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族民間傳說11：懺悔塔傳奇
從古至今，藏區活躍著許許多多的商隊，他們常年穿梭在古道上，翻越在崇山峻岭之間，還要經歷很多意想不到的艱難。做生意講的是天時、地利、人和，因此像洛噶這樣的大商人靠著祖孫三代的辛勤經營才算是小有規模。洛噶的願望是想做全藏區有名的大充本（大商人），因此小心守護著祖上的基業，凡事親力親為，但凡與他有過交往的人，都說洛噶是誠信可靠，聰慧善良的人，憑藉著良好的信譽和口碑，洛噶的商隊越發興盛起來。
有一次，洛噶像往常一樣，又帶著二十來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向拉薩出發了，走了十來天的路程，幾乎每天都是陰雨相伴，洛噶正擔心著下雨會拖慢商隊的行程，突然就來了一股山洪，將他們前進的道路阻斷了。洛噶一邊安慰受驚的人馬，一邊四下尋找繞行的道路。這時他彷彿想起來小時候聽爺爺說過，他最初開始跟隨商隊也在這裡被洪水切斷了道路，結果他們找到了另外一條出路，後來生意十分順利，才有了現在的家業。洛噶果然在山邊看到一條荒蕪的小道，便帶著隊伍繼續前進。
一段雜草叢生的羊腸小道之後，前方的道路越來越寬，兩邊的山勢也逐漸開闊，久違的陽光從烏雲背後露了出來，一條蜿蜒的小河兩岸水草豐美，一行人放任馬兒歇息吃草，他們也在此打尖喝茶。看見自己的人馬恢復了精神抖擻的模樣，洛噶打從心眼裡高興，他決心走出去後要把這條道路告訴給更多的人。
走到傍晚的時候，還不見任何村莊，只在前方山坳里隱隱看到一處廢棄的房屋。洛噶說：「前面有舊房子，說明離村莊也不遠了，今晚先在此處歇息，明天找人問問清楚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大家緊趕慢趕終於在天黑前來到了宿營地。這座房子看起來像是被廢棄了幾十年，如今只剩下一圈不到一米高的石牆，圍牆內野草森森。洛噶指揮大家在廢墟外面卸貨紮營。雖然要在野外宿營，但這是商隊出發以來的第一個晴天，眾人難免欣喜，二十來人圍著篝火喝酒唱歌跳舞好不快活，大家都帶著酒氣沉沉睡去，洛噶依舊保持著領隊的警覺，天邊的一輪彎月為大地鋪上了一層迷離的光，遠處的小河像是蜿蜒在大地上的哈達，連流水都靜靜地睡去了，他又將目光投向廢墟，漆黑的一片就像是這片草原上的黑洞，又像是從黑暗地底開出的一扇門，真不知道會有什麼東西從裡面爬出來。
不知過去了多久，夜，依舊深沉。睡夢中洛噶彷彿聽見了孩子們歡笑的聲音，他下意識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讓他明白這笑聲並非來自於夢境之中，笑聲越來越大，他循聲望去，幾個衣衫不整的孩子在廢墟旁打鬧玩耍，他仔細看著，卻總也看不清楚他們的模樣。孩子們笑著笑著突然哭嚎起來，哭聲就像是千萬根寒刺，他不自覺的顫抖起來。就在這時，突然又傳來了凄厲的女人的哭聲，沒有看見她身在何處，只覺得哭聲回蕩在四面八方，大地也在跟著顫抖。洛噶四下張望，商隊里其他人卻絲毫不為所動，他想起身將他們叫起來，可是在他瞥見女鬼的時候被嚇得渾身僵直，只剩下眼珠還能活動。
這女妖披散著頭髮，通體慘白，在月光下襯得雙眼與嘴巴猩紅無比，她赤裸著上身，一隻乳房搭在肩膀上，一隻垂到了肚臍眼。一群小鬼圍著她又是哭又是笑，而她則不停地往洛噶的方向看過來，沖他張著血盆大口大笑，洛噶看見一對獠牙閃爍陰森的白光。女鬼帶著一群小鬼在廢墟里鑽進鑽出，卻沒有打算向商隊靠近。此時洛噶依舊害怕地動彈不得，更是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雙方僵持著，當天邊魚白的時候，魔鬼們也隨黑暗消失地無影無蹤。
