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獸派太太》:瞧這些女人們!
不僅僅是男女關係
準備好——牌局開始了!
對決者是幾位「難搞」的女人。你說得對,她們都不是照模子把自己塞進去的「淑女」,但有人真誠地愛著她們,不但有男人愛,還有女人愛。她們全都美麗而有錢,並且還擁有智慧。無論在牌桌還是在人生的沙場,她們冷靜從容,馳騁縱橫,贏得起也輸得起——因為,她們每一個都是自己的主人。
有意思的是,這幾位太太的背後,站著一群永遠也無法贏牌的女人。這群躲在陰影中的鬼魂,生前全都大名鼎鼎,但命運凄慘可憐——從夏娃、灰姑娘,到瑪麗蓮·夢露、白雪公主,乃至全世界都知道的死於非命的黛安娜王妃。她們瑟縮而立,只能羨慕地看著幾位獨立強悍的太太們出牌,選擇決斷,為自己贏得尊嚴、自由和快樂。
上述一幕,來自英國詩人達菲的「野獸太太」一詩中描述的情形。就在黛安娜王妃香消玉殞兩年後,達菲寫出了《The World』s Wife》(世界之妻)這本詩集。十年後,一向對皇族名聲小心維護的英國皇室,終於在讀者和批評家們的強烈呼籲下,宣布卡羅爾·安·達菲成為英國歷史上首位女性桂冠詩人,更新了此項被男性壟斷341年殊榮的歷史。
作為蘇格蘭第一個公開同性戀身份的女詩人,達菲世俗名聲的傳播一直飽受爭議,她的女性身份和同性戀身份非但沒有為她的詩歌加分,反而在一些厭女症患者那裡成了她備受攻訐的理由。但是,由於人類對文明不懈的渴望,更多的人愈來愈明白:維護一切被剝奪了尊嚴的人們的權利,最終一定也是為了維護自身的尊嚴和權利,因此,達菲和她的詩慢慢贏得了更多人的喜愛和尊重,因為她不僅僅關注了女性的命運,也在最本質的立場上關注著強權下所有遭受不公的人們的命運。
《世界之妻》這部詩集一舉為達菲贏得了國際聲譽,中文版譯者陳黎和張芬齡在「導讀」中寫到:此本詩集中達菲所塑造的30位(組)新女性,個個勇於顛覆傳統思維,不輕易妥協,忠於自我,性格鮮明,為讀者開啟頗具震撼性的視野」,壓軸之作「野獸太太」及整部詩集筆法狂放,宛如野獸派畫風。不過,譯者便將書名譯為《野獸派太太》則不是這個原因,而是可想而知的無奈。
「世界之妻」這個說法來自喬治·艾略特的小說,喻指人們的蜚短流長,和中國「長舌婦」一樣,充滿了對女性的歧視。省察我們的漢語在造字之時,也不忘將女性和一切卑微低下的事物聯繫在一起,僅一個「奴」字便可知無論中外,女性備受歧視久矣!
《野獸派太太》是為數不多的幾本讓我一口氣讀完的詩集。身為有兩個女兒的母親,我尤其希望我的女兒們都來讀一讀這本書,那將對她們的人生大有裨益;如果我有兒子,我同樣希望他也認真讀一讀。這倒不僅僅因為在達菲的詩里,每個女性都有「自己的想法」,也不僅僅因為「無論她是誰」的直抵本質的追問,而是因為它真實地揭示人類歷史中女性和男性的複雜關係,也隨之必然地喚起我們對一切暴力與權力的敏感和警惕。
從女教皇到不存在的太太
沒人不知道莎士比亞。沒人不知道達爾文和弗洛伊德。但有幾個人知道莎士比亞的太太安妮·海瑟薇?有誰知道達爾文的太太和弗洛伊德的太太是誰?
