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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迷霧: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札記

2015年夏天,我在日本讀日語時住在一戶東京人家裡,女主人是個會講英文和中文的都市白領,想法和視野都比較開明。大概因為看到我是個學近現代史的中國人,她在一次閑聊中主動提起了中日戰爭。她不理解為什麼中國人和韓國人總因歷史問題抓著日本不放,理由是:都是過去的事了,向前看難道不好嗎?

我告訴她,確實是過去的事了,但就算是最黑暗的往事,還是需要記住,畢竟真實發生過就不能被抹去,大家更要從中吸取教訓。

她勸我體諒日本老百姓的心態,大致意思是,日本是個地震多發國家,遭遇過太多災難,如果把每一場地震都記住,那就會背負太多死亡和痛苦,所以人們更傾向於忘記不幸的往事。對戰爭也是一樣,她女兒就在靖國神社附近的重點高中讀書,如果每次路過都要想一想日本當年對外國的侵略,那就別想好好生活了。

(日本靖國神社中,充滿對歷史的否認和歪曲的博物館「游就館」)

她的「地震健忘論」讓我難以接受,但卻讓我想起了一件往事:高中的一堂歷史課上,老師教完歐盟的歷史後問我們,為什麼東亞國家文化相通,卻無法像歐盟一樣建立共同體。大家討論的結論是,因為東亞國家還有太多歷史包袱。班裡的氣氛有點惆悵:都對日本極右翼咬牙切齒,有的還開過「佔領日本」之類的玩笑,但又都是看日漫日劇長大,還覺得日語頗有親切感。

那麼,那個女主人的話聽來荒謬,是不是也有一定的道理?是不是忘記過去,大家都能輕鬆一點,和諧相處,共同進步?是不是這樣就能讓國家和國家、族群和族群之間不再有衝突,全人類團結起來,實現「天下大同」的理想?可是,在遺忘過去的同時,我們會不會遺失什麼東西呢?

這些問題在過去幾年中讓我無法釋懷。而就在我和這位女主人談話的同年,後來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出版了小說《被掩埋的巨人》,恰恰也討論了這些問題。

(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

故事講述的是公元6世紀,英國傳說中的後亞瑟王時期,一對老夫婦動身去找失散多年的兒子。他們穿過荒野、村莊、河流和高山,遇見顯赫的貴族和英勇的戰士,也遭遇過怪獸和精靈,最後在目睹了與惡龍的決戰後走向旅途的終點。

在尋子和屠龍的兩條主線下,故事探討了記憶和遺忘這一主題:當年,亞瑟王帶領圓桌騎士抵禦不列顛免受撒克遜人的侵襲,贏得勝利後,他的智囊巫師梅林給巨龍施法,讓它噴出具有失憶功能的迷霧,這樣不列顛人和撒克遜人就能忘記曾經的分裂和仇恨,實現永久和平。而撒克遜戰士維斯坦之所以要屠龍,是在為下一場戰爭做準備,想喚醒全族人的記憶,向不列顛人復仇。他在途中培養了一個有戰士潛力的撒克遜少年埃德溫,為的是將仇恨延續下去。

在迷霧中生活的人們常想起過往的片段,隨著故事的推進,這些片段拼湊的真相也越來越血腥。男主人公埃克索看上去是個溫柔又有點懦弱的老人,但他曾是亞瑟王麾下一名英勇的戰士,憑外交才能被撒克遜人尊稱為「和平騎士」,可他所在的不列顛軍隊卻無情屠殺了那些信任他的老弱婦孺。當年的戰爭中不乏這樣慘烈的場面:兩名撒克遜戰士被湧來的不列顛大軍逼上一座高塔,在激烈的肉搏戰後放火,將困在塔中的敵人全部燒死,而那座高塔後來成了一座修道院不起眼的一部分,它見證的惡鬥也鮮為人知。

(畫中的不列顛與撒克遜之戰)

公元6世紀的英國奇幻世界離我們很遠,但故事中的仇恨卻似曾相識。中國讀者在讀《被掩埋的巨人》時不難聯想到中日關係,而石黑一雄也確實想介入一個極其現實的議題。在一次採訪中,石黑一雄說他的創作動因來自南斯拉夫解體時在歐洲的見聞和盧安達的種族屠殺,此外還包括種族隔離後的南非及二戰後的日本。但他不想寫一部純粹紀實或者歷史的作品,而是想通過隱喻來表達這種現象的普遍性和永恆性。

