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寨寒假紀事
一個月前,很多人在朋友圈看到我在貴州的時候,都或多或少表達過想要支教的願望,說法大多是,這曾經是年少時候的一個夢,現在有能力了,想要真的做點什麼。我很理解,這和一年前,我單人單車千里奔襲去火燒寨路上時的心情幾乎一模一樣。然而經歷了兩次探訪,感動了自己的激情漸漸褪去,不管是對於支教,還是助學,我所抱持的態度,都更加審慎,也希望
以上。
在山裡,與孩子們在一起的時間過得很快,很快樂。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兌現暑假裡答應過他們的共度跳花節的承諾,也許他們當時只是習慣性的隨口一說,但於我而言,自離開的那天起,便是很深的期待。希望他們許久以後可以明白,成年人的世界裡,並不只有輕諾寡信。不,那麼久以後的事情,誰說得准呢?只在這一刻感受到,自己是被愛的,也好。
2月22日如期抵達時,距開學也只有三天,所以並無太多實際的補課壓力,除了走訪,更多的是與孩子們聊天談心。在我的認知能力範圍之內,陪伴他們學會思考,以及明白這個世界的些許規則。
沒有人會為你的懶惰和顏悅色
儘管在各界人士想辦法的單純資助和優等生獎勵等機制下,向學之風漸濃,仍舊不可避免的有孩子輟學,其中一個初中三年級,還剩半學期就畢業,另一個是我曾多次提到的15歲少年,他仍然沒有讀完小學4年級。他們不願意繼續讀書的表面理由很簡單,因為三番五次不做作業,而被山下學校的老師一而再的訓斥,或許還帶有些許體罰。他們就這樣有骨氣的從遠還算不得窗明几淨的教室里叛逃。除了這兩個極端的孩子,大約還有五六個向我表示過,不喜歡去山下讀書,因為老師太凶,會打罵學生。我問為什麼?他們很誠實的回答,因為不做作業。說實話,我聽了之後相當震驚。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在孩子們心中,不做作業,也成為一個會被支教老師保護的行為了?
可能有人看了會說,強調素質教育啊,刻板的作業沒有那麼重要啊,作為老師,怎麼可以不顧孩子們幼小的心靈而暴力訓斥呢?人生當然並不只有學習一條出路,孩子們能不能從這條路上突圍,都不是為人師長者一廂情願可以決定的,不管我們和顏悅色還是揮拳相向,都不能替他們決定未來。作業當然不是必修課,甚至,讀書都並不是,但,努力是。
我不認同你父親的行為,但我想教會你如何學著理解
有一次,當我晚上家訪到村裡唯一的一名女高中生家裡的時候,她正坐在火爐邊,雙眼通紅的抽泣,老戴問她為什麼,她把頭垂得更低的說,沒什麼,一點家事。我當時為她的得體反應頗感欣慰。這裡的孩子普遍長得很小,心思看起來也比外面的孩子更單純些。即便是那些身著盛裝走入婚姻的男女,也仍舊更像是扮家家酒的孩子,遇到困難,仍然本能的掉頭向外逃去。而這個只讀了半年高中的女孩子,開始學著在心裡用自己的力量解決問題。她低頭垂淚的時候,爸爸仍然酒氣熏天的尋求我們的支持和贊同,你那麼小懂得什麼?你哪裡知道爸爸的辛苦?我曾是村裡第一個蓋起這件房子的人,而現在呢?為了你們讀書,我還有什麼?這個破房子還算什麼?你們一個個不好好讀書,對得起我嗎?
醉酒的父親,與青春期內秀的女兒,眼見矛盾無法在當晚調和,老戴讓我把女孩兒領回支教女老師宿舍住一晚。在沒有燈的房間內,我們對床而坐,中間是小小的暖爐。簡單的聊了幾句高中校園生活之後,女孩的內心漸漸鬆弛下來,言語間,透露出矛盾的根源。父親擔心她與年紀相仿的表哥暗生情愫,於是借著酒勁兒罵她不用功讀書,想嫁人就不要浪費時間金錢。女孩覺得既委屈又不知從何辯駁。這裡的女孩子,十七歲,要麼出去打工,要麼已經嫁人,多少總能補貼家裡一些,只有她,仍前途未定。那些眼淚里,也有著對未來不確定性的焦慮。然而,哪裡有什麼人生是確定無疑的。
也許你長大就會明白,父母永遠不能把自己不那麼如意的人生歸結到孩子頭上,房子沒有翻修,家裡窮,都不是你的錯,更不是供子女讀書的錯。你能做的,只有理解他們,並且堅定不移的父母無法預見的未知里走出自己的路。
世上沒有任何一本白讀的書,如同,沒有任何一段白走的路。
關於貧窮。關於捐助。
很多人問過我,這裡窮嗎?需不需要整理舊衣物捐過來?
