）的合影。牟敦康家人提供

這些同窗戰友在烽火歲月里依然互相挂念、親密無間，詼諧幽默的語言體現了革命英雄主義、樂觀精神，談論的中心話題始終是空戰，他們蔑視強敵、渴望戰鬥，同時重視戰術技術、用心打好每一仗……

1951年下半年，是抗美援朝戰鬥最激烈時期，美軍新式F-86E（佩刀式）開始更換F-86A，並新修建5個前線機場，將戰線大大前移。11月4日是空三師入朝第一戰，空7團大隊長牟敦康率先擊傷F-84一架，他的副大隊長趙寶桐擊落2架，為空三師寫下光輝的第一頁。11月17日牟敦康寫信給林軍（老航校同學）：

「在戰鬥的環境中見你來信，更給我了很大的鼓勵。我決心作到你的希望，那也是黨和人民對咱的要求，原來你是在開原，早因不知，未常去信聯絡。僅見你來信，談到情形尚好，更希望工作學習中多加註意身體……

「現在談談我的情形，身體和精神都能以環境之需而適，現處在戰鬥的情況下，雖然經常出去（指升空飛行執行任務，筆者注），然並不能經常的出出殺氣，四號的一次，我還是頭一次的與鬼子見面。我們以六對二十四沖入敵人的機群，直將敵人感到海里。擊落兩架，擊中一架。你老弟真死拉扒克（朝鮮語，窩囊廢，表示自謙。筆者注）。因戰術上泛濫錯誤，只擊中敵人一架，現在憋了一肚子氣，準備下次見面再以有效的手段好好的教訓大老美的空中強盜（我得空給你好好形容下，那些傢伙，那個熊包勁，見了我們簡直像綿羊見了老虎一樣，跑都不會跑了，對我們來說是名副其實的空中綿羊）我們現在的生活當然是戰鬥生活，除了開會就是玩。每天絕大部分的時間生活在機場和機旁和座艙里，致於我們的『公館』（即丹東浪頭機場附近的偽滿洲國皇帝溥儀的行宮。抗美援朝時是空三師指揮部。筆者注），每天待不了幾個小時，除了睡覺，當然不做別的。林兄，這就是我的個人大概。本想多多的談談，沒處好寫。同時，頭一仗也沒打出個樣來，倒沒臉向老友們談。林兄，當您下次聽到的就絕不是這個了，就此住筆。」

這封信寫好後，牟敦康卻因作戰任務緊張始終沒有時間寄出。5天以後的11月23日，他和劉玉堤、趙寶桐等人一起升空迎敵，牟敦康擊落1架、劉玉堤擊落4架、趙寶桐擊落2架，創造了8:1（自己僅傷一架）的輝煌記錄。13天之後的11月30日，牟敦康在戰鬥中血灑藍天。幾十年後，牟敦康家人輾轉找到劉玉堤，才得知林軍已經前些年病逝。

這裡提及的趙寶桐，曾擊落敵機7架、擊傷2架，創造了志願軍空軍飛行員的最高戰績（擊落最多）。是一級戰鬥英雄、兩次榮立特等功（唯一獲此殊榮的飛行員）。他雖然不是六航校畢業學員（四航校畢業），但後來長期在六航校任職，1961年1月任一團副團長，1969年9月由六航校副參謀長調任三航校副校長……

空戰結束後，空三師師長和政委判讀趙寶桐（左一）的射擊膠捲

陳亮也是抗美援朝著名戰鬥英雄之一，空四師12團代團長，共擊落敵機3架，特等功臣。1952年5月26日與20多架F-86（性能優於米格-15）遭遇，率隊苦苦鏖戰，返航鳳城機場時遇4架敵機偷襲，以單機英勇格鬥，飛機中彈跳傘後仍拔出手槍射擊，子彈射完，他被敵機擊中壯烈犧牲，年僅27歲。他是空軍抗美援朝犧牲的8名飛行正副團長之一。陳亮1951年9月29日寫信給牟敦康：

「收到來信，我高興了好久。知己人的話真好聽。……最近來說大家都看到了敵人有的打上了，鄒炎有成績，王寶君機事小傷，仍勇敢戰鬥。康呀！真是熱鬧極了，這樣的生活我感到有趣的。每天黎明即起，馬上出發，到點等候才歸來，雖然疲勞，但是讓精神愉快吧它戰勝了。我們都盼你們來。每一個戰鬥，雙方不下200架，有意思每天兩三次，油箱最多的，五天內丟過五副了（丟副油箱即準備接敵空戰。筆者注），你看如何，炮都常在叫囂。不再說了，你又快火了！又要打自己的頭了！不要急，日子遠著呢！有你的，把力量準備好，主要垂直動作大V。我最近病了兩天，很快又能出任務，望保重。把信給親愛的孫景華看看，我不另給他寫了。親愛的景華不要怪我，時間太少，今天下雨才有點時間。」

牟敦康與陳亮（左）這對同窗好友都血灑藍天。這是他們在六航校期間在張貴庄機場的合影。牟敦康家人提供

速成班還有3名畢業學員犧牲在了抗美援朝空中戰場，但六航校校史中沒有記載。祖國沒有忘記他們，六航校的官兵及後人更不應該忘記——

趙志才，抗美援朝空戰中犧牲的第一位志願軍飛行員。他從六航校畢業時成績優秀，獲空軍首長獎勵。1951年1月21日人民空軍首次空戰，空十團28大隊大隊長李漢率10機出戰，並擊傷美軍F-84先進飛機一架。這是人民空軍最早的戰績。當時全軍因之歡欣鼓舞。

1950年12月21日，李漢和所屬空十團28大隊9名飛行員進入安東浪頭機場，開始實戰訓練。右起第二人（講話者）為李漢、第四人為趙志才

趙志才作為李漢的僚機，奮力配合和保護長機。在數倍敵機圍攻下，從3000米高空一直纏鬥到200米被敵擊中，低空跳傘犧牲。他是位有情有愛的真英雄，參軍前曾冒著危險，在日本鬼子刺刀下為母親尋醫問葯。父親典桑賣地供子女讀書的往事讓他銘記心懷，學習期間還為老父親寄關東煙。速成班畢業時領導批給他3天假，他到家悉心安撫年邁的父母，徹夜抱著兒子向妻子訴說離別思念之苦、安排以後的生活.....

