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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稿作品 謀殺豆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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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殺豆蔻

作者:徐皎月

「蕭蕭,說真的,你不覺得這個案子有疑點么?」

「阿言,你別瞎想了成不?作案動機,作案時間,作案工具都已經驗證了,盧雲自己也交代了。有什麼疑點?」許蕭蕭邊收拾材料邊頭也不抬地跟宋梓言說。

「看起來是這樣,可我總覺得有問題。」宋把剛剛列印出的幾張照片攤在桌上,「你看這張,這是岑雪濤兩周前在新區所購的一套房產,他登記的是盧雲的名字,可見岑雪濤確實是想和盧雲組建家庭的。那盧雲等著過好日子就得了,為什麼這個時候殺了岑雪濤的女兒?——還有這幾張,是岑瑤死前,岑雪濤和盧雲帶她一起在外邊吃飯,我從監控錄像里截的圖。他們的關係看起來也並沒有盧雲交代得那麼差,又怎麼會到了殺人的地步?」

蕭蕭走過來歪著頭看了看照片,蹙著眉頭喊韓至誠:「隊長,你過來看看。」

老韓眯起眼,從鏡框上面看了看照片,然後摘下眼鏡揉揉眼:「結案材料先別寫。梓言,蕭蕭,咱們再審一遍盧雲。」

叫盧雲的女人被帶了過來。她36歲,很瘦,臉色偏黃,長相也並無特點,所以在查案時,蕭蕭總是疑惑地嘟囔:「你們說這個岑雪濤,事業有成,長得也不錯,怎麼找個盧雲這樣的情婦?」宋梓言就常調侃道:「反正她八九不離十是出不去了,那要不你聯繫一下岑雪濤試試,看能不能當個姨太太什麼的?」每當這時候老韓指定會咳嗽一聲,一臉嚴肅:「要你們查案,哪這麼多廢話。」

宋梓言走神的這會兒,盧雲已經坐在了對面。老韓的食指習慣性地叩著桌面:「盧雲,結案前,我們覺得還是得問你幾句。」

盧雲不耐煩似的說:「韓警官,該交代的我都交代了,還有什麼要問的?」

宋梓言坐直身子,裝腔作勢地板著臉對她說:「盧雲,注意你的態度。」

盧雲笑了笑:「成。那韓警官,宋警官——還有什麼問題要問我?」

「我再問你最後一遍,岑瑤,真的是你殺的么?」

一個剛進局裡不久的小警員突然跑進來,他胳膊上草草纏著紗布,還有一道血線順著小臂滴下來:「韓隊,剛剛在新華路追捕逃犯,讓他給跑了,現在他們追到濱江道了。」

老韓站起來看看他的胳膊:「傷得不厲害就好。這伙子亡命徒媽的還敢襲警。你留這兒,我跟他們一起去追。」說完回頭沖宋示意一下,走出了審問室。

宋梓言對警員點點頭,他退出去,帶上了門。宋轉回頭看著盧雲笑笑:「沒嚇著你吧?」

她臉色微微發著白:「沒。」

「那咱們繼續。剛剛韓警官的問題你還沒回答——盧雲,岑瑤真的是你殺的么?」

「是我殺的。」

「你撒謊。」

她好笑似的抬眼看他:「我何必撒這種謊?」

「別搞得像我們神經兮兮似的——盧雲,你一個暈血的人,連剛剛小張的胳膊都不敢看,就敢捅死岑瑤,然後再把現場的血擦得一點不剩?說實話吧——為什麼要自首,說自己是兇手?」

她把身子往前探探,凝視著宋梓言,一字一句地說:

「我說了。岑瑤,就是我殺的。」

01

為了更加客觀,讓我們從頭講述一遍這個案件。

把時間撥到五天前。7月16日下午18時40分,雲城刑警支隊接到報案,在玉山南路的公園裡,一對散步的老夫婦在假山後發現了一具女屍。現場初步判斷,死亡時間大約在17時左右,死者年紀在15歲上下。假山不是第一案發現場。後經家屬指認,確定了死者是附近十二中的學生岑瑤,14歲,其父岑雪濤是本市一大型化工企業的所有者。

兩天後,岑雪濤的情人盧雲來自首,稱自己殺死了岑瑤。原因是岑瑤始終強烈反對盧雲和岑雪濤組建家庭,並多次對她進行語言羞辱。在當天兩人於公園發生激烈口角,岑瑤將盧雲推倒在地。盧雲一時氣憤,拾起地上的玻璃碎片割破了岑瑤的頸部主動脈,造成其失血過多死亡。盧雲迅速離開案發現場,過了十分鐘後又折返並清掃了現場血跡,擦去現場留下的指紋,並將屍體拖至平日無人經過的假山後。後因極度恐慌趕赴刑警隊自首。

「盧雲,這些是你所講述的犯罪過程對么?」

「對。」

「有什麼要補充的么?」

「你們有什麼要問的?——不然我不知道該講什麼。」

宋梓言往後仰仰身體,右手轉著筆若有所思看了看她,然後把筆插回口袋裡:「我今兒不是審你。我不聽你講以前重複過的那些。你就當朋友間閑聊,隨便講點兒什麼吧。」

盧雲不屑笑笑:「警官,你跟朋友閑聊時,會給她帶著這個?」她晃晃手上的鐐銬。

宋梓言聳聳肩:「我就這麼一說,你也知道,必要的客套話嘛。」

「那好吧——你想聽點兒什麼?」

「要麼講講,你跟岑雪濤的事兒?」

「男人女人之間,一個未婚,一個離異——然後,不就這麼點兒事兒?」盧雲跟人講話時,常帶著點兒既端莊又輕蔑的笑。端莊是出於習慣,輕蔑是有意剋制,因此總帶著虛張聲勢的兇狠。

「反正最近太平,我閑著沒事做;你在裡面也無聊。就講講唄——我是說,你和岑雪濤怎麼認識,怎麼相戀。你和他相識在他和前妻離婚之前還是之後,你和岑瑤的關係又是怎麼個不好法兒?你慢慢來,咱們有的是時間。盧雲,你別以為所有的死刑犯,都能聽到這句話——有的是時間。好了,現在開始吧。」

02

在人生的前十幾年,盧雲生活在一個村莊。這個地方屬於雲城,但距離真正的「雲城」,還有幾百公里。這幾百公里具體來說,是兩個小時的蜿蜒村路加上四小時的客車和四小時火車的距離。因此在十四歲之前,盧雲幾乎沒有出過這個村莊。

它的名字叫燕冢。盧雲不明白一個閉塞落後的地方有什麼資格叫這個美麗到甚至可稱得上詩意的名字。十歲那年的某一個清晨,盧雲外出打工的表姐回了燕冢,給她帶來了一套嶄新的衣服和一串珠子做的手鏈。表姐眉飛色舞地講述在外面的見聞和生活,然後跟盧雲說,大妮兒,你得好好上學,以後就能出去。盧雲不知道「出去」意味著什麼。但她模模糊糊地有了一種情緒,說不清楚,卻令人委屈。那天下午,表姐離開了後,盧雲走出家門,看到了一枚滾燙熱烈的落日。盧雲錯愕了一瞬,然後莫名其妙地向著落日跑去。農田盡於視線之極,而落日正在那條線上,不緊不慢地墮落。盧雲向著它跑去。跑去。農田間的道路不斷延伸並向後退,盧雲不知疲倦地跑。很久。直到再也看不見最後一抹餘暉。

盧雲停下來,怔怔地立在四合的暮色里。很久,然後她轉身走了回去。

後來盧雲問了母親:我要跑多久才能跑出燕冢?

母親若有所思地看看她:「那得很久呢。你跑出去要做什麼?人販子會把你抓走,賣給傻子當媳婦。別再亂跑了。」

盧雲垂下頭,回了屋裡。

那天晚上,妹妹很快就睡著了。盧雲躺在黑暗裡睜著眼。在她還不知道「失眠」這個詞的時候,就已經無意間學會了失眠。

母親和父親屋裡傳來了說話聲。母親溫柔的聲音說著:「咱得送大妮兒去縣城念初中。」

「誰供她?咱這點兒錢難供她倆。」

「誰說不是呢——可是我覺得咱得送她去念書。要麼不上了,過兩年嫁個人成了家,以後也跟咱一樣。」

「睡吧。現在說這個還早。睡吧。」父親無奈地嘆口氣。那屋裡便沒了聲音。

宋梓言打斷她:「你這樣講你的生平,什麼時候能講到岑雪濤?」

盧雲嗔怪道:「這就快了——你怎麼這點兒耐心都沒有?」

宋梓言笑道:「好好,對了——你剛提到你有個妹妹,但為什麼我們查你的檔案沒有查到?」

盧雲臉色暗了暗:「她六歲就生病夭折了。」

「很抱歉。我能問問她——叫什麼嗎?」

「她一直沒有戶口,所以沒起名字。」

「連個小名都沒有?」

盧雲了愣了愣,說:「有。我們都叫她『格格』。」

格格六歲因為肺病死去的那年,盧雲離開了燕冢。縣城裡最好的那家私立學校,因為她的畢業成績很好,免除了她大部分的學費。十四歲的初秋,盧雲坐著一輛進城賣棉花種子的車離開了燕冢。