答案是,當然窮。但是衣物就不必了,不管是好心整理的舊衣物,還是成批捐助的新衣。
這裡的貧窮,並不是大家想像中,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赤貧狀態,而是沒有更多精神慾望的、被禁錮的困頓。小恩小惠的東西,並不能改變這裡的現狀。
很多人做事的時候都會強調初心,以為自己滿腔赤誠就一定能把事情做好。在見過太多白眼狼一樣的救助與被救助的故事之後,才明白,初心只是第一步,好的動機與好的結果之間,從不具有因果關係。
苗寨的跳花節,就是我們的正月十五,這個節日未過,年就還不算過完,年輕的父母們就還沒有整理行囊遠赴異地打工。當我們白天走訪的時候,就會發現很多家庭都會在院子里架起一個小小的火爐,大人們圍坐一圈,喝著啤酒吃著瓜子。火爐上有的會放著煮牛食的大鍋,有的是簡易的燒烤架。有時候也會遇到正在清理牛棚里的糞便的家庭,這是一項全家總動員的大工程,每人身後一個背簍,另外有人負責站在牛圈門口將牛糞耙出裝進背簍,裝的很滿的牛糞,就那麼蹭在男人們的肩頭、女人們梳得油亮的盤發以及孩子們被春風吹紅的臉蛋上。
喝酒聊天煮牛食是他們的生活,清理牛糞是他們的生活,孩子們的臟手臟臉鼻涕牛牛是他們的生活,學校角落裡那個長久無人清理的旱廁也是他們的生活。即使是穿上精心挑選的新衣服,每個人仍然會在同樣的環境里做同樣的事,那些新衣服也很快就會變成陰暗的房間角落裡,堆積如山的灰撲撲的舊衣服中的一件。
不要說什麼拿到衣服的瞬間很高興啊,這種淺顯的喜悅很快會被更大的未得到滿足的物質慾望所衝散。更何況,不患寡而患不均,是自古顛撲不破的真理。
我能做也想做的,真的只有讓孩子們好好讀書而已。
然而
不是所有的樹都會開花,不是所有的花都會結果
對,這是那個即將年滿16歲,卻仍然未讀完四年級的男孩子丟在每一個支教老師心上的難題。我們做了所有試圖挽回的努力。他知道自己沒有讀好書,他知道自己無法在我們的期待中重新坐回教室里。我一直忘不掉,他捂起耳朵閉起眼睛從我面前像一架失控的小飛機一樣划過的樣子。他不再是一個學生,也即將,不再是一個孩子。但是,他倔強無助的眼神,蒼白空洞的笑容,都在告訴我們,他還遠未做好獨自應對成人世界的準備。
我們不得不承認,不是每個孩子都適合讀書,更不是每個孩子都能有始有終的讀到初中畢業,甚至更殘酷的是,即便是每一個孩子都初中畢業,也絕然不意味著我們功德圓滿。青春期少年職業規劃與就業培訓,或許是我們該做的另一件重要的事。
做一個善良而有趣的人,與更好的謀生,從來就是並行不悖的路,我們希望能在這條路上,陪你們走的久一點。
關於男孩子
當我第一次在這裡聽見,有人當著孩子的面教育他,「就算你媽跟人跑了,你們兄弟也要認真讀書。」我無法掩飾臉上的厭惡與內心的震驚。對於孩子們來說,母親是無條件之愛的提供者,被母親遺棄,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人生之初的最重大挫敗,這種內心的匱乏感,會伴隨他們終生。作為成年人,怎!么!可!以!這!么!做!怎麼可以時時刻刻把孩子暴露在這樣的精神傷害中?
時間久了,我不得不繳械投降,我心心念念的,保護孩子們幼小的心靈不受傷害,與要求他們每天洗澡一樣,根本是不可能實現的理想。在這個閉塞而古老的苗寨里,被物化的母親,與被物化的孩子之間,有一道天然的難以逾越的障礙。母親是父親的附屬品,孩子也是。當一個母親決定要反抗或許是貧窮或許是暴力的父親的時候,她們理所當然的選擇獨自出逃。一件附屬品,與另一件附屬品,是沒有獨立聯結存在的。
這裡的孩子,就是要學會在這樣孤立無援的夾縫中求活。我們就是要試著在這樣孤立無援的夾縫中,幫他們與自己和解。
不止一個孩子給我講了他們的母親。無論是離家出走的母親,還是忍辱負重的母親。講這些的都是十來歲的男孩子,他們會成群結隊的擠進我的宿舍,有的在畫畫,有的在唱歌,有的給我講花式鬼故事,這一群里最小的那個,就只喜歡和我玩,他會模仿押送犯人的姿勢,嘴裡念念有詞,我要把你關起來,然後你就不會走了。他們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是,他們好奇於我作為女性作為母親的不同。
比起現實中,一年到頭在外打工的母親,在家中日日被父親暴揍而無法自保的母親,深愛他們卻說不出口的母親,或許他們更需要一個看的見他們內心,可以保護他們,陪伴他們成長的精神上的母親,他們需要有人指引一條,與父親的今天全然不同的未來之路。希望他們長大以後可以明白,妻子不再是附屬品,而是人生伴侶。
下一次,希望我們可以做得更多


TAG:慢行者日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