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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他一生的心血都白費了

題記

張之洞對載灃如此態度極為不悅,冷冷地回了一句:「若如此,會招致紳民激變!」

「激變!」載灃刷地站了起來,「他們敢?朝廷有兵哩!」說罷,拂袖走出值廬。

朝廷有兵,這是什麼意思?紳民拒絕接受一個貪官,難道也要派兵去鎮壓他們?堂堂一個監國,怎麼昏蠻至此!

他說,他一生的心血都白費了

文 |唐浩明

節選 |《大清權臣張之洞》

這封信函其實乃一份請願書,是由湖廣會館呈遞上來的,開頭第一句話說:為陳衍殘害鄂民事告太子太保大學士、軍機大臣張書。

張之洞剛看了這一句,便大為吃驚:陳衍乃一身無寸權、手無寸鐵的文士幕僚,何得殘害鄂民!他懷著莫名的驚奇讀下去。

原來下面的文字乃狀告陳衍,在光緒二十八年湖北設立銅元局時,提出鑄當十當二十銅元的餿主意,為湖廣總督衙門聚斂銀元一千四百萬兩,而這些錢財被靡費在鐵廠和槍炮廠等洋務局廠上,洋務無尺寸效益,湖北百姓卻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從那以後,湖北物價年年上漲,至今百姓生計必需品已上漲十倍之多。陳衍以鄂民之血汗換取某大員的個人虛名,實乃奸佞小人,禍鄂災星。請張之洞殺陳衍,懸陳衍之頭於黃鶴樓上,以謝兩千萬鄂民,以平荊楚大地之公憤。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幾十個簽名,打頭的一個,簽的是「蘄水湯化龍」。

張之洞捺著性子看完後,勃然大怒。他沒有想到湯化龍這個年輕後生,居然會帶頭上一份這樣的請願書。五年前,湯化龍中進士不做官而自願去日本學法政,這件事得到張之洞的讚許。他在督署接見湯化龍,以後在多次集會場合鼓勵湖北年輕人向湯化龍學習,像湯化龍那樣志存高遠,中西會通。想不到這小子狂妄自大,以怨報德,竟做出這種事來。這哪裡是在罵陳衍!不錯,當十、當二十的建議是陳衍提出的,但付之於實行還得湖廣總督的同意才行,責任當然只能由總督來承擔。照湯化龍之流看來,設銅元局是殘害鄂民,那殘害鄂民的罪魁禍首不是陳衍,而是我張之洞。說什麼懸陳衍之頭以謝鄂民,不如直截了當地講,懸張之洞之頭以謝鄂民!

想起自己在湖廣任上十九年,為湖北的洋務事業慘淡經營,嘔心瀝血,為支付洋務的龐大開支不得不設立銅元局,所獲之利自己分文未取,全部用於國計民生。不料,到頭來不僅不被理解,反被控為禍國之災、殘民之賊,要說冤屈,天底下還有這樣大的冤屈嗎?

一口痰衝到喉嚨,氣接不上來,張之洞猛地暈倒下去。

家人慌忙把他扶到床上,仁權看到飄在地上的請願書,明白了父親陡然起病的原因。

晚上,陳衍、辜鴻銘等人也都聞訊趕到張府。隨後趕到張府的,還有一位人物,他就是新任外務部尚書的梁敦彥。梁敦彥這些年來可謂吉星高照,飛黃騰達。

前年,梁敦彥隨張之洞進京入外務部。袁世凱賞識他,將他安置在外務部做郎中。梁的一口流利英語,很快在外務部派上大用場,三個月後便升為右丞。接受八年美國教育的梁敦彥,敬業務實,在那些只會做官場功夫的庸俗官吏中顯得格外出類拔萃,一年後便升為侍郎。待到袁世凱削職回籍,梁便取代袁做了尚書。梁敦彥對張之洞有很深的知遇之感,常來張府看望老上司。

看了請願書後,陳衍心緒沉重,他對卧在病榻上的張之洞說:「老相國不必為此而憂鬱,此事我是始作俑者。湖北士紳既然要我的頭,我就回武昌去,讓他們把我的頭取下吧!」

張之洞的嘴角邊流露出一絲凄笑:「陳衍二字是張之洞的代號,你這還看不出!」

辜鴻銘說:「老相國,我們回武昌去吧,您可以把湯化龍叫來當面辯一辯。京師這地方我已不想住了,除開拉嫖客的妓女和鑽門子的政客,再沒有幾個干正事的人。」

辜鴻銘這幾句話,弄得大家想笑又笑不出聲來。

梁敦彥對國內外政治局勢較為清楚,他比別人看得透一點:「據說湖北馬上要成立咨議局,湯化龍新從日本回國,已被看好為咨議局局長。他這樣做,一是迎合百姓對物價的不滿,為自己贏得體恤民情的好名聲,以便順利當選;二是現在各省士紳都主張立憲,對朝廷遲遲不行立憲不滿,因此他們對朝廷一切都否定,藉此煽動人心,討好百姓,以擁護他們上台。湖北士紳要否定朝廷,就得要否定老相國在湖北所辦的一切。依我看,陳石遺固然是一個代號,銅元局一事也很可能是一個開端,今後還要拿鐵廠、槍炮廠、火藥局、織布局等一個個地開刀。」

張之洞聲息微弱地插話:「崧生說得有道理。戲台只有一個,他們要上台,你就得下台。有錯是錯,沒有錯也是錯。湖北的戲,可能還正在敲開場鑼哩!」

說罷,閉住雙眼,一臉枯槁陰黑。

「戲台」,辜鴻銘心裡一驚,聯想到上次說的道具,看來入京後的老相國與兩廣兩湖時的香帥,的確是大不相同了。

張仁權看到父親這副模樣,心裡湧出一絲恐懼來,他強打精神安慰:「爹,現在各省都有一批這樣的立憲黨人在活躍著,他們看似跟革命黨不同,其實也是與朝廷離心離德的。湖北的立憲黨否定您在湖北的洋務業績,完全出自他們的私心。是非自有公論,公道自在人心,湯化龍這幾個人就能代表兩千萬鄂民嗎?爹,您犯不著與他們計較。」