「可惜那天我沒有看到那個我一直在追的夕陽。那天是個陰天。」盧雲笑著說,「後來,我就幾乎沒有再回來過。」

「後來你在逍河縣讀完了初中和高中,二十歲考上了雲城大學。本科畢業後在本校讀研,研究生畢業後就去了設計公司。這是你檔案顯示的。」

「沒錯,但是有些事檔案是記不住的。」盧雲把頭髮往耳後別了別,「我大學時在學校的模特隊,你知道的吧,模特隊經常有機會去給一些企業的開業和活動做禮儀。我就是在大二去給他們公司禮儀時認識岑雪濤的。」

宋梓言皺著眉頭撇撇嘴:「那年你二十一。岑雪濤也才剛結婚五年。我說的……沒錯吧?」

「沒錯。而且你沒說出來的,比如——我是他們婚姻里的第三者。也是沒錯的。」

「這個不歸我們管,這算是公民的私生活。」

「可你說了嘛,咱們這是朋友閑談——我可沒把這當客套話。」

「既然這樣,那你為什麼不配合你的『朋友』?我可是在努力幫你證明你無罪。」

「那恐怕讓你失望了。因為我真的有罪。」

03

岑瑤生在一個春天,因為那年異常溫暖,花期似乎也過早了些。岑雪濤急匆匆地從公交站往醫院跑去,在路上他看到了滿地的梧桐花。進了產房,他知道生產過程已經結束了。護士驚喜地抱起剛出生的岑瑤給她的媽媽楊夢君看:「你看,她可真好看,剛生出來眼就這麼大,頭髮也濃。」

楊夢君淡淡看了一眼,便閉上眼:「你把她抱過去吧,太吵了。」

岑雪濤看了她一眼,然後把岑瑤抱在自己懷裡。岑瑤的哭聲戛然而止,岑雪濤看到了她大大的黑漆漆的眼睛和花瓣一樣的嘴唇。所以很多年來,岑雪濤都堅信岑瑤是他在門口遇見的梧桐花里的某一朵。

後來,岑瑤知道了,自己的母親並不想生下她。但岑雪濤堅持要讓她來到這個世界,於是就有了後來的讓誰都不愉快的生活。這對於一個內心過於纖細敏感,而外在又美麗驕傲的小姑娘來說,無疑是痛苦的。岑瑤從小就被一遍遍地指責「如果不是為了生你,我也不會丟了去北京的工作機會,我也不會過現在這種日子。」岑瑤總是一言不發地用大眼睛瞪著楊夢君,這讓楊夢君更加氣不打一出來。岑瑤心想,可是媽媽,這怎麼能怪我呢。真可惜,明明我什麼都沒做,可是一出生我就毀了你們兩個的生活。

岑瑤一直很美。不是普通意義上評價小女孩的「漂亮」或者「可愛」這些模稜兩可的形容詞,而是「美」。這使她看起來既危險又脆弱。十三歲時,岑瑤上了初中。此時的她已經擁有了長長的筆直的腿和明麗的面孔。她剪了短頭髮,齊劉海,和《殺手萊昂》里的娜塔莉·波特曼一模一樣。岑瑤的學習不怎麼好,因此老師們對她的一切感到憂心:他們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不憑相貌而憑成績決定好惡的人,因此大多數老師並不怎麼喜歡岑瑤。

可同學們不一樣。美麗而霸道的女孩子,總是容易成為一個班級里的中心人物,所以有很多小女孩默契地圍在岑瑤周圍,而小男孩自然也喜歡向她獻殷勤。

「你都是哪兒聽來的這些?」蕭蕭咯咯地笑著,「這些小朋友的"愛恨情仇"你倒是門兒清。」

宋梓言白了她一眼:「嘖,這是我天天去初中接我小侄女打聽到的,都是重要信息好么?」

「你覺得兇手會出在那些小孩子里?」

「誰規定惡魔只能是成年人?——不過根據我聽到的版本,倒是岑瑤,才像個小惡魔。」

「怎麼講?」蕭蕭來了興趣。

宋梓言往身後的玻璃幕牆上貼上兩張照片:「那就得提到這兩個小朋友了。白如夢,杜子銘。」

04

「白如夢,你也是初二十八班的是么?」許蕭蕭看著對面坐著的很緊張的小女孩,努力用溫柔的、被宋梓言稱為做作的語氣問,「你和岑瑤熟不熟?」

白如夢咬了咬吸管頭,點點頭,又搖搖頭:「我不知道算不算熟。」

「怎麼呢?」

「我們不是朋友。但應該算很熟悉了。」

蕭蕭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個黑而丑的小女孩:「不是朋友,可是很熟悉…你是說,你們是"敵人"?」

白如夢慌張地抬頭看看她,又迅速低下:「我不知道。」

許蕭蕭低頭抿嘴笑笑,大抵猜到了情況。她攥了攥小姑娘放在桌上的手:「如夢,姐姐跟你說實話。我們查到了岑瑤出事兒那天,你去過玉山南路,但那個公園監控壞了,我們沒法確定你究竟去沒去過裡邊兒,也不知道你到底有沒有見過她。所以從現在開始,你要給我仔細講一講,你和岑瑤之間發生過什麼,16號那天,你究竟去過哪兒,你見過誰,發生過什麼。你別騙姐姐哦,我是警察,你撒謊騙不了我。好啦,我們開始吧。」

白如夢從小是個內心濕潤的女孩子,她也很早就意識到了自己與同齡人的不同。大人喜歡將她的濕潤描述為「多愁傷感」,可白如夢知道自己並不是這樣的。相反,她很容易快樂。一片好看的葉子,一朵形狀奇特的雲,一隻小貓的親近試探,都能給她很久的快樂。但白如夢逐漸發現,並沒有人在意她的快樂與憂愁——因為她的外表不適合容納一顆濕潤的心。白如夢的父母都是普通相貌的人,這樣的父母,大多數會生出與他們一樣普通的孩子;運氣好些,將優點攢一下,也許可以擁有一個漂亮的後代。可白如夢偏偏是攢起來了父母二人的缺陷:母親短小的身材,父親黑黃的膚色和細長的小眼睛。在青春期,她糟糕地發胖了——而且不是那種屬於女性的可稱為「豐滿」的發胖。脂肪只是均勻地鋪在了她的身體上,使她看起來有點…怎麼形容呢,憨態可掬?就像QQ的形象一樣,一隻矮胖的企鵝——可白如夢又沒有那麼可愛。

當一顆細膩過頭的心放在了這樣的身體里,擁有著這兩樣東西的人便不會過得很輕鬆。人人都是膚淺的,不管他們自己承不承認,又是否表現出來。成年人懂得掩飾,而小孩子便是赤裸裸的、極少修飾的惡。所以白如夢沒有太多的朋友——乾脆可以說,是沒有朋友。

好在她從小便習慣了來自身邊同齡人的作弄,也便每天樂呵呵的,不放在心上。十二歲時,她考初中沒有考上,爸爸媽媽求人賠笑臉塞了不少錢,才把她塞進了十二中。

十二中在雲城及周圍地區都算是比較有名氣的,這是一所私立的半封閉半軍事化管理的中學,以高升學率和很好的師資力量而趾高氣揚。能來到十二中讀書的小孩子,若非成績好得嚇人,就必定是富裕人家拿真金白銀砸進來的。所以他們穿著剪裁合身的校服走在路上,都帶著點兒清高和驕傲——這清高多少有點兒幼稚,可總還是令人羨慕的。

白如夢是住校生,每周六晚上回家一天。和她同宿舍住著四個小女孩兒,大家倒也算和氣,但她們多少還是有點排斥樣子不好看,性格又有點奇怪的白如夢。

岑瑤就住在白如夢的下床。入學第一天,白如夢在宿舍大汗淋漓地收拾床鋪,聽到一個細而清澈的聲音問:「你是白如夢么?」她回頭,看到了一個好看得有點兒超出自己認知範圍的小姑娘——她穿著一條海軍風的裙子,腿可真長,頭髮看起來又濃密又軟。她微微揚著下巴對白如夢笑笑:「我剛看到門上貼的名字了,咱倆上下鋪。我叫岑瑤。」

兩個孩子那時候都不知道,不幸的伏筆總是埋得很早,而且不動聲色。她們的人生從那時候,就被徹底改變了。

05

「有什麼收穫沒?」宋梓言晃晃悠悠地走過來,遞給許蕭蕭一隻剛洗乾淨的蘋果。

蕭蕭咔嚓咬了一口,皺著眉頭搖搖頭:「沒聽到什麼實質性內容,她媽就來接她了。只能明天再去問。」

「你覺得這小姑娘有問題么?」

「說不上有問題,但我覺得她跟岑瑤之間一定有點什麼小恩小怨的…嗨呀,你明知道我不擅長這方面的心理戰,幹嘛不自己去?」

「我得潛伏在他們學校當卧底不能暴露呀。」宋梓言得意地笑笑,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我跟你說誒,就死者,她們班裡的英語老師,特正。那長腿,那腰——我打算下手,你看咋樣。」