商隊里的其他人陸續醒來，疑惑的看著一臉慘白的老闆。洛噶害怕把昨晚看到的景象說出來會嚇到他們，於是催促著眾人草草早餐之後就上路了。一夜未眠的洛噶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女妖沖著他咧嘴大笑，整整一天更是食不知味。到了傍晚的時候，他們驚詫的發現趕了一天的路卻又回到了原地。看見早晨離開時燒的糌粑，大家確認是迷了路。洛噶要求大家將營地扎在距離廢墟最遠的地方，又將貨物碼成柵欄的樣子，橫在廢墟與營地之間。洛噶讓大家念誦了祈禱的經文，又一直拉著人說話，可是等到月亮爬上山頭的時候，大家還是撐不住困意睡去了，而已經一宿沒有合眼的洛噶依舊十分清醒。小鬼們的笑聲如期而至，不一會兒女鬼也出現了。她依舊看著洛噶，然後慢慢地、慢慢地向他走來，到了貨物堆旁邊不再前進，她伸出一雙手臂，然後雙手就像是藤蔓一樣瘋長起來，當伸到牛皮袋上時突然停了下來，她用指甲劃著牛皮袋子，發出「哧！哧」的聲音，洛噶的一雙手緊緊握著從未離身的嘎烏盒，在心裡將會念的經文念了不止十萬八千遍，而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女妖的手，生怕一個不注意就會向他襲來。可是熬過了一夜，女妖並沒有再靠近，依舊像昨天一樣，在其他人醒來之前消失。
商隊的其他人清早看見牛皮袋上的指甲痕迹，都忍不住追問被嚇得發怵的洛噶究竟遭遇了什麼。洛噶回過神來，讓大家趕緊收拾東西走人，直到日上三竿的時候，一群人才停下來燒早茶，此時洛噶將前兩夜見到鬼怪的事情娓娓道來。眾人在大太陽下聽得冷汗直冒，接下來都顧不上遛馬吃草，腳底像是抹了油一樣，期盼著早點離開這片似乎沒有盡頭的牧場。等到傍晚的時候，他們全都傻眼了，忙碌了一天還是又繞回了這裡。
夜裡，一群人圍坐著火堆，大家齊聲高誦經文。然後漢子們將刀具一溜兒地亮成一排，橫下心來要是今晚女鬼敢輕舉妄動，那麼他們就拼個你死我活。入夜時分，月光撩撥著所有的人睡夢神經，將他們全部帶入夢鄉，卻唯獨不肯眷顧已經失眠了兩天的洛噶。周圍鼾聲四起，他的身體軟得像是飄入天空的白雲，腦袋卻沉得像是被埋到了地底。正當他納悶女鬼和小鬼們為何還遲遲沒有現身，轉過頭去的時候他被嚇得魂不附體，女妖竟然在他的枕邊，一雙渾濁又血紅的眼珠子盯著他，然後越來越近，她的呼吸中就像是雷鳴電閃，還夾雜著陣陣腥臭，就在洛噶以為就要這樣被吞沒的時候，女鬼的眼光一閃，落在他的脖子上，她的指尖輕輕地觸到他脖頸的肌膚，像是被鋒利的寒冰划過，洛噶緊張的一口氣沒上來暈了過去。在昏睡中，他彷彿聽見女鬼在耳邊的聲響：「你今天必需要把我的東西還回來，否則你們誰都別想離開這裡。」
清早，大家都忙著收拾東西趕路，只有洛噶還回味著女鬼絲絲入耳的威脅，他想了又想，自己從來沒有來過這裡，捫心自問更是從來未取過任何不義之財。他想起來女鬼最後將目光放在他的脖子上，除了一個爺爺留給他的銀嘎烏之外並無他物。莫非這裡面有蹊蹺？洛噶從來沒有打開過這嘎烏盒子，面對今天這樣的情況，他不得不看看裡面究竟有什麼東西。一顆紋路清晰，晶瑩透亮的瑪瑙珠子被綢布里三層外三層地包裹其中，看起來似乎價值不菲。正當他沉浸在珠子的來歷的時候，聽到隊伍中有人驚喜地喊著：「快看呀，前面有一顆歪脖子樹，我們前兩天從來沒有見過，看來今天不用再回那鬼地方了！」大家也都放鬆下來，打算喝茶歇息之後，一鼓作氣走出這片迷障。