兒子的話也很有道理,張之洞的心安定了片刻,他睜開眼睛來對兒子說:「我多年來不知市面上的物價,為一方總督而不知百姓日常生活,不管怎樣,這是失職。你寫封信給念礽,叫他細細調查一下,這些年來物價的情況,尤其是米、鹽、油、菜、肉這些東西的價格。」

「好,我這就寫。」仁權答道。

張之洞似乎已意識到自己病情的嚴重,停了一會兒,他又吩咐:「桑先生與我分別已經十多年了,戊戌年匆匆一見,距今又整整十一年了。我時常想起他,有許多話要跟他說。你要念礽想辦法儘早與他的母親聯絡上,請桑先生夫婦到京師來住一住,再不來,今生今世怕不能見面了。」

「爹,別胡思亂想了,您的病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好好保養身體,老朋友見面時,才有精力說話哩!」

仁權雖如此勸慰著,但心裡對老父此番的病況著實擔憂。他在信中叫弟妹們隨時準備進京,並設法通知桑先生,無論如何要儘快來京與父親見面。

陳念礽接到內兄的信後,帶著鐵政局的兩個工役,實地在武漢三鎮做了三天的調查。這一查,令一向對中國洋務抱著樂觀態度的陳念礽大吃一驚,不僅證實了請願書上所說的物價漲十倍,而且幾乎所有被調查的人都不承認武漢的洋務局廠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實惠。槍炮、鋼鐵,他們固然不需要;鐵路、水電的好處,他們因為無錢,一點兒都不能享受。即便像布匹這種與他們密切相關的日用品,他們也很少購買。因為生產成本高,售價並不比洋貨便宜,老百姓要麼買洋布,要麼買來自鄉村的更便宜的家織布。

陳念礽面對著這些調查上來的實情,不知如何稟告岳父。說實話,怕他生氣,病情加重;說假話,虛誇政績,又對不住良知。他把這些情況如實寫在信里,告訴他的繼父桑治平。

這些年來,桑治平和秋菱一直住在香山縣城。選擇此地度晚年,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秋菱的次子耀韓一家在這裡。再則,這裡一年四季天氣和暖,青草常綠、鮮花常開,令桑治平歡喜不已。

他朝朝暮暮與南海為伴。滔滔海浪,洗刷他心中的塵垢;無限海域,拓寬他的視野胸襟;旭日東升、星月搖晃的壯闊海景,更鼓盪起他胸臆間消失已久的藝術情愫,他重新拿起了畫筆。在最能感受宇宙浩瀚的大海邊,他的智慧和靈氣得到升華,一幅幅涌動生命精神的畫從手中誕生,他和秋菱也從這些畫中重獲青春,真正是「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

年過古稀的桑治平常常會回憶往事,會回過頭看一看過去的足跡。但此時他的心緒,跟眼前陽光照撫下的南海一樣,平靜而空闊。當年是那麼霹靂驚爆、動人心魄,而今都似乎已被歲月長河洗滌得淡泊平和,被無限時空消解於悄無聲息之中。他有時會從心裡發出訕笑:當年給肅順做謀士,弄得偷雞不著蝕把米,害得自己從此改名換姓;倘若肅順成功了,又怎麼樣呢?也不過是肅順或是皇上手裡的一個工具而已。後來,給張之洞做幕僚,奔忙了十多年,說到頭,還是為他人作嫁衣裳。進一步說,不給張之洞做幕僚,自己做一方督撫呢?湖北洋務的困境和革命黨欲推翻朝廷的現實,讓桑治平的頭腦日漸清醒過來,即便做一方督撫也將會一事無成!在與秋菱相處、與畫筆為伴的日子裡,桑治平終於領悟到,只有愛情和藝術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永恆!功名也罷,地位也罷,其實都是以出售自身為代價,它只是一種交換,猶如農夫以谷換布、商人以貨易銀一樣。

淡漠了功名和地位,並不意味著淡漠情感和友誼。在過去的生命歷程中,那些以情誼留在桑治平腦中的人,在天風海雨沖刷下,塵埃去掉後他們的形象反而更加清晰了。排在第一的自然就是張之洞。那年身肩晉撫之命的張之洞驅車古北口,禮聘他出山。古北口月夜,兩人約法三章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這份別於世俗的道義相交,令他永生不能忘懷。

他也很想見見張之洞,向他談談別後十餘年間他的這些新的人生體會。現在張之洞已奉召進京,他定居在香山城,一南一北,相隔四五千里之遙,要見一面也真難啊!

這一天,他接到了念礽從武昌發來的急信,方知張之洞已病得不輕,渴望在有生之年再見見面。桑治平意識到,這很可能就是最後一次相聚了,再遠再難也得去。秋菱自從離開京師,便再也沒有回去過。四十多年了,大內都換了三四位皇上。京師是啥樣子了,秋菱多想舊地重遊啊!老夫妻決定攜手北上。好在海路早已開通,兩人身體都還硬朗,一路坐船去京師不成問題。於是,他們從香山坐船到香港,再從香港換上英國的海輪沿海岸北上,直抵天津,再由天津轉火車。沿途花去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待到一腳踏上前門月台時,京師早已是和風拂面的初夏了。

經過治療調理後,張之洞的病情有所好轉,已經銷假理事了。這次見到分別十餘年的老朋友,他更是心情興奮,病又好了幾分。陳衍見到桑治平後更是倍加歡喜,只是談起鑄錢而招致湖北物價猛漲時,頗為內疚。桑治平安慰道:「物價上漲,這是社會發展的必然趨勢。據香山一帶的老華僑說,西洋各國物價上漲是普遍規律,故西洋人不存錢,有一個花一個。再說,這當十當二十的鑄錢法,湖北不做,別的省也會做的。」