蕭蕭臉沉了沉:「合著你就打著查案的名號去撩妹兒了?咱人民警察內部怎麼有你這種敗類?」

「誒,這怎麼還急了?我這不是工作愛情兩不誤么,人民警察也得解決個人感情問題對不對……」

韓至誠正好走進來,宋梓言迅速閉上嘴,卻被喊住:「阿言,蕭蕭,你們過來。」

老韓坐在桌前,鋪開一摞文件:「我今兒跟他們把那伙兒人販子逮住了,全承認了。你們猜我有什麼意外發現?」

「什麼?」兩人立即警覺起來。

「你們看,這個頭兒交代的,在二十二年前,他們從雲城市逍河縣黛冢村買了三個孩子,轉手賣到了南方。你們看其中這個——一個小女孩兒,姓盧,是黑戶那時候沒有名字。再想想,盧雲說她有個妹妹,比她小八歲,在她十四歲那年這個妹妹死了。盧雲今年多少歲?」

「三十六。二十二年前她剛好十四,你是說…」

韓至誠一摔資料:「盧雲這個妹妹根本就沒死,而是被她的父母以五千塊錢的價格賣了。盧雲肯定不會不知道,那她為什麼要撒謊?」

「盧雲,格格根本就沒死,對么?」宋梓言認真看著面前的女人,「你為什麼要隱瞞?」

盧雲皺著眉頭抬起頭看著他:「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麼?」

「我不知道我妹妹沒有死。我父母告訴我她已經不在了,他們…」

「你到底想隱瞞什麼?」

「我沒有隱瞞。」

「那你在大學幾年,頻繁地去了南方十幾次,其中多是四川省和貴州省。你去做什麼了?」

盧雲無奈地笑笑:「警官,你以為我去做什麼了?」

「你知道格格被賣到了南方,但不知道具體的地點。你去找她了。」

「你們的想像力還真是豐富。行吧,我承認。格格沒有死。我確實去找過她,但是失敗了。」

「所以為什麼要撒謊?」

「這件事跟我犯的案子無關,我何必說出來給再我的父母添麻煩?」

宋梓言知道引出了盧雲的軟肋,立即質問道:「你還記得你的父母?那你想沒想過,如果你被訂了罪一槍崩了,他們該怎麼辦?」

「我留下的錢足夠他們後半生用了,岑雪濤也會…「

「岑雪濤為什麼要管殺了他女兒的人的父母?」

盧雲的眼神閃了閃,她低下頭不再說話。宋梓言在十幾秒的安靜之後,緩緩開口道:

「盧雲,你知道死是怎麼一回事么?」

盧雲咬了咬嘴唇,看著宋梓言。

「盧雲,我以前也以為,死不過就是像電視劇里常說的那樣,什麼腦袋掉了碗大個疤,什麼生亦何歡死亦何懼——盧雲我告訴你,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說得就跟你死過一樣。」

「我沒死過,我也不打算最近死。」宋梓言冷冷笑了笑,「可是我見過我的母親去世。還有,你知道的,我這個職業,跟死人打交道挺多的。」

「嗯。」

「你知道吧,我進刑警隊之後,第一次跟老韓出任務,就是一起惡性街頭械鬥。死了八個人,基本上都是十幾歲二十上下的小年輕兒。八具屍體,血肉模糊。我們花了好大勁兒才把那片的街徹底洗乾淨。這些人基本上跟家人關係淡漠,家人來鬧,也就是為了要錢,錢要到了,也就不管別的了。可那陣子我總是睡不著,一閉眼,就是八具血淋淋的屍體。八個正當好年紀的生命。盧雲,如果沒人記著,那死這件事,既不莊重,也不嚴肅,反而像個鬧劇一樣無足輕重。可你不一樣。盧雲。

「我母親在我大二那年得了個難纏的病,去年去世了。那是我第一次去火葬場。怎麼說呢,那時候她的骨頭全都凸出來幾乎要捅破皮膚;嘴角破破爛爛滲著血絲,幹了就變成了和皮膚一樣的蠟黃。火化之後,這些都沒了。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骨灰"並不是一捧灰,裡面還有很多不小的骨頭碴子,得家屬自己拿個金屬的東西磨碎了才能裝進骨灰盒裡。盧雲,你的父母,——恕我直言,他們是為了送你念書才把你妹妹賣給別人吧。你是他們的——用個挺俗的詞,驕傲。你是他們清白而貧瘠人生的所有慰藉和希望。你想讓你的父母看著你被子彈弄得血肉模糊的臉,把你送進熔爐,然後再捧著你的骨灰給你磨骨頭碴子么?」

「人都有一死。我和他們早晚得分開,現在只不過是早走一點兒。」盧雲明顯底氣不足地說。

「不一樣。你死在刑場上,不是家裡,不是醫院裡,所有人會將你的死稱為「罪有應得」而不是「可惜」——所有人都會記得,你是一個壞人,一個殺害十四歲小女孩兒的惡魔。你愛的人,牽掛你的人,你的爸爸,你的媽媽,你的朋友們和同事們,他們會永遠懷著恥辱思念你。他們會努力說服自己,告訴自己你不是一個這樣的人,你不是壞人你不會殺人,你溫柔善良知書達理,你是大家的驕傲…可是盧雲,他們能和這個世界抗衡多久呢?他們的餘生都將在恥辱和妥協中度過,他們最終會不會恨你?會不會恨你,讓他們一輩子的清白有了污點、會不會恨你讓他們的愛和思念永遠成了見不得天日的罪惡的感情?甚至,會不會恨你,不是死於疾病,不是死於交通意外,而是死於「法律制裁」,死於「殺人償命」?你的父親,你的母親,你的妹妹,還有…岑雪濤。」

盧雲打了個寒戰,她直視著宋梓言,嘴唇不自覺地顫抖著:「他…「

「你明明就愛他。不是貪戀他的錢,或是什麼安穩生活和別人的羨慕。你給岑雪濤做了十幾年的情婦,從他一窮二白,你們就在一起。盧雲,你愛他。你不可能殺他的女兒,你不可能為了自己的私慾就殺他唯一的女兒。盧雲,我再問你一次,我不問別的,我只是想問你:岑瑤是你殺的么?」

盧雲手指上連著手背的筋脈因為不自覺的用力而明顯地突起著。她撥開臉上的碎頭髮,捂著臉久久地沉默著。過了很久,宋梓言聽到了她細小的、卻清晰的聲音:

「不是。」

06

從小到大,白如夢最怕的就是那種必須兩人一組做的活動,因為別人都是成雙結對,而她總是被剩下。這天英語老師讓兩三人一組排練一段對話,她使勁低著頭假裝看課本,其實眼眶和臉都已經憋紅了。突然有個身影來到她桌旁,輕聲問:「白如夢,咱倆一組吧。」她驚訝地抬頭,看到岑瑤抱著英語書對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你英語好嘛,我成績差得很,你來編對話然後教我可不可以?」

白如夢趕快用力地點點頭,不知道說什麼好。岑瑤搬了自己的凳子過來,坐在她旁邊。這時候旁邊過去兩個男生竊竊地笑:「美女與野獸!哈哈哈。」岑瑤扭過頭瞪了他們一眼:「你們滾遠點兒成么?」

白如夢感激地看著岑瑤。她知道岑瑤不會因為英語差就沒有伴兒,她只是來為自己解圍。她在心裡感激著,同時又偷偷地想,她可真好看啊,我和她一起,可不就是美女與野獸么,於是臉漲得更紅。岑瑤以為她是因為剛剛男生的話難過,拍拍她的肩膀:「別理他們,傻X。」

白如夢吃驚地看著岑瑤,她很隨意自然地把那句同齡女孩子難以啟齒的髒話說了出來,表情也是一如既往的不屑和高傲。白如夢更深地羨慕起了她——做一個漂亮於是恃寵而驕的女孩子是什麼感覺?自己恐怕永遠沒機會體驗。

於是從那一天,岑瑤突然成了白如夢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雖然她不是岑瑤唯一的朋友,也不是最好的朋友,只是她很多普通朋友中的一個,但白如夢已經無比地開心了。那段時間,白爸爸白媽媽都發現自己的女兒笑得越來越多,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也感到高興。白如夢有時候纏著父母給她買洋娃娃時多買一個,然後認真地說:「我要送給我的好朋友。」白爸爸好奇地說:「你總是提到的好朋友是誰?改天帶她來咱們家玩兒吧。」

可惜,她們的友誼並沒能持續到這個「改天」,就因為一個男孩子破裂了。

這個男孩子叫杜子銘,是十八班都公認的好看的男生。而岑瑤喜歡杜子銘,也是公開的秘密,大家都盼著見到班花班草出雙入對的場景,偏偏杜子銘對岑瑤總是愛答不理一臉冷淡。岑瑤也不急不慌,還是熱情洋溢地每天跟他打招呼,隔三差五給他送早點送小禮物。

