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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後主的「擔荷」 ——由王靜安先生《人間詞話》中的一句話說開來

王靜安先生《人間詞話》說:「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感,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王靜安先生對南唐後主李煜推崇備至,稱其詞正足以應尼采所言「以血書」之文學。「以血書」,則其文學作品之一字一句,必從心底涌發而出。不獨如此,更兼有一種悲劇之力量,因而感發讀者之共鳴益深。關於李煜的真性情,我們從他一系列詞作中不難體會到,而且對於他文字的悲劇力量,我們也不難感會,他身為亡國之君,身處囹圄,而一吐家國之恨,真可謂字字血淚,其中的悲劇情懷深深觸動我們的內心世界。

但值得我們注意並深思的是,王靜安先生接著更進一步,給予李煜以超乎尋常的評價,認為李煜「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靜安先生這一評價可謂一擲千鈞,在之前「以血書者」的評價基礎上又呈現了一種飛躍與升華。那麼,是什麼原因促使靜安先生給予李煜如此高的評價呢?我們都知道,佛祖的大慈悲,基督的大捨身,都可謂是對人類罪惡和苦難的大擔荷,而其擔荷之重之大,又恐非尋常人可與比肩。而靜安先生以一詞人而比類之,個中當有大緣由。

首先,我們先回到靜安先生所論的文本之初,來對李煜詞中的「擔荷」之意做一番探討。原文中這一論斷的提出,是在與宋徽宗趙佶相比較的條件下得出的。「宋道君皇帝詞略近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感」,靜安先生認為趙佶的詞「略似」李煜,然而「不過自道身世之感」,那麼這其中的「略似」在哪裡呢?而二者相比較,一個「不過自道身世之感」,而另一個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負人類罪惡之意」,其不同在何處?而靜安先生認為「大小固不同矣」,這其中的「大小」之別又在何處?下面我們帶著這三個問題,試略舉李煜和趙佶的兩首詞,以作闡明。

李煜《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趙佶《燕山亭》: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冷淡胭脂勻注,新樣靚裝,艷溢香融,羞煞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閑院落凄涼,幾番春暮。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有時不做。

首先,我們看這兩首詞流露出的基本情感基調,都是亡國之君回顧往昔而發出的家國之思,其中有深重的身世苦痛。同為一代君主,都享受過無上的尊寵和榮耀,而一朝淪為階下囚,這其中的身世和經歷是二人所同。而李煜詞中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與趙佶的「天遙水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同樣流露出深刻的今昔境遇對比。這是兩首詞情感基調的相似之處。此外,二人都寫到夢,李煜的「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趙佶的「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二者都通過夢,回味往昔的繁華,都通過夢暫時超離苦悶,然而,一夢醒來,終不免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的冷酷現實。這些都是二人詞境顯而易見的相似之處。然而靜安先生也只是說二者「略似」,仔細讀來,二人的詞境終有不同,而且有很大的不同。下面,我們來深入地分析這種不同。

我們試讀後主的詞,起句「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入眼便是一幅春夜雨窗獨坐的凄清畫面。在這幅畫面中,我們看到一個孤獨詞人的形象,而他舉手投足之間,呈現給我們的是內心深沉的無法排解的「恨」。「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詞人剛剛從一場睡夢中醒來,他在夢中依然是昔日的天子,醒來時驀然發現,那不過是「一晌貪歡」。繁華不再,眼前有的只是薄衾冷被,而耳畔聽到的只有窗外淅瀝的雨聲。詞的下闋,完全回到現實中來,「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江山故國在萬里之外,而此生此世,再難相見,只堪在夢裡回味,一切的繁華,一切的理想和抱負,一切的青春光景,都如同這春色一般,真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這詞裡面,可謂字字帶血,字字滲透著深沉的離恨。我們結合李煜另外一首詞《相見歡》一起品讀,就更容易體會其中的深味。

李煜《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這首詞的末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正和「流水落花春去也」一樣,流淌著的是詞人無法遏止的家國離恨。