陳衍苦笑道:「若不行當十當二十的辦法,湖北的物價或許不會漲得這樣快。不是跟著相國到了北京,我這顆頭怕早已被鄂民割下了。」

桑治平哈哈笑道:「你的頭不還是好好地安在自己的脖子上嗎?大風吹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說短長,要說就讓他們說去吧!」

梁敦彥感激桑治平當年的伯樂之恩,在乾隆爺賜名的都一處設宴,為桑治平夫婦接風,陳衍、辜鴻銘等人作陪。辜鴻銘現在已做了京師大學堂的教授了,他依舊和過去一樣,隨意談笑,不拘小節。他的中西會通的學問和嬉笑怒罵的性格,在京師大學堂里很受歡迎。

桑治平和秋菱特意去條兒衚衕尋找當年的肅相府。肅相府會敗落,這是他們早已想到的事,但沒有親身來到條兒衚衕之前,他們絕沒有想到會敗落到如此地步。

眼前已沒有當年肅相府一絲一毫的痕迹,問了幾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都搖頭不知道肅順是什麼人,也不知道肅相府在何處。好容易碰到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才知道這段往事。那年抄肅相府的時候,他就住在衚衕口上。老頭子說,抄了家後,肅相府貼滿了封條,封條上蓋的都是步軍衙門的長印。以後每隔幾個月,便啟封幾間屋。到兩三年後,全部封條都啟了,這裡住進了二十幾戶平民百姓。幾十年下來,這些住戶糊口尚且不易,哪有閑錢修繕房屋?老頭子帶他們走到衚衕中部,指了指對面說:「這一大片當年都是肅相的舊宅。」

桑治平、秋菱望時,眼前的房屋盡皆灰暗破敗,牆污門朽,瓦縫間、牆頭上到處是雜草枯莖,煙囪傾斜,雜物亂堆,進進出出的幾個人,也都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若不是破爛堆里那幾棵高大的槐樹被秋菱認出,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老頭子所指的這片地方,就是當年朱柱碧瓦、雕樑畫棟的肅相府!幾隻燕子在一旁人家的屋檐下呢喃叫著,正應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兩句古詩,歷史又一次驚人相似地重演。

想起這當年與桑治平定情的堂堂相府,一夜之間便遭滅頂之災,不到五十年便敗落至此,秋菱也禁不住悲從中來,淚水簌簌而下。

肅相府今昔之比,更使桑治平加深了對人生的領悟。他想,是到把埋在心裡近五十年的這個大秘密告訴張之洞的時候了,再不說,今生今世就沒有機會了。

翌日晚餐後,張之洞笑著對桑治平說:「仲子兄,我過去寫的詩,你讀過不少。你讀過我填的詞沒有?」

桑治平想了想說:「好像沒見過。」

「你是沒見過。」張之洞點點頭說,「我年輕時也常填詞,進翰苑後,不再填了。前年火車過河南安陽,想起不遠處就是當年魏武帝初封魏公時定都的鄴城,發起少年狂來,填了一闋《摸魚兒》,你有興趣到書房去看看嗎?」

桑治平興奮地說:「那太好了,我要好好欣賞欣賞。」

二人一起來到書房,僕人掌燈上茶,坐定後,張之洞從抽屜里拿出一張條幅來。桑治平接過一看,果然上面寫著《摸魚兒·鄴城懷古》,他輕輕誦道:

控中原北方門戶,袁曹舊日疆土。死胡敢嚙生天子,袞袞都如囈語。誰足數,強道是慕容、拓跋如龍虎。戰爭辛苦,讓倥傯追歡,無愁高緯消受閑歌舞。荒台下,立馬蒼茫弔古,一條漳水如故。銀槍鐵錯銷沉盡,春草連天風雨。堪激楚,可恨是英雄不共山川住。霸才無主,剩定韻才人,賦詩公子,想像留題處。

「怎麼樣,還過得去吧?」桑治平剛一讀完,張之洞便急著問,那情形就如同一位剛學填詞的新手等待詞壇名家的評判。

「豈止過得去,好得很!」桑治平贊道,「一口氣從曹操到慕容氏、拓跋氏,再到高氏王朝,都數落了一遍。一條漳水如故,為這些鄴城的匆匆過客做了總結。」

「仲子兄,你是真懂詞。」張之洞撫須笑道,「你還看出點別的名堂嗎?」

「有名堂!」桑治平點了點手中的條幅,「這一句『春草連天風雨』,是偷的溫庭筠的『鄴城風雨連天草』。偷得好,一點作案的痕迹都沒留下。」

「自古文人皆是賊,沒有不偷別人的。」張之洞哈哈大笑起來,他覺得似乎已有好多年沒這樣痛快地笑過了。

「『可恨是英雄不共山川住』,這一句恐怕是這闋《摸魚兒》的詞眼了,我沒說錯吧!」

「沒說錯。」張之洞收起了笑容,「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蘇東坡這一嘆,將世上一切英雄都嘆得心灰意冷了。仲子兄,不瞞你說,這兩年我心裡就常有這種嘆恨,魏武、拓跋燾是何等英雄蓋世,都不能共山川而住,何況我張某人!唉,仲子兄,你來了,我才跟你說說;你不在,能與我說這種話的人都沒有啊!」

桑治平已從這番話里感覺到張之洞的心緒,雖然沒有深入交談,他已看到彼此之間的相通之處。

「香濤兄,你猜我昨天到哪裡去了?我和秋菱去條兒衚衕找肅順舊宅去了。」

「你們去懷古了?」張之洞的眼神里充滿著驚奇,「京城裡可供懷古的地方多得很,為何要去憑弔肅順?」

「我們不是去懷古,我們是懷舊。舊地重遊,追尋那一段我們共同的刻骨銘心的歲月。」

看著張之洞的眼神由驚奇到疑惑,桑治平揭開了這個凝重的謎底:「香濤兄,你決然沒有想到,四十八年前,我曾經是肅府里的西席,秋菱她是肅府的丫鬟。」

「你這話是怎麼說的?」張之洞張開兩隻大眼睛,多年來缺少神採的眼眸里射出一絲驚異的光芒,他伸出乾枯的手指來掐了掐,「四十八年前是辛酉年,也就是文宗爺升天的那一年,你那時正在肅府?」