這天岑瑤因為家裡有事,晚來了一節課。在課間時,有個一貫愛捉弄人的男孩子在走廊和另外幾個同學說笑,看到白如夢走過來,他沖另幾個人神神秘秘地笑了笑,然後突然伸出腳擋在了白如夢腳下。白如夢沒有防備,結結實實地趴在了地上。那幾個人便哄地笑起來,「始作俑者」還用尖細的嗓音說道:「呦,這不是咱們如夢么,這不過年不過節地磕什麼頭啊,快起來吧。」白如夢的眼眶漲滿了眼淚,她笨拙地想爬起來,手掌卻火辣辣地疼。這時候有個人走到她身邊,猶豫了一下,還是扶著她的胳膊把她攙起來。她低著頭小聲說謝謝,抹了抹模糊了視線的眼淚。旁邊幾個人更是陰聲怪氣地起鬨:「英雄救美啊杜子銘,呦,真是感人,哈哈哈。」

杜子銘看了他們一眼,然後跟白如夢說:「你身上都擦破了,去醫務室吧,我跟你一起去。」

然後他就往人群外走,白如夢不知所措地像個跟班一樣走在他身後。

這時候岑瑤剛好背著回來,打算進教室,剛剛的男生便跟她說:「岑瑤,你可小心著吧,剛剛你們家阿銘可是陪白如夢去醫務室了——倆人那叫一個好。」周圍的人又開始鬨笑,岑瑤不知所以,但聽到杜子銘的名字立即變得警覺:「你說什麼?他倆平時都不說話,怎麼?」

「你自己去看看唄。」

岑瑤包都沒來得及放,便往醫務室飛跑過去。推開門,正看到杜子銘認真地給白如夢擦藥,這奇怪的溫情脈脈的畫面刺得岑瑤生疼,她顧不上多想什麼,把包重重往桌上一摔:「杜子銘你幹嘛呢?」

杜子銘莫名其妙地看看她:「她摔傷了,我給她塗塗藥,怎麼了?」

「她自己沒手,非得你給塗?」

白如夢急得說不上話:「岑瑤,不是……」

杜子銘微微帶著慍色:「我怎麼樣關你什麼事?」

「你……」岑瑤一時氣結,「我就是看不慣!」

「誰讓你來看的?岑瑤,你怎麼這麼莫名其妙?」

岑瑤的大眼睛裡漾著眼淚,但她努力忍著不讓它們流下來——這對她來說駕輕就熟。在無數次爸爸媽媽的爭吵和媽媽對她的訓斥中,她已經習慣了梗著脖子裝作心狠和不在意。她兇狠又幽怨地看向白如夢,白如夢慌亂地低下頭不敢看她。然後岑瑤拎起包轉身走了出去。

白如夢趕快追到教室,氣喘吁吁地在岑瑤課桌旁剛剛立定,想要跟她說些什麼,就聽到岑瑤冷冰冰地用不大不小的、剛好全班都足以聽到的聲音說:

「白如夢,我以後和小洛她們一組做英語對話練習,你去找別人一組吧。」

07

那天早上,岑瑤咬著麵包急匆匆地出門趕上去學校的公交,過了幾站,在等紅燈時她無意間往窗外一看,在街對面發現了一個熟悉的、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身影,還和一個陌生女人手拉著手。岑瑤擠到車前門,沖司機急切地說:「麻煩開一下門讓我下去,快點!」司機不明就裡,給她開了門。這時候交通燈換成了綠燈,岑瑤不顧滿街急促的喇叭聲和罵罵咧咧的聲音,穿過車流跑到街對面,來到那兩人面前。

岑雪濤窘迫詫異地看著她:「瑤瑤你……」

「你不是去江蘇出差了么?你怎麼在這兒?她是誰?」

旁邊的女人慌張地看看岑雪濤,勉強地笑著對岑瑤說:「我是你爸的員工,瑤瑤……」

「我他媽沒問你!」岑瑤繼續瞪著岑雪濤質問,「她是誰?」

「她是盧雲。」岑雪濤反倒平靜下來,簡潔地回答。

「她和你什麼關係?」

「戀愛關係。」

「去你媽的戀愛關係,你們這是婚外情關係!」

「我和你媽已經在協議離婚了,你應該也知道。盧阿姨沒有結婚,我們倆是合法合理的。」

岑瑤冷冷一笑:「你和我媽媽離婚就是為了她么?」

「我和你媽媽的婚姻破裂是我們倆不合適,跟別人沒關係。」

「我不管你們那些事,反正我不會讓你和她在一起的。」岑瑤看了一眼他們,轉身叫了一輛計程車,鑽了進去。

他怎麼能這麼若無其事?一句「感情破裂」就可以解釋所有事情?那我呢——既然他們倆根本就不合適,又何必生下我?又何必這麼多年一吵架就把過錯推給根本就是無錯無辜也無能為力的我身上?

岑瑤心亂如麻。她頂著夏日八點多的,令人煩躁的太陽走到教室門口,就聽到班裡最惹人厭的男生嬉皮笑臉地對她說:「岑瑤,你可小心點兒吧,你們家阿銘可是陪白如夢……」

去你們媽的吧。岑瑤憤怒地想。杜子銘你只能是我的,憑什麼連你也來羞辱我?你拿一個醜八怪來羞辱我對你的迷戀。白如夢,我對你夠好了吧,你有什麼資格跟我搶東西,就憑你,你個醜陋的胖子,你這頭蠢豬——岑瑤跑去醫務室沖他們發了火。她回到教室,靜了靜,看到白如夢含著委屈和恐慌的臉出現在她桌前——得了吧你,別裝可憐了,你當我是傻逼么?她用全班人剛好都能聽到的不大不小的聲音,在馬上要打上課鈴而老師還沒進來的不早不晚的時刻,平靜而淡漠地對白如夢說:「白如夢,我以後和小洛她們一組做對話聯繫。你去找別人吧。」

岑瑤其實不知道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但她可以確定,自己不是善良的人。當時對白如夢伸出橄欖枝,也並不是真的想要和她做朋友。如果說對她的惻隱之心,不能說沒有,但總歸是只有一點點。她只是那天心情很好,又突然想扮演一次巾幗英雄的角色,於是才走到她身邊,對她說自己想和她一組。後來也無非是因為,自己的朋友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也就無所謂了。而且對白如夢的小恩小惠就可以換來她對自己的「忠心耿耿」,再加上做好人的成就感和他人對這份看起來的善良的讚許,何樂不為?

但今天,燥熱的天氣,晃眼的太陽都讓岑瑤覺得厭煩。她對這種角色扮演感覺無聊了,於是就扔了這根廉價的橄欖枝,咧咧嘴露出了自己稚嫩又尖利的獠牙。其實她自己不是不明白,爸爸,盧雲,白如夢,杜子銘,哪一個也沒有真的做什麼對不起她的事。但她就是想拿出十足的狠勁兒來恨他們,來針對他們。

岑瑤在這個過於明亮和混亂的早上沒有意識到,仇恨這種情緒,猶如猛獸,早晚會反噬到自己。她扯下幾張作業本上的紙撕成小份,傳給了許多同學。上面寫著:

「白如夢不要臉勾引杜子銘。賤貨。」

「所以說她後來對你倆怎麼樣了?」蕭蕭認真地聽完白如夢這段的講述。

「沒,也沒什麼。」白如夢微微用力地抓著書包帶子,「就不理我唄,還能怎麼樣。」

蕭蕭的八卦心突然泛濫,忍不住問:「所以你喜不喜歡那個杜子銘?」

白如夢漲紅了臉,迅速搖搖頭:「不,不喜歡。」

蕭蕭莫名覺得,這個小胖姑娘害羞的時候其實有一點「可愛」的因素。也許她長大幾歲,瘦一點兒,再打扮打扮,可以成為一個正常的小姑娘——當然,「漂亮」應該是不沾邊兒了。但她應該會成為一個讓人親切的女人,再往後,會是一個和氣的鄰居和同事,一個絮叨卻溫柔的妻子和母親。無論如何,她會擁有比十四歲就離世的岑瑤更好的一生,只要——只要她不是殺人兇手。

蕭蕭沒有意識到自己嘆了口氣,然後她還是打起精神,饒有興緻地對白如夢說:「下次你帶杜子銘一起來吧。我也想見見,『班草』到底是什麼樣的。」

08

宋梓言歪著身子靠在學校門口跟門衛阿叔閑扯,英語老師陳朝雪正好走了過來,和他打招呼:「小帥哥你又來接宋小影呀。」

「不啊美女,今天她爸爸接她,我是來找你。」宋梓言笑得燦爛。

「找我?什麼事?」

「我一單身男青年,來找你這個漂亮姑娘等著搭訕,能是什麼事兒?」

陳朝雪笑了笑,嘴角明顯著兩個小梨渦:「得了你,學校這是教書育人的地方,我還趕著上下節課,沒空跟你閑開玩笑。你快回去吧。」

「別啊,知道你有課,留個電話都不成?」

她撇撇嘴,在包里翻了翻:「我沒帶紙。」

宋梓言彎著晶亮的的笑眼看著她,她從包里掏出支口紅來,拉過宋梓言的手臂寫了一串號碼:「我叫陳朝雪,你呢?」

「宋梓言。」

「回頭聯繫,走了。」她擺擺手,轉身進了學校。宋梓言呆站著看她的背影,門衛阿叔拍拍他,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我觀察過每天來上班的年輕女老師,她是最俊的了,你加油。」