趙志才烈士

於長富， 1930年12月出生，江蘇海安人，1942年3月入伍，1946年9月入黨。1948年入東北老航校。六航校畢業後任空二師4團飛行員。 1951年11月30日，志願軍空軍夜間轟炸大和島。志願軍空軍第二、三師出動殲擊機擔負掩護任務。空4團拉-11 是螺旋槳飛機，而美軍是F-86噴氣式，雙方裝備懸殊極大，激戰中於長富英勇犧牲，年僅21歲。

於長富烈士的照片極少，這是能找到的唯一一張個人照

朱學才，空四師抗美援朝犧牲的第一個飛行員。曾是華龍毅（二級戰鬥模範，空軍第一個特等功臣）的僚機。1951年1月8日在在雙機編隊訓練中，因飛機機械故障犧牲，年僅22歲。直到2015年初，其家人才在瀋陽渾南烈士陵園找到他的墓地。

朱學才烈士照片。陳繞天提供

幾位飛行員血灑藍天，有的卻沒有戴上軍功章，甚至保存下來的資料都很少。這種情況在複雜殘酷的戰爭時期是很多的。還有的在空中擔任掩護任務，支援並保障戰友衝鋒殺敵；有的長期從事飛行指揮，在地面引導和協調空中戰鬥……榮立戰功的機會相對較少，但他們都對祖國和人民赤膽忠心、為空戰勝利作出了重要貢獻，同樣堪稱人民英雄。

下面這位速成班畢業學員是人民空軍飛行員的傑出代表，不僅抗美援朝期間，就是今天仍知名度很高：劉玉堤，抗美援朝最著名的戰鬥英雄之一。曾擊落擊傷敵機8 架，創造一次空戰擊落敵機4架的輝煌戰績，成為中國空軍空戰的範例。被授予「一級戰鬥英雄」稱號，榮立特等功、一等功各一次。

劉玉堤在北京中山公園給青少年講空中戰鬥經過。孟昭瑞攝

速成班中還有一位優秀學員，但知道的人不多：李文模，是當年延安有名的「紅小鬼」，10歲隨紅軍走完長征，14歲入黨，也是延安年齡最小的黨員，毛岸英的好友，中央領導的機要秘書。老航校時期唯一的老紅軍學員，也是唯一老紅軍噴氣式戰鬥機飛行員。擊落F-84轟炸機一架，榮立二等功。1951年9月任空四師12團副團長時， 指揮了該團第一次會同友軍與敵百機大戰，而且是第一次與F-86格鬥，一戰打出了劉涌新、李永泰兩位戰鬥英雄。任海航四師師長時，毛主席親點其屬下10團參戰，後又親自提議國防部命名該團「海空雄鷹團」（新中國第一個命名的團級英雄部隊）。李文模後任南海艦隊航空兵副司令員、東海艦隊副司令員。

李文模同志

還有張華，抗美援朝期間任空二師4團副團長，率16架拉-11掩護空八師轟炸機轟炸大、小和島，為戰鬥勝利做出了貢獻；王子祥，後任空二十四師師長，在國土防空作戰中，1963年6月19日晚指揮所屬飛行員王文禮（六航校三期乙班畢業），擊落敵P-2V夜間偵察機一架，先後指揮所屬部隊擊落敵機3架。

……

據有限的資料，六航校速成班畢業到部隊的學員，在抗美援朝戰場直接擊落擊傷敵機16架。戰爭期間犧牲5人，佔畢業到部隊的學員的三分之一……

六航校速成班畢業學員一飛衝天，為中國空軍橫空出世、打破美國「美空軍不可戰勝」及「中國沒有空軍」的神話，做出了卓越的貢獻、立下不朽的功勛，向祖國和人民、也向母校獻上了最優秀完美的畢業答卷！

他們倖存下來有據可查的，有的負傷後從事飛行教學，如回到六航校擔任大隊長、副團長的王金台；有的戰後到航空兵部隊擔任指揮員；劉玉堤、王子祥、宋文洲、吳光裕、楊扶貞、丁錦章、劉發科（曾任空三十四師副師長，多次執行毛主席、周總理的專機任務）等，成為空軍師以上領導幹部……

1957年，王勇撰寫的空戰總結

有人可能會問，著名戰鬥英雄孫生祿等人怎麼未提到？其實，速成班學員只是六航校英雄模範的一小部分，孫生祿等一大批戰鬥英雄和模範人物，是一期甲班及以後期班的，筆者將在後面的文章里，再細數藍天風流、記述英雄輩出！

鳴謝為撰寫此文提供幫助的丁錦章、周智弘前輩，牟敦康家人，劉煜鴻、黃春一、丁英、陳繞天、趙金才、楊寶金、黃金鵬等同志。

參考文獻來自：《劉亞樓軍事文集》、《劉亞樓傳記》、《劉亞樓將軍傳奇》、王海《我的戰鬥生涯》、《呂黎平回憶錄》、《安志敏將軍傳》、郭曉曄《英雄萬歲》、清秋子《尋找牟敦康》、《六航校校史資料》、人民網資料、張校瑛編著《中國人民志願軍空軍》、《空軍報》黃春一文、朱學才親屬陳繞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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