「是的。」桑治平平靜地說,「我那時不僅正在肅府,我還隨著肅順去了熱河。肅順等八人受顧命之後最早發出的幾道摺子,都是我擬的稿。」

張之洞盯著桑治平,彷彿望著一個陌生人似的,仔細地從上到下看了一遍。肅順為他的幾個公子請過不少先生,在肅府做過西席不算奇怪,張之洞的好友王闓運就任過此職。肅順出事後,王闓運還特為到京師去看望肅順的兩個兒子,送了一千兩銀子給這兩個昔日的學生。但隨同去熱河並在顧命大臣與兩宮爭鬥的時期,為肅順擬稿,這種西席就非比一般。浮過張之洞腦子裡的第一個想法是,倘若當年肅順一派勝了的話,眼前的這個布衣老友就不知又是一種什麼樣的處境了。

「這麼多年了,從未聽你吐過半個字。」張之洞的心中異常感慨,「那麼,子青老哥知道嗎?你對他說起過嗎?」

「沒有。」桑治平淡然一笑,「如果他知道,他一定會告訴你的。」

「那你為何不告訴我呢?」張之洞有點氣沮地說,「你是不相信我嗎?」

「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一直在想,應當選一個什麼時候告訴你才最好。」桑治平的臉上現出一縷苦笑,「若不相信你,我現在也可以不告訴你。」

張之洞點了點頭:「那你就對我說說當時的情況吧。你是怎樣離開肅順的?你和秋菱是在肅府相愛的,還是後來到香山去見到她時才動的心?一晃近五十年,已成歷史了,連太后都作了古,無須忌諱什麼了,都說給我聽聽吧。我想,這一定是極好聽的故事。」

張之洞的語氣中似乎帶有點央求似的,彷彿一個小孩子正在懇請長輩給他道往事,說掌故。

「好,這正是我這次北上的一個最重要的內容。我們慢慢地說吧,今天說不完,明天再接著說,只要你想聽,我什麼都可以說。」

「你說吧!」張之洞將書桌上的一沓紙推向一旁,兩隻手擱在桌面上,他覺得這樣舒服些,「自從上次得病以後,我對我眼前的事反而無多大興趣了,我的興趣更在對往事的回憶咀嚼上。你說吧,關於你所經歷的那些事,你的生活體驗,我什麼都喜歡聽。」

於是,桑治平對老朋友慢慢地說起來。在摯友面前追憶往事,這其實也是他自己所樂意做的事。像小溪淌水似的,桑治平平和寧靜地聊起他如何走出洛陽前往京師應試,落第後又如何經王闓運推薦進肅府做西席,在肅府時如何與秋菱兩心相印。他繪聲繪色地描敘四十八年前那場決定大清命運的宮廷政變,講肅順等八大臣失敗後的心緒,講肅府被抄,講自己的壯遊天下,講在虎丘賣畫結識張之萬,最後定居古北口,而眼睛卻一直盯著長安天街。

就這樣,桑治平和張之洞接連談了三個晚上,掌燈說起,夜深而罷。桑治平傳奇般的經歷,給張之洞的心靈以深深的撞擊。他一向認為自己是天下最優秀的人才,一生所得盡皆自己奮鬥而來。現在面對著這位老朋友,他開始對此不那麼自信了。要說資質稟賦、目光見識、辦事能力等等,自己並不比桑治平強多少,若說堅定執著、篤於情義,則遠不如他,至於他的繪畫才華,則更是望塵莫及。看來解元探花、督撫宰輔的錦繡歷程,大概多半是來於運氣。他的腦子裡突然冒出曾國藩的一段名言來:「不信書,信運氣,公之言,傳萬世。」看來,這位老於世故者的這十二字箴言,倒真是閱歷之得,悟道之語!

「仲子兄,你那年為何要堅決地離開我,除開仁梃遇難這件事外,還有別的原因嗎?」

桑治平說:「仁梃的遇難,將我的設想打破,同時也使我突然悟到生命的短暫和脆弱。事業並非自己能全盤把握,而個人的生活卻完全可以自己做主。秋菱對我的愛使我感激,我對她的情也是我一生的真心,而對著這麼短暫而脆弱的人生,我為什麼還要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自己不能完全把握的事業上,而讓真愛實情在怨闕中白白流失?所以,我毅然決然地學習陶朱公,要不顧一切,攜我所摯愛之手,泛舟五湖,歸隱海隅。」

張之洞被這番話所深深打動,他好像看出了他們之間的最大差別,就是在做事做人這一檔子上。他這七十年來的人生經歷,尤其是給他帶來輝煌的這三十年,似乎用「做事」二字便可全盤包括。至於做人這方面,尤其是夫妻之愛、家庭之情、手足之誼、朋友之義等等,很少去想過,也很少去體驗其間真味。

幾十年來,彷彿做了事業的奴隸,而遺忘了人生的真趣。這難道就是輝煌的成功的人生嗎?

張之洞被自己的疑問所問倒,他有點後悔起來:這一問怎麼問得如此之遲!