宋梓言也拍拍他:「知道了王哥,我儘力。」

剛和白如夢談完話,從學校旁邊麥當勞出來的許蕭蕭看到這一幕,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白如夢慧黠一笑:「姐姐,你喜歡那個哥哥?」

許蕭蕭點了點她的頭:「小鬼——我才不喜歡他,別亂說。」

「他也是警察么?」

蕭蕭愣了愣,想到宋梓言目前算是「潛伏」狀態,於是笑道:「他不是警察,他是我前男友,總愛劈腿,我把他踹了。」

「但他經常來找陳老師說話,他們是不是談戀愛了啊?」

蕭蕭氣呼呼地說:「我管他呢,愛跟誰談跟誰談。好啦,你快回去上課吧,別管大人的事。」

宋梓言回到刑警隊,換下便裝,來到審訊室。

「盧雲,今天咱們照常聊聊吧。」

盧雲顯然已經對他的死纏爛打習慣,不再神態緊繃:「警官今天想問我什麼?」

「今天講講你是怎麼去找妹妹,但是沒有找到的吧。」

在十四年前,盧雲回了一次家。他們中間蓋過一次新房,所以現在住的是後來蓋的房子,原來的院子廢棄了。那天不知道為什麼,神使鬼差,她走到了原來的老屋裡。原來的東西都七七八八搬走了,只在爸媽的卧房裡有一張斷了腿的桌子。她打開抽屜,在裡面發現了一張紙條:

「1995年,盧儉經孫勇手將六歲女童賣給貴州省貴陽市周國慶,周國慶支付5000元現金。」

盧雲將這張紙條看了很多遍,然後塞進了口袋,走了出去。她突然想起來了格格被賣走的前一天。那天是寒假的第二天,她的六歲生日,爸爸媽媽破天荒給她買了一隻生日蛋糕,現在想想,那隻蛋糕做得很拙劣,也沒有蠟燭和奶油的花朵。但他們那時從來沒有吃過蛋糕。盧雲生了氣,想著自己每次生日,爸爸媽媽也都是給她煮一碗麵條就當慶祝了,她想到爸爸媽媽平日里對格格的寵愛——連這個小名都是證據,她是格格,是大家的公主,而喊自己時永遠是不帶親昵的「阿雲」。平時什麼活兒也要自己干,放了學還要去喂完羊才能回來寫作業——她越想越覺得委屈。於是她和格格吵了架——她知道是自己無理取鬧——她對著開心地和媽媽笑鬧的格格大聲吼:「你吵死了!能不能閉嘴!」然後氣呼呼地回了屋子,把頭蒙進被子里不想聽他們說話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就不知不覺睡著了。

那晚格格沒有回屋和她一起睡,第二天她醒來,發現家裡沒有人。時至中午爸爸媽媽才回來,他們腫著眼,對她勉強地笑笑:「阿雲,做飯了么。」

她點點頭,問:「格格呢?」

「洗洗手咱們吃飯吧,我們給你買了……」

「格格呢?」

媽媽突然失聲哭起來。她不知所措地看著。那一刻十三歲的盧雲懵懵懂懂地覺得,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都結束了。

二十二歲的盧雲站在院子里,在陽光下將紙條拿出來仔細地看了一遍。那天下午她離開了家鄉。去找格格。她滿腦子只有這一個念頭——我得去找到她。

是岑雪濤陪她一起去的。那是他們相識的第二年,已經基本確立了穩定的相處模式——岑雪濤每月給她支付生活費,偶爾但不頻繁地來學校接她出去。盧雲不是那種能讓男人為她魂牽夢繞的女人,但她好在溫柔和順。二十二歲的盧雲沒有現在這麼瘦,圓潤的鵝蛋臉,中庸的五官,北方女孩子的高挑勻稱的身材,都讓岑雪濤覺得——剛剛好。而且她出現得也剛剛好——在他對整日只會抱怨的妻子、瑣碎的家庭事務、沒有起色的事業感到厭倦和失望的時候,盧雲剛剛好填充了他內心的一塊兒空缺,讓那裡不再成年呼嘯著朔風。

他們一起坐在火車的下鋪說話。這節車廂人不多,乘客大多已經躺在了自己的床位上。列車在夜色降臨後行至武漢,岑雪濤看著窗外,兩行江畔燈火照亮了一片水光與波瀾,「阿雲,是長江——」他轉過頭,發現盧雲不知道什麼時候趴在他腿上睡著了。

就在這時,車廂的燈熄了。岑雪濤坐在一片黑暗裡,溫柔地看著安靜睡著的盧雲——她像個小嬰兒——他無端地這樣想著,然後低下頭,在她發梢輕輕吻了一下。

在這時候,他的手機震了一下,然後照亮了小小一片黑暗。他拿起來看了看,愣了一會兒,然後小心給盧雲蓋上被子,自己爬到了中鋪躺下了。

宋梓言挑挑眉毛:「那條簡訊是什麼?」

盧雲無奈地笑了笑:「是楊夢君——也就是他老婆——發的。她說她懷孕了。」

「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第二天一早去洗漱,看到他手機從衣兜里掉了出來,一時好奇,就打開翻了翻。其實,你知道么——」

「嗯?」

「其實那時候我正打算告訴他——我也懷孕了。」

09

宋梓言按時來到那家餐廳,發現陳朝雪已經坐在那裡了。「你挺準時嘛,一點兒也不像一般美女的做派。」

陳朝雪好笑道:「我不是美女嘛,哪裡還敢有那些愛遲到愛矜持的習慣。對了,剛剛我已經點過了,你想吃什麼再加。」

時已初秋,她仍穿了一條紅色的連衣裙,領口開得很大,露著直而平的鎖骨,修長的脖頸和流暢的肩部線條。宋梓言在心裡自言自語著,正好和盧雲不一樣。陳朝雪天生就是讓男人飛蛾撲火蠟炬成灰的女人。她妝容不繁重,卻帶著天然的艷麗濃郁。正紅的唇膏塗得很媚,但笑起來卻有兩顆天真的虎牙。她笑著問宋梓言:「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可你好像一直沒有說過你是什麼人。這不公平。」

宋梓言雖然審過不少嫌犯,也研究過亂七八糟的微表情書籍,卻沒意識到自己撒謊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地在桌上叩食指:「我嘛,自由工作者,非職業電競選手——說白了,無業游民。」

「你多大?」

「18厘米。」

「……」陳朝雪愣了愣,然後咯咯地笑起來,「我不信。」

「怎麼不信?」

「我見過的都沒有。」

「聽起來你見過不少?」

陳朝雪聳聳肩:「也沒多少,不過這樣講可以顯得我閱人無數。說正經的,你多大年紀?」

「我29。你呢?你多大了。」

「34D。」

這次輪到宋梓言紅著臉咯咯地笑起來了:「你這樣能當好人民教師?」

「那好吧,我二十六——還有,在學校我可正經可賢良淑德了。」

「那怎麼跟我說話就不正經?你是不是對我有非分之想?」宋梓言笑道。

陳朝雪右手托著腮抿嘴笑著看他,然後往前微微探了探身子:「是啊,害怕了么小夥子?」

「有點害怕。」宋梓言哈哈笑著。正在這時菜端了上來,第一道前菜是一份金槍魚沙拉。碎的魚肉被重新弄成魚的形狀擺在湖藍色的盤裡,切成薄片的洋蔥圈和黃瓜片擺成魚鱗的形狀。

陳朝雪笑道:「這還挺巧的,盤子是湖,魚在湖水裡游。」

「人類就是擅長自欺欺人。魚已經死了,永遠也不可能再遊了。」

陳朝雪若有所思地看看他,然後挑起一塊兒魚肉遞到他嘴邊:「那就讓它們死得其所嘛——嘗嘗看。」

這樣的約會隨後又發生了幾次。查案子時宋梓言不聯繫陳朝雪,她也不會主動找他。得了空約她出來,她也便欣然赴約。宋梓言倒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不知道自己於她算是什麼身份,他們之間又算是什麼關係。本來靠近她只是為了多了解點岑瑤所在班級的情況,以便得到些線索。如今假作真時真亦假,自己倒真的有點著迷。