看著大家高興起來，洛噶終於暫時緩解了緊張的神經，加之驚心動魄的三個夜晚，他已經無力撐起一身皮囊，盤腿往地上一坐，就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也不知是夢還是清醒，他依舊還坐在原地，但商隊和馬匹都不見了。「阿若！阿若！」依稀聽見有人在呼喊著他，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糙漢子披頭散髮地坐在歪脖子樹上：「好歹也算得上相識，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也容不得洛噶考慮，當那漢子沖著他招手的時候，他的雙腳不自覺地就往樹下走去。那男子繼續說道：「我不過是死在樹下的一隻孤魂野鬼，沒什麼可怕的。如果你能答應我一個要求，那麼我一定會給他們指一條生路。」「他們？」「是呀！商隊里的其他人可以活，但你就不一定了，畢竟欠了那麼多債！」聽遊魂一說，洛噶反而放心下來，他問道：「難道是跟這顆珠子有關？跟我爺爺有關？」遊魂點了點頭。洛噶沉思片刻，然後允諾道：「茶馬商道上誰人不知我洛噶一諾千金，家族該還的債我承擔，但你怎麼保證一定能救這些無辜的人。」遊魂亦若有所思：「聽完這個故事你就知道了。」說完，他便陷入了久遠的回憶。
「幾十年前，我跟你爺爺還有幾個一窮二白的小夥子也想在這商道上混出一點名堂，就把全部家當都換成貨物上路了。不想那年大雨，前方的道路被洪水阻斷，聽人說這裡有條便道可以繞行，我們便進來了。傍晚的時候，看見前面山丘下有一戶人家，也就是你們被困的地方，當然那時還不是這番破敗的模樣。我們幾個一生也沒見過如此富貴的人家，房子建得跟宮殿一樣。我們去的時候，並不見有男人，只有一個婦女帶著五六個孩子生活。當那主婦拿出家中最好的飲食招待我們，而我們卻只打量著她和孩子們身上華麗的服飾和珠寶。到了夜裡，不只是被什麼鬼迷了心竅，我們幾個竟然同時起了歹心，將那女人連同孩子全部殺死，然後在屋裡挖了一個洞將屍身掩埋起來。我們幾個高高興興地瓜分了她們家的所有財產，沒想到厄運的詛咒同時降臨，我們就像著了魔一樣，被困在牧場上走不出去。兩三天以後，除了你爺爺，我們幾個突然得了失心瘋，在迷亂中將自己殺死，我用一根腰帶將自己弔死在這棵樹上，還了欠下的命債，卻因為生前作惡而無法進入解脫之道。只有你爺爺，分得了那女人的如意珠，傳說那是一顆可以讓人心想事成的寶珠。沒想到他富貴安穩一生，卻讓子孫來償債。看來這寶珠的福德已經用盡，不止是你，你的家族將會迎來巨大的厄運！」
聽完遊魂的述說，洛噶頭腦一陣發矇，頹然坐在地上，嘴裡嘟囔著：「我還以為祖上的基業是憑汗水攢起來的，我謹言慎行，生怕敗壞了家族的福德，沒想到竟然是如此不堪！」洛噶越想越傷心，最後抱頭痛哭起來，遊魂好幾次想要勸說，可見他一副難以自己的模樣，只好作罷，等洛噶平靜下來，他小心翼翼地問道：「既然我已經告訴了你實情，雖然我也是罪有應得，但困在這裡已經幾十年了，我的罪孽應該可以贖回一點，你的承諾還算數嗎？」洛噶擦乾眼淚，肯定地答道：「當然算，你要我怎麼做？」
「我的屍身被黃土掩埋在樹下，靈魂也得不到超度。我想請你的商隊將它挖出來砸碎了做成擦擦，然後分別供養在藏區的108個天葬台上，讓我靈魂得以被超度。」聞言，洛噶馬上應允，「只要你能指引他們走出去，這群重義氣的漢子一定會完成你的心愿。」遊魂向洛噶道了謝就消失的無影無蹤。洛噶醒來的時候，臉上還掛著兩行淚，經歷了這麼幾天，他大概已經知道了這絕非幻象，他命人在樹下挖掘，果然看到一具骸骨。洛噶緊緊地握住如意珠，心裡暗暗發誓：「我洛噶就算付出生命，也要償還爺爺犯下的血債。」二十來人很快將骸骨搗碎和泥土混在一起做成了擦擦。就在這時，樹下出現了馬蹄踏過的痕迹，洛噶對他們說道：「你們到了拉薩把貨物賣完就把錢分了吧！只是一定要將這些擦擦供奉給108個天葬台。」商隊人急了眼：「那你呢？」洛噶望著女鬼宅院的方向，「我要去還一筆債，也許永遠都回不去了。」想到這裡不禁又悲從中來，商隊的漢子們回想起來洛噶老闆對他們的種種好處，竟也全部決定誓死追隨。洛噶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安排道：「這件事情只能由我一個人去完成，你們倘若真的不舍我，就去前面村莊找人，也許還能找到解救我的方法。」大家面面相覷，又是一陣勸說，他們才依依不捨地上了路。