「仲子兄,咱們在一起合作了十多年,也辦了許多實事。你認為這些事,能對國家和老百姓有多大的實效嗎?」

湯化龍等人對湖北鑄造銅元的指責這件事,給張之洞的心靈造成很大的陰影。他從來都認為自己辦的全是有利國計民生的實事,是國家和百姓的功臣。鑄銅元造成物價上漲十倍的事實,使他開始反省起來,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也不敢那樣自信了。

「你這些年來辦事不易!」桑治平沒有直接回答他的所問,把話題錯開去。

「你這話是真的知心之言。」張之洞感嘆道,「病榻上,我曾經把外放晉撫以來這三十年間所作所為,做了細細的回顧,發現除開在太原期間還略有點閑暇外,在廣州,在武昌這二十多年裡竟無一刻安寧,不只是忙,更是累,形累尚次之,心累更令人痛苦,幾乎有每日都在荊天棘地間行走似的感覺。」

「是啊!」桑治平淺淺一笑,「我是陪著你在荊棘中走了十四五年。」

「你走後的這十多年更不好過。」

「我知道,念礽常有信來。」桑治平同情地望著老友,「叔嶠遭難,袁昶被害,對你的心創傷很大。鐵廠被迫轉給盛宣懷,織布局的貪污案,外加端方等人的不友好,對你都有很深的刺激。外人看你轟轟烈烈辦大事,我知你其實是孤獨的,你的許多良苦用心不為人所理解。你耗盡心血在拼搏,你做的許多事,都是別人不能做不想做,或者說不敢做的事。」

這幾句話說得張之洞身上的血熱了起來,多少年來,他從來沒有聽到如此貼心知己的話。他很想將雙手伸過去,緊緊地抱住這位布衣摯友,但他已沒有這個氣力了。

「仲子兄,我為自己這二三十年做了這樣一個總結:大抵所做之事,皆非朝廷意中欲辦之事;所用之錢,皆非本省固有之錢;所用之人,皆非心悅誠服之人。」

「是的,因為你所做的事,皆非中國傳統治國術中所規範的,你開創的是一片新天地。經營這片新天地,你既缺錢,又缺人。」

「但是費力不討好,有很多人在罵我。」張之洞的神情又顯得沮喪起來。

「你說得也不錯,是有不少人指責你。」

「他們指責我些什麼呢?是不是也像戶部那樣,說我張某人專門靡費朝廷銀錢?」

「當然有很多人說你靡費了銀錢,但這還不是主要的,許多人批評的是你辦的這些洋務沒有收到實效。鐵廠出來的鋼鐵沒有用來造高樓大廈,紗布麻絲四局沒有使湖北的布匹便宜,水電火車老百姓享受不起,至於槍炮廠造出來的槍炮雖多,洋人還是照舊打進北京,帝後還得離京出逃,並沒有看到漢陽造的槍炮發揮作用。嚴復前不久在天津的報紙上發表文章,說你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不通。他說體與用不能分開,比如說有牛之體乃有負重之用,有馬之體乃有致遠之用,未聽說以牛為體、以馬為用的。」

「中體西用」雖不是張之洞的發明,卻是通過他的《勸學篇》而傳遍四海,又在他的洋務局廠中得到實踐,是張之洞晚年視為一生對國家的最大貢獻。現在居然遭到嚴復如此挖苦嘲弄,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在前些時候,張之洞必定會拍案而起,勃然大怒。然而現在,他依舊頹坐在鬆軟的藤椅上,衰病讓他失去發怒所需要的體力,湖北洋務見效甚微,也讓他失去了發怒所需要的底氣!

「香濤兄,我說的這些讓你生氣了吧?」看著老友面無表情,如一段朽木似的獃痴之態,桑治平為剛才這番直言後悔起來。

「沒什麼!」張之洞打起精神說,「我倒是想見見這位嚴復,聽聽他的意見,中國今後到底該如何辦。是全盤接受西學,完全不要自己的中學呢,還是依舊全用自己的中學,一概不用西學?我這腦子是老朽不中用了,除中體西用外,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看,就不必把嚴復的指責看得太重。」桑治平實在不願意太刺傷了這位努力做事的實幹家。

「我想聽聽你的下文。」

「嚴復是從邏輯學的角度看『中體西用』,才有體用不能分開的觀念。其實,任何一種事物都可以從多種角度去看。換個角度,所見便不同。古人所謂移步換形,說的就是這種現象。你是官員,辦的是眾人之事。治眾人之事也是一種學問,西方稱之為政治學。」

「政治學?」張之洞對這三個字很陌生。

「政治學這個名稱,我們的典籍上不曾有過。但政治二字,古人還是用過的。《說苑》上就有『政治內定,則舉兵而伐衛』的話,意為國事政務的治理。只是這兩個字,後來卻不常用了。」

「我與劉峴帥會銜的第一折便用了『政治』二字。」張之洞想了一下說,「折名叫作《變通政治人才為先遵旨籌議折》。」

「對對,正是這兩個字。」桑治平連連點頭,繼續說,「若從政治學來看,你的『中體西用』便是一個極高明的謀略。我知道你這句話的『眼』在西學上,目的是要推行西學。你明白,這種推行要變成眾人的行為,才有實際效果。若是都反對,推行云云,便只會是空想。中學在中國盛行兩千多年,根深蒂固,深入人心。若一旦全拋,或者把它貶低,反對西學的人不要說了,即便贊同西學者,在心理上也難以接受。現在,你說中學是本源,是主體,西學不過為我所用罷了,反對西學者不好說什麼,贊同西學者也可以容納。眼下中國的當務之急,不是先在邏輯上去辯個一清二楚,而是要趕快把西學引進來,先做起來再說。對於這樣一樁從未實行過的新鮮大事,盡量減少反對,減少阻力,爭取最大多數的理解支持,才是最重要的。你是政治家,圖的是國強民富;嚴復是邏輯家,圖的是學理縝密。角度不同,所見則不同。說句實在話,我更傾向你的實用,並不太欣賞嚴復的推理。所以,戊戌年我便說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八個字,後世當用黃金鑄造,其道理就在於此。」