宋梓言帶她來了自己的出租屋。其實父母也在雲城住,但因為離工作地點太遠,又擔心自己職業的特殊性給他們帶來麻煩,他一般住在這裡。

陳朝雪在還算是整潔的屋子裡慢慢看了一圈:「不錯,沒有女人的東西。看來你平時作風不錯嘛。」

「其實是在你來之前都藏起來了。」宋梓言在後邊倚著冰箱看著她笑。

「所以你說要帶我回家看你們家『會翻跟斗』的小貓,哪裡呢?」陳朝雪走到了落地帘子後的陽台認真地看了看。

「我騙你的嘛。不然用什麼借口帶你來我家?」

陳朝雪從帘子里探出頭來,撇撇嘴:「害我白高興了一路。」

「那怎麼補償你?」

她走過來站在宋梓言面前,微微仰著頭看他。然後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湊過去用耳語說:「其實你不拿小貓的借口騙我,我也會跟你來的。」

宋梓言愣了兩秒,然後一把摟住她的腰,把她抱起來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熱烈地吻她。陳朝雪輕生熟路地回應著他,宋梓言突然羞赧笑了,一隻手把她摟在胸口,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另一隻手玩著她的發梢戲謔道:「你怎麼這麼主動?」

她坐在桌子上,身子往後仰看著他「你想讓我怎麼矜持一點兒呢?」

宋梓言臉色黯了黯:「你真的談過很多戀愛么?」

「對呀。怎麼了。」陳朝雪在指尖繞著自己的頭髮,「你親完就反悔了?你也是來騙我的?」

「我騙你什麼呢?」

「就像之前那些人一樣,讓我覺得你是真的喜歡我。」

宋梓言摸了摸她的頭:「那你不信不就好了?」

她微微揚著頭看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

「嗯,我要是能做到也就好了,可惜我總也做不到。從我出生開始,遇到的人,沒有一個是真的愛我。我啊,沒有什麼東西可給人的,也就只有感情還算是清白。可我掏心掏肺給了,他們倒嫌我只有這些,太寒酸。就丟下走了。但下回再碰見這樣的人,我還是想試試——萬一,他是真心的呢?」

宋梓言凝神看著她:「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你。我此時此刻可以說,我沒有騙你——可誰知道以後呢。所以我只能說,我沒有打算騙你。可如果以後不小心讓你失望了,你不要怪我。」

陳朝雪跳下桌子。她所有的動作都給人一種「輕盈」的感覺,走路時腿也是綳得筆直,腳步很輕。她走到客廳,坐在地上的毯子上,趴在茶几邊玩兒著一隻盒子:「阿言,你特別寂寞吧。」

「嗯?」

「你看,你的屋子不是特別整潔,可見你不是多麼愛收拾東西的人。可你這隻盒子里的硬幣都從大到小,擺得整整齊齊。你做這些事兒的時候,一定挺寂寞的。」

宋梓言走過來坐在她旁邊微微笑著說:「你說的沒錯。可又怎麼樣呢,這不才是人生的常態么。」他看著她把玩硬幣的手,白皙細膩,關節美麗而嶙峋。只有右手中指有一塊兒常年寫字留下的薄薄的繭。

「小雪,你的家人,朋友,我都沒有見過。」

「我連你是做什麼的都不知道。」

「你做我女朋友,我就跟你說。」

「我不。」陳朝雪抬起頭看著他,莞爾一笑。

10

蕭蕭看著身旁緊張的男孩子,笑了笑,往湖裡撒了幾顆魚食:「你不用這麼緊張。你叫杜子銘是么?」

「嗯。」

「小帥哥你好,我叫許蕭蕭。」

「警察姐姐你好。」

「嘖,你這麼喊顯得怪疏遠的,你就不能喊我許姐姐?」

杜子銘抬頭看看許蕭蕭的小圓臉,覺得她不像想像中警察的樣子:「許姐姐,我不知道岑瑤是怎麼死的。」

「嗯。我也沒打算問到這個,但你能不能給我講講,你和岑瑤,和白如夢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

杜子銘囁嚅了半天,像是狠了狠心,用力往湖裡投了一把魚食:

「姐姐,我能跟你說實話么?」

「嗯?」

「我覺得岑瑤,說不定就是如夢殺的。」

從那天岑瑤正式宣告了和白如夢絕交之後,白如夢再次成為了全班的眾矢之的。而這次,捎帶著杜子銘一起。杜子銘學習很好,長得清秀白凈,但在男生里並不受歡迎,相反,還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但是在那個上午,從杜子銘拉起白如夢說「我陪你去醫務室」,他便成為了一場不倫不類的戲劇的主角。那天體內的正義感和「英雄主義」驅使著他拉起趴在地上被人羞辱的灰姑娘,他無聲地對她說,別害怕,我保護你。其實他忘了,他從來沒有和白如夢說過話,他不過是喜歡標榜自己勇敢和磊落,而白如夢的悲慘恰好滿足了他內心期待出現的橋段——坦白說,他和覺得自己在「施捨」白如夢的岑瑤,並沒有什麼區別。那天他酣暢淋漓地享受了一個青春期男孩子的英雄主義,拉著飽受欺凌的灰姑娘穿過了人群走了出去。要去哪裡呢?醫務室。沒錯。可是之後呢?

杜子銘沒有想過,他的一次逞能,會使白如夢陷入更糟糕的處境,並且還連累到了自己。他們的課本上經常被人寫上不堪入目的詞句,發下來的卷子也會被人撕碎扔在地上;放在車棚的自行車的輪胎被扎破更是經常的。於是在漫無止境的被孤立的遭遇中,杜子銘和白如夢只能真的結為了盟友。

白如夢的生日在六月初,他們的班級有一個默認的規定,每個同學生日前一天,值日生會在後邊黑板的一側寫出來,提醒大家第二天中午休息時要唱生日快樂歌。杜子銘給白如夢準備了一張賀卡,還有一隻音樂盒,他覺得大家應該不會給她唱歌,於是打算等中午時把禮物送給她。

其實白如夢並不是沒有優點。她英語和語文成績很好,尤其是作文寫得很好。而且她唱歌很好聽,杜子銘經常在和她單獨待在一起時聽她唱歌。奇怪的是,那天大家似乎突然仁慈了起來。那些平時喜歡嘲弄她的男生一上午都很安分,白如夢覺得很開心,似乎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走了。

到了中午,白如夢回到教室,發現桌子上放著一隻盒子,綁著粉色的綢帶。白如夢愣住了。這時候所有人都圍過來,唱起了生日快樂歌。白如夢驚慌無措地看著大家,這時候岑瑤笑著開口說:「白如夢,快拆禮物呀。」旁邊的人也都起鬨道:「快拆開,說不定是你們杜子銘送你的呢。」

解開綢帶,打開盒子,大家還沒看清就聽到了幾個女生的尖叫。一隻巨大的髒兮兮的黑老鼠從裡面竄出來,裡面還留著一隻死老鼠,嘴角吐著白沫。這是老鼠的身上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歪歪扭扭的「白如夢」幾個字。

白如夢的表情凝滯在臉上。她慢慢地抬起頭,把目光鎖在了人群中的岑瑤身上。岑瑤臉上還掛著看熱鬧的笑,被白如夢的目光盯得周身一冷:「白如夢你看我幹嘛啊,這他媽又不是我放的。」

這時候杜子銘剛回到教室,看到圍在白如夢座位旁的人,猜到發生了什麼。他三兩步走過去,看到盒子里的死老鼠,感覺一陣作嘔。他拉起白如夢:「我們走。」

白如夢不動,依舊定定地看著岑瑤。杜子銘第一次在白如夢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種不再屬於她的,凜冽而不加掩飾的殺氣。他不知道自己的語氣里已經有了央求的意味:「如夢,咱們走吧。咱們走吧。」

白如夢跟著他到了教學樓後的小涼亭里。杜子銘拿出剛剛要送給她的東西:「你不要跟他們生氣啦。你看,這是我特意給你買的,你看喜不喜歡…」

「杜子銘。」

「嗯?」

「我要把他們殺了。」白如夢的嘴角微微上翹著,輕聲說,「把他們所有人,都殺了。」

「你的意思是,白如夢把岑瑤叫到公園殺了她?」老韓皺著眉頭看著蕭蕭。

「我不能確定,但目前看,白如夢的作案動機最大不是么?」

「不是沒有可能,但是憑她一個小孩子,不可能單獨做到這些,難道杜子銘也是幫凶?」韓至誠轉頭問宋梓言,「阿言,你覺得呢?」

「如果從作案動機看,的確是他們兩個最大。可我有兩點不明白——第一,如果杜子銘是幫凶,那他為什麼還要跟蕭蕭講這些?這不是不打自招么?第二,如果白如夢是兇手,那為什麼盧雲要替她頂罪?從目前我們查到的信息里,並沒有任何錶明她倆認識的部分。」

「盧雲承認她是為誰頂罪了么?」

「她只說自己不是兇手,其他的,就一句也不肯說了。她說她也不知道究竟誰是兇手。」

老韓托著腮想了想:「你們說有沒有可能,盧雲一開始其實沒有說謊?」

「什麼?」

「也許案發那天,是岑瑤被白如夢叫到了沒有監控的公園裡,兩個人發生了爭執。而這時候,盧雲因為個什麼我們目前不知道的原因,也來到了這兒。在之後,岑瑤對盧雲進行了人身攻擊,她一時憤怒,殺了岑瑤,然後和白如夢一起處理了現場,並且威脅白如夢守口如瓶?——又或者……」