洛噶又回到了宅院，坍塌的院牆不再恐怖，爺爺和他的夥伴們罪惡的行徑彷彿真實地在他的眼前演繹了一遍。他發心懺悔：「女妖縱然恐怖，但是卻沒有傷害我分毫；爺爺一干人等卻能對他們弱小的恩人下去狠手。沒有慈悲心的人可真是比猛鬼還可怕呀！」想到這裡，洛噶留下一行慈悲的眼淚，這時女鬼帶著她的孩子們從院子中走出來，只是這回她沒有憤怒，也不見了兇狠。見她們一副襤褸的可憐模樣，洛噶走上前去，跪在女鬼跟前：「我很抱歉祖上對你和你的孩子們犯下的罪過，別說是讓我傾家蕩產，就算是你現在要了我的命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有沒有辦法可以超度你們？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地去做。」
女妖回復道：「如果此時是你爺爺站在我的面前，我定毫不猶豫的將他撕碎。可是我第一眼見你，就知道你是善良之輩。我因為死亡的恐懼和對如意珠的執念難以超生，也連累了孩子們輪迴的機會。」女鬼看了一眼她的小孩，眼神中滿是慈愛。她又接著說道：「畢竟血債會隨血統傳承，沒想到你們竟然享受了三世的富貴。倘若沒有你平日里的善行，讓你有緣來償債，恐怕此刻只會是家破人亡。既然這是上天的安排，拿回我的珠子，怨念也該散了。希望你能找來高僧大德超度我們，那麼就讓這段孽緣結束吧。」
洛噶的勇敢讓他得到了救贖女鬼一家和自己家人的機會，他怎能不感恩？他對著女鬼磕了三個頭，然後將如意寶珠高高舉過頭頂，女鬼拿起珠子，帶著小鬼們消失了。這時牧場上傳來商隊的夥伴呼喚洛噶的聲音。他被帶到了附近的村莊，也顧不上休息，洛噶馬上趕去寺廟拜訪活佛。
聽完洛噶的敘說，活佛雙手合上，慈悲的念力自心底生出：「多年來我們一直試圖降伏那為禍的女鬼，無奈她執念太深，怨氣太重。沒想到你能用你的慈悲和勇敢去感化她，我也定會助你一臂之力。」洛噶散盡了身上的所有錢銀，請了全村的人幫忙，他們挖出了埋在廢墟下的屍骨，並以此為根基，沿著宅院的石牆外圍修建起來一座巨大的懺悔塔，洛噶分別取了女鬼一家的部分骸骨隨身攜帶，然後將其餘搗碎做成擦擦隨著肚藏放入塔中。懺悔塔修建完成的那天，天空中出現了祥瑞的彩虹，大活佛有感於女鬼強大的念力，封她做了此塔的護法神，並且祝福所有有罪孽的眾生只要來轉此懺悔塔，就能洗清罪孽。後來，洛噶和白塔的傳奇在商隊中廣為傳頌，原本的大道漸漸無人涉及，所有商隊都會繞道前來懺悔塔做轉經供養。久而久之，故事傳到了更遠的地方，人們只說商道上有一座懺悔塔，轉之可消除罪業，可究竟是哪一座大家已經說不上來了，總之見到白塔都會去轉轉。
再來說說洛噶，他回到家中變賣了所有財產，帶著家人和女鬼一家的骸骨轉遍了藏區所有有名的寺廟，拜訪了所有高僧大德，只為求得度化女鬼一家。等他們返回家鄉，洛噶已近晚年，沒想到第二年，妻子懷孕生下來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子。老來得子，一家人歡呼慶幸，十分開心。洛噶抱起孩子時，見他右手一直緊緊攥著，像是握著什麼東西，他輕輕掰開小手指，那不是如意珠又是什麼？在安穩的心境中，洛噶活了很久很久，他不僅又將家業重新建立起來，還在有生之年看見這個老來子實現了自己的心愿，那孩子成了藏區有名的大充本！
講述：耷?瓊培
插畫：耷?瓊培
文字整理：辛饒雍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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