「高山流水識知音。仲子兄,你才是『中體西用』的真正知音!」說了半天話,張之洞的眼光中這時才見一點神采。

「嚴復雖詰難你,但沒有惡意。批評你的人中還有另外一類,他們心懷叵測。」

張之洞被桑治平這句話吊起了胃口。

「這類人的目的,是在推翻朝廷。他們怕的是那些忠心耿耿為國家為朝廷的官員,甚至恨那些清正廉潔、實心實意為百姓辦事的官員,因為大清這樣的官員多,大清的江山就牢固,他們要想推翻就困難。他們巴不得大清的官員個個糊塗混賬,人人貪污中飽。如此,推翻朝廷就容易多了。要說他們心中全無是非,也不對,待到他們上台後,他們同樣要褒善貶惡激濁揚清,只是現在不擇手段罷了!」

張之洞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我張某人,現在不幸成了他們的絆腳石,他們自然要掃掉我。想想也可理解,只是他們不要歪曲我、誣陷我就行了。」

「千秋功罪,自有後人評說。」桑治平勉強安慰道,「辦洋務,這件事總是做得對的。風氣一開,不怕沒有後繼人,眼下雖收效不大,今後總可見實效的。洋務可強泰西,就一定可強中國。這點信心你應該堅持。」

老友的話給張之洞以鼓勵,抑鬱的心情開朗了許多。

「這看來是個絕大的題目,我們再慢慢聊吧!仲子兄,我近日有個想法,想編一部詩集,將舊日好友如今已歿世者的詩作彙集刊刻,藉以寄託思念,並讓他們的詩作能藉此保留傳世,名字就叫《懷舊集》。」

「這是好事,入選哪些人?」

「我想了幾個,你再幫我補充。」張之洞掰著指頭數著,「徐建寅、蔡錫勇、寶廷、張佩綸、袁昶、楊銳。」

「楊銳」,桑治平聽到這裡,心頭猛地跳了一下,一張總是帶著笑意的娃娃臉又浮上腦海。一個多麼優秀的青年才俊,一心一意為國家的強盛,竟然無端做了菜市口的無頭鬼。桑治平由此看出老友心靈深處的情感。或許,這部懷舊集純是為了懷楊銳而編,只是為了不至於太顯眼,才把徐、蔡、寶、張等人也拉進來。

桑治平說:「我在京師也沒多少事做,徐建寅、蔡錫勇、楊銳,也都是我的朋友,這部懷舊集就交給我來編吧,就算我們一道來懷念舊日的朋友。」

「好。」張之洞臉上現出難得的一絲笑容,「我們所能做的,也僅此而已!」

這以後的一段時間裡,張之洞基本上不再過問軍機處的事,每天大部分時間和桑治平聊聊天兒,審核他所選編的懷舊集。病雖未好,但大致穩定下來,只是精力愈來愈不支了。他常常整夜整夜睡不著,睡不著的時候,往事便會自然而然襲上心頭,揮之不去,欲罷不能。桑治平的一番懇談強烈地震動了他。他有時會覺得委屈,有時又覺得有道理;有時對自己的一生感到滿意,有時又認為自己毫不足道。

這天午後,宮中來人傳達載灃的口諭:明天在軍機處商討給事中高潤生彈劾津浦鐵路總辦李德順貪污事,相國熟悉鐵路事宜,若身體可支,請進宮一議。

次日上午,張之洞按時進宮來到軍機處值廬。那桐已先入值等候。一會兒,載灃也來了,一副匆匆忙忙的神態,剛坐定,跟張之洞略為寒暄兩句,便將高潤生的彈章遞給他,請他看後再給那桐看。

高潤生的彈章說,天津道兼津浦鐵路總辦李德順,在與英德銀團簽訂的九百八十萬英鎊貸款協定中,損傷了國家和直隸江蘇兩省紳民的利益。通常向外國銀行貸款年息為五厘,李德順簽訂的年息為五厘五,僅此一項便每年應多付英德銀團四萬九千英鎊。另外,協定中註明以九折付款,其中九十八萬英鎊實際上並沒有借出,但還款時又按九百八十萬計算。直蘇兩省士紳對此事反響極大,認為李德順若沒有接受英德銀團的好處,決不會如此公然出賣國家利益,李德順貪污是絕對無疑的。津浦鐵路督辦大臣呂海寰縱容李德順,應為同案犯,請朝廷撤掉李德順、呂海寰職務,以平直蘇兩省民憤。

張之洞將彈章看完遞給了那桐。

載灃說:「老相國親手辦過蘆漢鐵路和粵漢鐵路,對與外國銀行簽約事宜熟悉。依您看,高潤生的彈劾有沒有道理?」

張之洞說:「光緒二十六年,經朝廷同意,委託駐美國公使伍廷芳出面,與美國合興公司簽訂了一個借款條約,規定年息五厘,以九折付款。後經有識之士指出,這中間大有弊端,結果廢除了。以五厘付息,都被認為高了,那麼五厘五顯然不合理,九折付款也極無道理。高潤生的彈劾是對的。李德順、呂海寰必定與英德銀團勾結,從中貪污了巨款。依老臣之見,宜先革掉李、呂二人之職,查實後予以定罪。」

載灃說:「老相國所說極有道理。我問了一些人,都與老相國所見相同,李、呂二人即行革職。只是津浦鐵路動工在即,督辦、總辦大臣不可缺位,老相國看何人可補此缺?」

張之洞說:「容老臣回去後仔細想想,過兩天再稟報攝政王。」

載灃說:「洵貝勒提出一個人,說他曾經辦過蘆漢鐵路,可讓他來補津浦鐵路督辦大臣的缺。這個人便是榮府上的二爺長麓,老相國,你看如何?」

長麓這個人,張之洞當然知道。在王文韶任直督期間,他做過一段時期的蘆漢鐵路北段的總辦。他與長麟雖是親兄弟,卻遠沒有兄長的出息。他不但根本不懂鐵路,且又懶又貪,輿情很不好,王文韶礙著榮祿的面子一直保護著。後來一樁貪污大案牽涉到他的頭上,實在保不住了,才被開缺回家吃閑飯。這樣一個名聲很不好的紈絝子弟,載洵為何要薦舉他?載灃又為何要用他呢?張之洞想起早幾天,鹿傳霖說的一樁事來。鹿傳霖說,海軍大臣的缺,載灃一直還定不下來。長麟雖然增加了鹿、張的支持,但洵貝勒硬是不放手。醇王府的老福晉劉佳氏是個頑悍的婦人,她威脅載灃,若不讓老六做海軍大臣,她就死在他的面前。劉佳氏是載灃的生母,她這一威脅,載灃就怕了。最近,他們兄弟謀求另一個解決的辦法,即除陸、海兩部外,其他部任長麟挑一個,然後再補長麓一個肥缺,據說瓜爾佳氏和榮府都勉強同意了。原來,這個肥缺就是津浦鐵路督辦大臣!