「啊——」蕭蕭突然驚呼道,「你們有沒有注意到,盧雲提到了,在岑瑤的媽媽懷上岑瑤的時候,她也正好懷了孕,但是後來那個孩子流掉了——岑瑤十四,白如夢比岑瑤只差了兩個月。岑瑤為什麼那麼恨白如夢?就因為白如夢和杜子銘的關係么?會不會……是因為岑瑤知道了什麼,比如,白如夢其實和她是同父異母的姐妹?」

11

「我還是覺得,我們這樣猜是沒用的。還是得按傳統刑偵的——找直接證據。」老韓對蕭蕭說,「蕭蕭,我交給你一個任務。你去把案發當天,所有玉山南路附近的街道、周邊店鋪、以及其他一切可以調出來的監控錄像都找來,然後一點一點地看,看那天盧雲到底有沒有去過案發現場、白如夢,杜子銘,以及所有可疑的人,到底誰去過那裡,幾點去過。越精確越好,聽到沒有?」

「明白。」

「阿言,你,跟我再去一趟案發現場。」

案發之後下了一場雨,現場的痕迹被衝掉了部分。兇手極聰明,反偵察意識也很強——現場沒有留下任何腳印、指紋,案發現場鮮有人來,附近監控幾乎都是廢棄的,以至於老韓一直懷疑這起案件並非一時起意,而是蓄謀已久。可屍檢結果又的確顯示,岑瑤脖頸處動脈的傷口是由匕首狀的玻璃片造成,其中還殘留著玻璃碎渣,這又讓他們相信兇手的確是憤怒之下隨手拿起玻璃片進行了兇殺。

「阿言,」老韓喊宋梓言過去,「如果兇手是用玻璃片作案,那她自己的手也一定會被割破。你注意過盧雲的手沒有?」

「注意過,她手上沒有傷口。」

老韓蹲在地上仔細看著第一案發現場的地面,突然發現了什麼:「阿言你看——」

宋梓言蹲下細看,是一根落在雜草中的,浸了血漬的斷了的頭繩。「拿回去檢查一下。」

「老韓,你覺得是白如夢么?」

老韓抬眼看了看宋梓言:「你剛來時我就告訴過你,動機、心理,這些的確重要,但最重要的還是證據。別讓你的思維困住。」

化驗的結果出來,頭繩上殘留的血漬與盧雲的血液相似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但與白如夢並不吻合——我們之前的腦洞明顯出現了錯誤,白如夢與盧雲並沒有任何關係。

「不是盧雲,不是岑瑤,不是白如夢,卻和盧雲這麼像——」蕭蕭嘟囔著,「那現場的血是誰的?有他/她的血液,那一定是碰過兇器。十有八九,就是兇手。」

宋梓言問:「蕭蕭,你的監控看的怎麼樣?」

「7月16號下午四點十分,岑瑤和兩個女生一起出現在距案發現場兩條街道之隔的學校門口,根據附近一些商鋪的監控可以看到她們一起往相反方向走了——那應該是岑瑤的家的方向。下午四點三十五,岑瑤出現在玉山南路路段的監控錄像里,然後出了監控範圍,應該就是去了那個公園;白如夢大概兩分鐘後,出現在同一段錄像中。盧雲的私家車大概在四點四十七分出現在公園另一方向的玉山東路街道的監控錄像中。五點五分,這時岑瑤應該已經身亡了,盧雲的車從玉山東路離開。之後就沒有了。」

「也就是說,沒有拍到白如夢離開的錄像?」

「怪就怪在這裡。所以我覺得,白如夢應該是坐盧雲的車一起離開的。」

「那輛車之後去了哪兒?」

「中間監控斷了兩個路段,再拍到時是晚上五點一刻,之後是回了盧雲的住所。但是不確定之間她是否去了別的地方。」

宋梓言盯著監控錄像仔細看了幾分鐘,轉頭看向蕭蕭:「蕭蕭,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這輛車裡,還有別人?」

12

十四年前那次旅途持續了兩天一夜,到達那個不甚發達的城市時,已經是傍晚。貴州的山很多。盧雲以前只在地理課本上聽到過這裡,「山河相間,縱列分布」,到了這兒才知道,所謂的險峻地貌其實並不駭人,相反,倒十分美。盧雲拿著那張記地址的紙,走在一條街道上,夕陽曖昧地掛在這條街的盡頭。這時候,從對面過來一個年輕女孩子——說年輕不合適,那時候的她,大概是岑瑤和白如夢此時的年紀。她穿著一條背帶裙,逆著光對著盧雲走過來。盧雲怔怔地停下腳步看著她,她走到身邊時,疑惑地望了望盧雲。盧雲開口問:

「你是格格么?」

小女孩兒疑惑地站住,看著盧雲。盧雲說:「你爸爸是姓周么?」

她點點頭。

「你今年十四歲,對么?」

小女孩開口,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說:「你是阿雲么?」

「岑先生,您能確保今天您說的這些是真實的么?」宋梓言打量著面前的岑雪濤——與他之前在報刊電視上的形象不同,驟然喪女之後的岑雪濤迅速地衰老和憔悴了。西裝在他身上也失去了原來「雄姿英發」的意味,變得有點唯唯諾諾,無精打采。他表情凝滯地點點頭:「能。」

「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小女孩兒長什麼樣?如果現在讓你指認,你能認出來么?」老韓問。

「記不清了。這麼些年過去了,肯定也變了模樣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認出來。」

蕭蕭突然進來:「老韓,阿言,你們過來看監控——那天和盧雲一起上車的,還有另外一個人。」

宋梓言回到家,發現屋門的雙保險被人開了一道,他警惕地推開門,看到陳朝雪立在窗前看著他。

「你怎麼來了?」宋梓言鬆了口氣笑道,「我今兒忙著查案,回來晚了。你等多久了?」

「也沒多久。」陳朝雪笑著拿起外套,自然地挽起宋梓言的胳膊來到客廳,「看個電影吧咱們。」

她隨手拿起一張盤,一個老片子,《愛在日落黃昏時》。男女主角火車相遇,在維也納度過了瘋狂一夜,日出之前分手。九年後,男主角將兩人故事寫成小說,暢銷一時,於巴黎的書店再次遇見了女主角。但兩人只有一下午的時間,兩人一再告別,一再相送,太陽就快落山。

陳朝雪低了低頭,宋梓言看到她眼裡含著眼淚。她轉頭看向宋梓言,嫣然一笑,眼淚恰到好處落下來:「該說再見了。」

宋梓言聞言變了神色,立即敏銳地想伸手束住陳朝雪的胳膊,卻被陳朝雪躲過,她一把掏出宋梓言藏在外套下的手銬,銬住宋梓言的一隻手,另一隻銬在柜子把手上。

陳朝雪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自嘲般聳聳肩:「我小時候小偷小摸慣了,手很快。你應該有點防備。」

「朝雪,你去自首吧。你放了我,去自首。你跑不掉的,他們很快就會知道你就是兇手。」宋梓言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帶了一種叫「悲戚」的東西,「你去自首吧。」

「你記得么,咱們一起看冰火的時候,我說,我最喜歡的一句台詞么——艾莉婭的老師問她,死神來了的時候,你要對他說什麼?——not today.」她把鑰匙從窗口扔下去,「阿言,求你給我一點點時間。」

陳朝雪離開十分鐘後,蕭蕭帶著一隊人破門而入,看到了被銬在原地的宋梓言。她抓住宋梓言的領口:「她人呢?陳朝雪呢?你他媽把她放了?」

「你去雁冢村,盧雲的父母家找她。你們快去。」宋梓言紅著眼眶說,「蕭蕭,我沒有放她走!我說的是真的,你快帶人去!」

許蕭蕭帶人來到盧雲父母的家門口,陳朝雪正等在那裡。她倚在破舊的門口疲憊地對蕭蕭笑:「許警官,我是殺害岑瑤的兇手。你帶我走吧。」

13

「姓名?」

「陳朝雪。」

「我說真名。」

「周雪。」

「年齡?」

「28周歲。」

「職業?」

「初中英語老師。」

「與被害人關係?」

「我是她班級的老師。」

「你和自首人的關係?」

「她是我的親姐姐。六歲那年我被賣給養父母。」

「周雪,是你殺了岑瑤么?」

「是。我認罪。」

14

青春期的很多年裡,陳朝雪都在做同一個夢——那時候她的名字還叫周雪。夢裡有一片麥田,澄黃,飽滿,熱情洋溢。她在麥田裡笑著奔跑,雲朵悠閑地掛在空中,偶爾輕飄飄地晃動,而空氣里有一股香醇的,果實成熟的氣味兒。然後她躺在麥田中的一片空地上,寧靜地看著天空。

然後她從這個夢裡醒來,空氣里潮濕的水汽讓她有點說不清的心酸。她在養母罵罵咧咧的抱怨里洗漱,吃早飯,然後去上學。

那一年她十四歲,來到這裡第八年。養母有點神經質,喜歡摔打東西,歇斯底里地哭。養父在沒人看到的時候經常對她動手動腳。她沒有零花錢,沒有穿過新衣服,吃不飽。在學校被人欺負,其中有幾個女孩子,不學習,早早燙了頭髮畫著濃妝,然後在上學或放學的路上把她堵住問她要錢。她沒有錢,後來就學會了偷。還有一些男孩子,喜歡喊她「騷雞」,說她和她的爸爸亂搞。所有人同仇敵愾地捉弄她,撕壞她的試卷,趁她不注意踹倒她的凳子,往她頭髮上粘嚼過的口香糖,在她的杯子里倒進不知名的液體。每天如此。她看不到盡頭。

直到有天,她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個奇怪的年輕女人。她站在夕陽的餘光里,臉上是欲語還休的複雜表情。陳朝雪站住,她突然想起了那個和她在麥田裡奔跑的影子,想起了在很小很小時候和她爭吵的姐姐——她問:你是格格么?