那麼下面我們來看趙佶這首《燕山亭》。起句「裁剪冰綃,輕疊數重,冷淡胭脂勻注,新樣靚裝,艷溢香融,羞煞蕊珠宮女」,這起句和李煜全然不同,李煜是在一片春雨聲中展開他的故國離恨,而後面將他的繁華往事插入夢中,也不過「一晌貪歡」四個字一筆帶過。而趙佶往複長久地沉浸在他的故國夢中,而且他又不厭其煩地描寫舊時宮中的生活細節。所以我們讀他的詞,開始便感覺到一種瑣碎和甜膩的味道。後面接著寫到「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閑院落凄涼,幾番春暮」,這時他看到眼前的暮春光景,才漸漸回到現實中來。下闋進一步深化了現實的身世之感,「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這一句由雙燕起興,發故國之思,差可與「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相彷彿。末句由夢做結,表現出深沉的無奈和悵惘。縱觀全詞,詞氣節奏緩慢,雖有下闋一轉,然終不免於瑣屑滯澀,未能一氣貫注。而其情感流露未免如兒女之悲,誠如靜安先生所言「不過自道身世之感」。然而我們再回過頭讀李煜的詞,感情從心而發,一氣流淌直下,從始至終,真有滔滔不可止之勢。蓋其恨之深、傷之重,可謂大矣。徽宗家國之恨不能說不重,然較後主之言,詞中已見出「小」處。倘使其恨之大而深,其於故園往事,種種細節,自不暇作細瑣描繪。以我們尋常人之經歷體會,當生離死別之後,於過去人事之點點滴滴,豈能不一一過於腦海。然而傷痛所及,竟欲避之,唯恐勾起更深一層的傷痛。故李煜的詞,於故國時光,真如浮光掠影,才一碰觸,旋又拋開,正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更是「欲說還休」。而趙佶乃專註於往昔之生活細節,又不吝筆墨描繪之,此見其恨似不及後主之深且大也。就詞法而言,起首細述往昔生活亦是一法,然必在後面詞句上「發力」,方可「四兩撥千斤」,使其細節描繪成為今日無盡仇恨之砝碼。如李太白詩「越王勾踐破吳歸,戰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唯有鷓鴣飛」,正是此法。太白「只今」一句真是力可扛鼎,這一句的冷意直壓倒那前三句的暖意,使其為此句所用,反從對比中生出無盡滄桑意味,是以詩意大增,此趙佶未能辦也。

我們看李煜的詞,真是字字句句不可拆解,不可句摘,渾然一種傷恨瀰漫於字裡行間,而其間全然無遮掩,坦露出一個亡國之君內心的不盡悔恨。從其「一晌貪歡」四字,我們讀出多少故國繁華往事,社稷之興衰,人民之苦樂,皆繫於我之一身,家國之敗、故土之喪,皆由我之「一晌貪歡」所致。此正毫無掩飾地表達出自己內心的無限苦痛,同時也是深深的懺悔,雖欲以一身之苦贖家國之復安可得哉?此恨何極!對自己內心無限悔恨的和盤托出,此正是靜安先生所謂「以血書者」之所在,亦所謂「擔荷人類罪惡之意」之所在,同時也是李煜和趙佶詞境「大小不同」之所在。

關於李煜,王靜安先生又言「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我們於先生所言「為詞人所長處」雖未能完全贊同,但對於先生所評價李煜的「赤子之心」,在他的詞作中卻可以深刻地體會到。李煜之詞,句句從心中流淌而出,不加遮掩,不加粉飾,身為亡國之君,吐露出的卻是同於普通人的最真摯的內心情感,此時的李煜,去掉了一切外在的包裹,呈現出自己最真實的內心世界。正因如此,他才當得起這「赤子之心」。倘使李煜不為人君,為一普通人,亦必是有深情摯意之人,故出身境遇誠有偶然,而其詞人之「真」是天賦必然。

詩人詞人,唯「真」可貴。「赤子之心」,非大詩人大詞人不能如此。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大人」,實則是有真性情的人,有大胸襟的人,有大境界的人。若屈原、杜甫、蘇軾,皆是有「赤子之心」的詩人詞人,也唯其如此,其詩其詞方能感人至深,千載流傳。我們在他們的作品中,同樣能讀出一種「擔荷」之意。屈子之「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直將楚國的興亡擔荷起來,而杜甫「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心懷家國蒼生,其詩篇處處流露出悲憫情懷。蘇軾雖幾遭貶謫,而未嘗以身忘國,心繫社稷興衰。此種皆大詩人大詞人所超拔眾類所在。故總而言之,詩人詞人之所作,其情感驅動首先是來自自己最真實的內心世界,然而又不止於此,他在作品中完成一種超越和升華,即由個人感情升華為人性的普遍認同,因此才完成境界的升華,才能引起我們內心深刻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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