在我看來,石黑一雄對群體記憶的看法是相當悲觀的。書中沒有給出任何和解的可能性:不列顛人不打算為曾經的暴行道歉,撒克遜人則準備將仇恨世代延續下去,一旦恢復記憶,戰爭就會立刻爆發。在戰士維斯坦的想像中,巨龍死去後,人們就會乘夜色放火燒鄰居的房子,孩子們會在黎明時被弔死,河流會被屍體堵塞,撒克遜人會開疆拓土,把不列顛人斬盡殺絕。十幾歲的埃德溫記住了維斯坦的告誡,去恨每一個不列顛人,似乎並沒考慮到在冤冤相報的循環之外還存在其他選擇。

那麼,作者把仇恨怪罪到歷史頭上是否公允?歷史事實是客觀存在的,但如何解釋、如何記憶歷史卻有很大的主觀性。譬如故事中煽動撒克遜人復仇的,其實並不是兩族對立的歷史本身,而是以此為借口實現擴張野心的撒克遜領袖。要讓埃德溫這樣的年輕人真正延續父輩的廝殺,則需要特定的教育來反覆鞏固仇恨。同樣,從人的利己本能考慮,我也不認為人們一恢復記憶就會立刻開始互相殘殺,更有可能是一些實際的利益衝突,或是某種自上而下的命令點燃了導火索,而歷史仇恨則起到了火上澆油的效果。在這些方面,作者對歷史本身的關注似乎有點簡單化了。

(盧安達種族屠殺)

相對而言,他對個體記憶的看法更為溫情,與群體記憶形成了有趣的對照。巨龍的迷霧不僅掩蓋了不列顛人和撒克遜人的戰爭,也影響著作為主人公的埃克索和比特麗絲的日常生活。這對老夫婦淡忘了各自的身份和婚姻的往事,包括他們是如何與兒子失散的,他們對這些私人記憶的追尋貫穿了全書。

和歷史仇恨一樣,他們找回的記憶並不美好。兩人看似恩愛,但他們的婚姻其實曾遭遇過嚴重危機,兒子正是在那時憤而出走,最後客死他鄉。他們在故事開頭想找兒子團聚,實際上是潛意識裡想找兒子的墳墓而已。

如果說群體記憶充滿了血腥氣,那個體記憶則帶來了寬恕。埃克索和比特麗絲的婚姻並未因為缺憾而破裂,當他們回憶往事時,依能愉快地想起年輕時的某一天,比特麗絲拎著一籃雞蛋回家,埃克索怕她冒失摔跤,不放心地盯著雞蛋看。他們此前那有點做作的夫妻關係(比如埃克索總叫比特麗絲「公主」,比特麗絲總要確認埃克索是不是還在她身邊)也變得更加真實了,有磕磕碰碰,也有簡單平淡的幸福。

個人的回憶和群體的歷史,看似沒有直接關係,但卻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它們都維繫著人的身份。書中多次出現渡船的意象,船夫要求過路的夫妻各自講一段美好回憶,如果足夠恩愛,他們就可以一同乘船去彼岸,如果不夠,他們則不得不分開過河,以後再也無法相見。彼岸象徵著死亡,而他們分享的回憶則可以被解讀為他們曾經存在並且相愛的意義。埃克索和比特麗絲之所以急於找回記憶,就是為了迎接這一考驗,換句話說,是為了不要在不知道自己是誰、愛過什麼人的情況下,孤零零地飄入虛空。

(石黑一雄)

也許正因為這樣,要彌合群體間的裂痕,可以從個體記憶中找到一些提示。臨近結尾時,撒克遜少年埃德溫和身為不列顛人的老夫婦告別,踏上復仇之路。比特麗絲叫住了他,提醒說:「在未來的日子裡,記住我們。記住我們,記住你男孩時的這段友誼。」埃德溫學會了恨所有不列顛人,但他不打算把這對溫和的老夫婦視為仇人。這樣的個例無法阻止即將到來的血戰,但至少,有一個撒克遜人和兩個不列顛人達成了和解,這是一個積極的開始。也許在未來與不列顛人廝殺時,他真的會憶起這段友誼,想到面前的對手也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愛有恨的普通人呢?

正像梅林散布的那場迷霧,還有我在日本認識的那位女主人所說的那樣,有些事情似乎是不要記住更輕鬆一些。但放棄回憶(無論是個人的還是群體的,好的還是壞的)意味著割去自己的一部分身份,因害怕積怨而選擇逃避更是懦夫的選擇。那麼,如何在銘記歷史的同時實現互相理解、防範那些仇恨的挑唆,則需要更多勇氣和警覺。石黑一雄的這本小說和古往今來的大小衝突都告訴我們,也許永遠都不會有正確答案。但至少我們可以從個體與個體的尊重和寬容開始吧。

遺忘|第八章 答案:參見今天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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