——「你是阿雲么?」

盧雲偷偷打給她錢,直到讀大學。大學畢業後,她終於回到了雲城。大二那年,養父喝醉了酒,在半夜回家時被劫匪砍死了。她回了貴陽,冷漠地看他下了葬。後來她沒有再回來過。她改了個名字,叫陳朝雪。

陳朝雪發現自己終於過上了清白的人生,清白,而且充滿希望。她有了一份體面的工作,交了不少的朋友。她談過不少戀愛,或長或短——可她發現自己喪失了——或者說,她根本沒有擁有過愛人的能力,她缺乏安全感,因此經常對感情感到懷疑,動搖,最終厭煩。

在去年,陳朝雪帶了一個新班級。她注意到班裡有個叫白如夢的小女孩,英語很好,很有靈氣——但是她很自卑。一個丑姑娘身上的靈氣是難以為人所知的,但她們經常以另一種方式稱為班級的關注中心——以被捉弄和欺侮的方式。

已經二十八歲,再也不會被人欺侮的陳朝雪看到這些卻總是不寒而慄。她發狠打罵過那些欺負白如夢的男生——儘管這是班主任的職責而不是她的。但她總會想起十幾年前的自己,她總恍惚覺得自己仍然倒在地上任人打罵,卻沒有一個人願意過來保護她。

這些毫無理由就作惡的「小孩子」,沒有任何律法和任何人可以懲治他們。也許被欺負的小姑娘會留下心理陰影,會得抑鬱症,會自卑一輩子,有的甚至會自殺——可這些作惡者不會得到懲罰。他們會平安長大,自在地度過一生。

如果大家願意的話,讓我們把時間再調回那一天。七月十六號,一個天氣不算差的日子。

在下午的第一個課間,岑瑤塞給白如夢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五點到玉山南公園,我們談談。

那一節是英語課,下課後岑瑤先走出了教室,白如夢走到講台桌旁剛剛給學生解完疑的陳朝雪面前小聲對她說,老師,岑瑤約我五點去玉山南公園,我有點害怕你能不能跟在我後面。

下午四點二十分,陳朝雪去另一條路買了點東西,碰到了剛下班的盧雲,然後乘盧雲的車一同去了玉山南公園。

下午四點四十九分,陳朝雪和盧雲到達公園時,看到白如夢和岑瑤已經廝打起來,她們拉開兩個人,這時候白如夢大聲吼了一句:「沒有人會愛你,所以你的爸爸要拋棄你們,和別人在一起!」岑瑤愣了一下,然後眼裡充滿了血,她用驚人的力量掙脫了盧雲的胳膊,用力打了白如夢一個耳光,然後拿起地上的玻璃片,突然反過身向盧雲扎了過來。陳朝雪衝過去,用力別過她的胳膊,一瞬間湧進腦海的記憶和無法壓抑的仇恨突然控制住了陳朝雪的身體——她忘了岑瑤並不是小時候抽她耳光往她臉上吐唾沫的女孩子,她忘了岑瑤並不是真的罪不可恕,她忘了她自己並不是上帝也沒有裁決任何人的資格,而她會為自己的衝動付出代價——當她想起來這些時,玻璃片已經劃破了岑瑤的脖頸。很深。然後血就那樣直接地噴了出來。她倒在了地上劇烈地喘息抽搐。幾十秒鐘。就沒有了生命跡象。

陳朝雪手上滴著血,驚恐地退了兩步。然後她對呆在原地的盧雲說:「阿雲,你把她帶走。你們快走。」

五點二十分,盧雲開車帶白如夢回了她的住處,陳朝雪把岑瑤的屍體拖到了假山後,並用自己的絲巾擦掉了所有東西上的指紋,然後用雜草掩蓋了血跡和她的屍體。

下午六點,陳朝雪從後門離開了玉山南公園。自始至終,她沒有出現在公園附近的監控中。

六點三十五分,一對老夫婦來散步,他們的狗聞到了血味兒,翻開了雜草,露出了岑瑤的屍體。老夫婦六點四十分報了案。

「你的手上有割痕,那天你把玩硬幣時,我看到了,但沒有把它和這樁兇殺案聯繫起來。」宋梓言苦笑道,「愛情使人盲目。」

陳朝雪穿著囚服坐在另一側,頭髮已經被剪得很短。宋梓言問她:「你什麼時候知道我是警察的?」

「那天,白如夢告訴我,你是那個小女警官的前男友。所以,你接近我,只是為了調查我是不是兇手么?」

「不是。」宋梓言無奈地笑道,「如果不是你說話時那一點點南方口音,如果你沒有讓我看出你那麼討厭小孩子,我可能永遠不會把你和那個本來應該遠在貴州的女孩子聯繫起來。如果不是你手上的傷疤,如果不是那個非常模糊的監控里出現在盧雲身邊的影子——我永遠不會想到,你是殺人兇手……你知道么,我本來想,等這個案子結了,就正式跟你告白的。」

陳朝雪嫣然一笑:「謝謝你。」

「謝什麼。」

「謝謝你讓我在死之前還能被人愛一次。真的挺……挺謝謝你。也對不起你。」

宋梓言隔著淚看著她:「怕死么你?」說完這句話覺得難為情,又不自然地笑笑,「我是說…」

陳朝雪突然問:「那天那個我沒有看完的電影,最後男主角趕上飛機了么?」

「沒有。」九年後導演又拍了部片子告訴大家,他沒有趕上飛機,而是留了下來,他們最終長相廝守。

「那我就少一點兒遺憾了。好吧——麻煩你讓他們通融通融,開槍准一點兒,別弄花我的臉行么?」

「我儘力。」

「阿言。再見了。」

這個無數次遺棄我的世界,我要和你說再見了。我辛苦的,骯髒的,劣跡斑斑的,無可救藥的,疲倦不堪的靈魂,再見。

最終,陳朝雪因故意傷害罪,被判處死刑。盧雲因包庇罪和偽證罪,判處有期徒刑五年。

穿著囚衣的盧雲和陳朝雪匆匆見了一面。盧雲含淚笑著說:「格格,對不起。那天是你的生日,我不該和你吵架的。對不起。」她們都知道,這個對不起來的太晚,已經整整過去了二十二年。如同死亡一樣,永遠回不了頭。

一顆子彈在陳朝雪的身體里呼嘯而過。北方的麥田和天空,給了她永遠的自由。

尾 聲

「你以後打算怎麼辦呢?畢竟出了這樣的事。」宋梓言看著對面咬著吸管的白如夢。

「爸爸媽媽給我找了別的學校,我應該馬上就轉學了。」

「嗯,換個環境也好。」

「宋叔叔,其實……其實我覺得,陳老師她不是壞人。」

「那岑瑤呢?」

「唉,岑瑤也不是壞人。」

「每個人都得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價——我不知道怎麼形容,總之,你不能以暴制暴,這種事,得留給"法律"來做,你明白么?」

「嗯。」白如夢又搖搖頭,「也不是特別明白。」

「其實別說你了,我做了這麼久警察,有時候也不怎麼明白。」

「宋叔叔,你喜歡陳老師么?」

宋梓言看了看她笑笑:「小鬼。」然後嘆口氣,「喜不喜歡,又有什麼用?」

「其實我看的出來,那個叫蕭蕭的警察姐姐喜歡你。」

「好了,你別操心我們的事了,要去新學校了,緊張么?」

「緊張。但是也不緊張——再壞能壞到哪裡去呢?生活啊,就是這樣……」白如夢像個大人一樣憂鬱地嘆氣。

「雖然你不夠漂亮,但長大一定會有男孩子愛你的。」宋梓言認真地說,「我保證。我是警察,不會騙人——你好好讀書,好好生活。就都會好的。」

「真的么?」

「嗯。真的。」

白如夢慢慢翹起嘴角,給了宋梓言一個毫無保留的笑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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