都說太后死後,滿洲親貴攬權野心急速膨脹,看來事實的確如此。親貴掌權不是說全不對,但也要能拿得下,比如長麟掌海軍,還可說得過去,但讓長麓出任津浦督辦大臣,無論如何是不行的。權力交易不能這樣進行!

「王爺,長麓當年辦蘆漢鐵路時名聲很不好,輿情不洽。」

載灃臉色暗了下來:「那是過去的事,改了就好。」

「王爺,貪斂錢財,這是本性,改也難。」張之洞急了。「津浦鐵路除借洋款外,直蘇兩省士紳都集了股份,長麓有貪名,他們會不放心的。王爺,長麓去津浦不妥。」

載灃的臉色由暗到黑:「朝廷任命的官員,不放心也得放心。」

張之洞對載灃如此態度極為不悅,冷冷地回了一句:「若如此,會招致紳民激變!」

「激變!」載灃刷地站了起來,「他們敢?朝廷有兵哩!」說罷,拂袖走出值廬。

朝廷有兵,這是什麼意思?紳民拒絕接受一個貪官,難道也要派兵去鎮壓他們?堂堂一個監國,怎麼昏蠻至此!

張之洞望著載灃匆匆外出的腳步,跌足嘆道:「不意聞亡國之音!」

一句話剛說出口,一股濃血在胸腔里奔涌躁動著,直衝破喉嚨噴出嘴外,眼前一片昏黑,張之洞驀地倒在值廬里,什麼都不知道了。

「老相國!」那桐被眼前這一幕嚇住了,聲音凄慘地喊道。

剛出門外的載灃聽到聲音不對,忙扭過頭來,見狀後也大驚。軍機處的章京們都圍了過來,將張之洞抬上炕床。載灃吩咐那桐:「你在這裡守著老相國,打發一個人去叫太醫院的大夫,待老相國蘇醒後即送回家。我還有要緊事急著辦,這裡就交給你了。」

在太醫院大夫的搶救下,半個時辰後,張之洞醒了過來。待送到家時,天已快黑了。

桑治平見狀,忙叫仁權拍電報到武昌,叫仁侃夫婦、準兒夫婦及仁實趕快來京。

陳寶琛、梁敦彥、辜鴻銘、陳衍等人得知張之洞咯血軍機處的消息後,也相繼來到張府。在御醫的精心調理下,三四天後,張之洞的病情已略有好轉。

中秋節那天,為讓父親高興,張仁權將在京的所有父親的朋友都請到家來,大家賞月飲茶,有說有笑。張之洞也在天井裡坐了一會兒,與客人們一起欣賞夜空中的那一輪明月。

張之洞對眾人說:「我此刻最思念著一位朋友,很想見見他,但不知他眼下在何處。你們誰猜得出,他是誰嗎?」

大家都猜不出此刻最讓張之洞思念的這個人是誰,只有桑治平心中有數:「是不是吳秋衣?」

「正是。」張之洞欣慰地說,「還是仲子知我心。秋衣飄蕩一生,也洒脫一生,他可以想怎麼活法就怎麼活法,比起我來,要強過百倍!」

桑治平說:「讓我們一起將蘇東坡的兩句詞送給他吧!」

彷彿心有靈犀,兩人不約而同地念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眾人都說:「還是東坡居士說得好,今夜有多少人都是明月共賞而人不能見面,只有互致祝福了。」

人們都為張之洞渡過了這一難關而高興,不料數日後他的病情陡轉,終於不可挽回。

宣統元年八月二十一日上午,張之洞忽覺精神很好,他叫大根拿幾張報紙給他看看。大根找出幾張送了過來,張之洞戴上老花眼鏡慢慢翻閱。突然,一則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消息說,漢冶萍公司召開第一次股東大會,並組成理事會,董事會共推盛宣懷為總理。又說,漢冶萍公司自光緒三十三年冬天新建一號、二號平爐開爐以來,生產蒸蒸日上。所鍊鋼鐵品質純凈,含磷量只有百分之零點一二。每日出鋼六千噸,產品遠銷日本、美國。國內各鐵路公司紛紛向該公司訂購鋼軌,該公司目前已集商股一千萬元。張之洞正為漢冶萍公司的興旺發達而歡喜的時候,不料文章變了調。接下來說,漢冶萍之所以有今天,全是因為盛宣懷經營有方。盛宣懷以能去磷的馬丁平爐替代不能去磷的貝塞麥轉爐,提高鋼的質量,又以萍鄉煤取代開平煤,降低成本。除開這兩項眾所周知的重大措施外,更為關鍵的是原經辦人死抓官辦不放手,將漢陽鐵廠、大冶鐵礦辦成了衙門,違背辦洋務的根本原則,致使內部混亂,腐敗成風,全賴盛宣懷將西方企業管理方法引進公司,以商代官,才使鐵廠、鐵礦起死回生,從而創造出今天舉世矚目的成就。

張之洞看到這裡,心裡虛恐起來。文章雖沒點他的名字,但明眼人都知道,批評的正是他張之洞。是他張之洞不懂科學,武斷專橫,拒絕化驗鐵礦石,致使煉鐵爐和礦石不能配套,造成鋼鐵質量差。也是他張之洞眼裡只有官府而沒有商人,拿官場的一套來辦洋務局廠。

張之洞不得不承認文章寫得有道理,也不得不承認盛宣懷比他有本事。但作為漢陽鐵廠、大冶鐵礦的創辦人,張之洞有一種極大的委屈感,這種委屈感令他痛苦,也使他心灰。

張之洞擦了擦昏花的雙眼,定定神後又不自覺地翻開了報紙。突然間,他驚呆了。原來他的眼前赫然現出這樣的題目:《海外革命黨要給張之洞頒發大勳章》。他急切地看著正文:

近日,同盟會在東京集會,該會協理黃興在會上笑道,他要給他的老師前兩湖書院名譽山長湖督張之洞,鑄造一枚百噸黃金的大勳章,以獎勵其為革命所做出的重大貢獻:第一,張用官費資送三千名湖廣留日生,此中半數成為革命黨骨幹;第二,張建造的漢陽槍炮廠為革命黨準備了充足的武器,革命黨將接過他的漢陽造驅逐韃虜,恢復中華。

張之洞看到這裡,兩眼頓時一黑,哇地又吐出一口血來。張府上下一片慌亂,大夫握著他的手,半天找不到脈息,遂悄悄地將大公子拉到一旁說:「老相國怕是不行了,快去請攝政王來一下。」

掌燈時分,載灃終於來了。張府內外已是一片肅靜,悲痛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大家無聲地給攝政王讓路。

載灃一臉戚然,來到張之洞的病榻前,坐下,望著面如死灰、雙目無神的大學士,輕輕地說:「老相國公忠體國有名望,好好保養。」

張之洞聲氣微弱地說:「公忠體國四字,老臣不敢當;廉政無私,則勉強可說得過去。」

「廉政無私」,老頭子是不是在譏責我用長麓是徇私呢?載灃想到這裡,一時語塞,不知道再要說些什麼了。本來今天夜裡,因新任津浦鐵路督辦大臣長麓已與英德銀團簽好了貸款條約,英德銀團在六國飯店舉辦一場隆重的酒會。載灃要去參加這個酒會,本不想來張府,只是聽仁權說,老人家很可能過不了今夜,才勉強來了。他心裡急著去六國飯店,便說:「英國和德國銀團在今夜有一個會議,關係到千萬英鎊的貸款大事,我必須參加。老相國好好保重,改日我再來看你。」

張之洞雖感到命如遊絲,但頭腦還是清醒的。在得病之後,他就想到自己今日位極人臣,擔負著燮理陰陽、輔佐君王的重任,大限將至之時,應當仿效古人的榜樣為君王舉薦傳人,以便薪盡而火傳。這是所有賢明的宰相為君王所做的最後貢獻,也是他張之洞為報答皇恩的最後一幕。為此,他想了幾個人,在他死後可以讓排首位者補他的遺缺。此時,他多麼希望載灃能像當年的漢惠帝,而他則是蕭何。

可是,這個攝政王居然把一千萬英鎊看得比他還重,居然沒有向他詢問這等國家大事。張之洞徹底失望了,他微微地閉上眼睛,不再理睬載灃。

載灃悄悄地退了出來,出門上轎走了。一直待在門邊的宣統帝師陳寶琛急忙進來問:「監國說了些什麼?」

張之洞張開眼睛,看著當年的清流摯友,而今的三歲皇帝之師,萬千話語湧上心頭,卻不知從何說起。他也無力說什麼了,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國運盡矣。」說罷,又閉上了眼睛。

深夜,張之洞再次從昏迷中醒過來,四周望了一遍。仁權知道父親將要留下遺言了,帶著眾弟妹子侄走上前來,彎腰聆聽。只見張之洞一字一頓地輕輕說道:「人總有一死,你們無須悲痛。我生平學術治術,所行者,不過十之四五,所幸心術則大中至正。為官四十多年,勤奮做事,不謀私利。到死,房不增一間,地不加一畝,可以無愧祖宗。望你們勿負國恩,勿墜家風,必明君子小人之辨,勿爭財產,勿入下流……」

見父親意似未盡,但卻沒有再說下去,仁權含著眼淚說:「父親放心,兒孫們將謹記您的教誨!」

守候在四周的親人友朋都以為張之洞已過去了,不料,過一會兒,他的嘴唇又動了起來:「仲子兄……」

「桑先生,家父請您過去!」仁權對站在張家子孫後面的桑治平說。

桑治平走了過來,握起老友的手說:「香濤兄,我來了。」

張之洞看著桑治平,眼中似有無限的眷戀和遺憾,好久,才囁嚅著,但已發不清聲音了。桑治平將耳朵貼近他的嘴唇,努力地聽著。待張之洞的嘴唇閉住,仁權問:「桑先生,家父說了些什麼?」

桑治平心緒沉重,他抬起頭來,猛然發現在張之洞卧榻邊的牆上,高高地懸掛著《古北口長城圖》。

這幅由桑治平精心構思繪製的名畫,自從光緒七年走出古北口後,一直隨著張之洞從太原到廣州,從廣州到武昌,想不到,它今天居然又掛進了北京的相府。二十八年來,它歷經時光消磨、歲月侵蝕,卻依舊完好無損,色彩如新。畫面上的長城還是那樣蜿蜒蒼挺,城樓還是那樣高聳雄奇。然而,它的主人卻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更為可嘆的是,當年對著古北口立下宏誓的疆吏初膺者,為著自己的人生目標,在努力奮鬥二十八個春秋後,卻是如此心灰意冷。桑治平實在不想把他所聽到的張之洞留給人世的最後一句話說出來,經不住仁權的再次詢問,只得低沉地開了口:「他說,他一生的心血都白費了。」

大家的心頭全都像壓上一塊厚重的石板,一時間無法分辨:這究竟是一位事功熱衷者失望後的激憤之詞呢,還是一位睿智老人對亂世人生的冷峻思索?

更多內容,請見《大清權臣張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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