當人們讚美珀涅羅珀為去特洛伊打仗的丈夫奧德修斯守貞二十年的時候,有誰知道她真實的想法?別忘了荷馬是個男人,他說的只是一面之辭,我們應該聽聽女人們、妻子們怎麼說。
《野獸派太太》寫了30位(組)神話傳說、童話和文學作品中和真實存在的女性,幾乎將最典型的女性形象全部囊括。這些女性至少有一半在西方世界家喻戶曉,而另一半則因為她們著名的盡人皆知的丈夫。儘管如此,她們依然是文化意義上沉默的一群,被忽略和遺忘的一群,但她們絕不會令你感到寡淡無味,她們全是一些特別有意思的人——伊索太太、浮士德太太、西西弗斯太太、卡西莫多太太、美杜莎、拉撒路太太、莎樂美、皮格馬利翁的新娘、伊卡洛斯太太等等。這些被男性寫進作品或沒寫進作品的女性,忽然齊刷刷出現在一位女詩人筆下,爭先恐後要站出來說話。其中,有一位地位遠超人間王位的女性,她是歷史上唯一一位有記載的女教皇瓊(Pope Joan)。
無論在塵世還是在教會,教皇的地位崇高神聖,無人可及。據史料記載,瓊是相傳在位於公元853至855年的天主教女教宗,自幼著男裝,才華橫溢,求學於雅典,授課於羅馬,眾人推崇其學識深厚,最後被選為教皇:
我學會了將未發酵的/麵包轉化為/耶穌神聖的血肉……身為羅馬教區的牧師,/以梵蒂岡為家,/比樞機主教,大主教,主教,教士/更接近天堂,/一如男人中的男人,/而且比他們加倍地賢德……
然而,這位女教皇因懷孕產子而暴露女性身份,被綁於馬尾後遊街示眾,最後死去。這場悲劇的原因僅僅因為她是一個女性。作為曾經「離上帝最近」的女教皇,在生命最後的時刻,感到血泊中一隻手將嬰兒自她的兩腿間向外推撞:「——在我的神跡中/全然非男人或教皇。」那是一隻誕生新生命的手,是為母親加冕的手,那隻手滿是愛的力量,並非是來自男性世界的權柄。這樣悲愴的呼喊應該直達天庭,讓誕下耶穌的聖母瑪利亞聽到。
從宗教到神話和世俗生活,女性的遭遇呈現出被男權話語遮蓋併合理化了的情狀。毫無疑問,《野獸派太太》是一部女性視角的作品,它致力於發出被遮蔽了的女性的聲音。於是,我們知道了被皮格馬利翁擁吻的女像,是多麼不堪他的騷擾,以至於當她決意以熱烈狂野的擁抱回應時,皮格馬利翁逃之夭夭。我們還知道浮士德太太道出了一個秘密,那就是爬上權力和財富頂峰的浮士德——「那個聰明、狡詐、無情的混蛋,/沒有靈魂可出賣。」
有句俗語說得好:馬夫的眼裡沒有將軍。妻子們的眼裡看到的或許才是真實的男人,無論他如何有名。哲學家眼睛裡反抗荒謬命運的西西弗斯,無非是一個根本不顧妻兒死活的自私虛榮之人,而籍籍無名的安妮·海瑟薇,則是大名鼎鼎的莎士比亞的兩條腿傢具、女僕和一張次好木床的繼承者。無人不知達爾文的進化論,但誰會知道達爾文夫人在動物園大猩猩面前的咒罵啟發了他?更不要說提出了「陰莖嫉妒論」的弗洛伊德,其夫人一口氣用三十種不同的名稱研究男人的陰莖,並得出了那隻不過是「一般的陽物,並不美觀,讓人同情」的結論,徹底解構顛覆了弗洛伊德貶低女性的理論學說。此一類的題材,達菲順手拈來,嬉笑怒罵,幽默風趣,令人不禁捧腹大笑。這些在男人筆下「不存在的太太們」,一旦開口說出她們眼中的事實,那個幾乎一邊倒的男性的世界,是否朝著公正的天平開始獲得平衡呢?
兩性共同的敵人是權力的奴役
我反對將達菲僅僅視作是女權主義代言人的說法,它顯然和矮化女權主義的論調如出一轍。達菲當然是堅定的爭取平權的女詩人,但凡理解女性爭取和男性同樣的尊嚴與權利的意義,也必定會知道,女權主義和一切反對暴力威權、爭取自由平等的言行,其本質和目的是相同的,它也包含著將男性從一切奴役中解放出來的努力和實踐。
猶太裔哲學家馬丁·布伯認為:關係是相互的,「我」之中惟有包含了「你」,「我」才成為「我」。關係依據行為構成,一個人對待他人的態度,確定其本身在關係中的位置:將他人看作物,意味著自身亦為他物;將人看作參與自身存在的主體,則人我皆為真實存在之人。「我」的身份和我對待他人的方式是相互依賴共存亡的。如果我們知道這位「現代德國最重要的哲學家」既是猶太人又是倫理學和社會學教授的身份,我們也就不難理解他何以在希特勒當選德國工人黨元首兩年後寫出了《我與你》(I and Thou)這樣一部震動西方知識界的經典之作。
在達菲的詩中,女性的覺醒和自救是獲得獨立自由的必要條件,也是拋棄仇恨怨懟最終與男性建立相互尊重平等關係的基本前提。和詩人奧登著名的《愛得更多的那個人》一詩一樣,儘管達菲說「讓我當那個愛得較少的人」,但這是受到男權傷害的女性自我救治、自我痊癒的第一步,因為被剝奪者沒有真正的自我,亦沒有真正的尊嚴和愛的能力。正因為如此,在她的筆下,新的女性正在覺醒:當一路風流的奧德修斯返回伊薩卡的時候,他的妻子珀涅羅珀並未撲過去吻他的雙腳,只俯身專註於自己手中的活計——「我將布料與剪刀、針、線分類,/本想自娛,/卻因此找到了一生的事業」。我們還知道了歐律狄克根本不願意隨俄耳甫斯返回人間,因為她再也不想當他那塊虛榮蛋糕上的奶油花邊兒了。事實上,男性詩人也有類似的看法,里爾克和米沃什就認為俄耳甫斯根本不信任自己的妻子和冥王的承諾,或許對自己把妻子重新帶回陽間這一行為有些後悔。他們的詩證實了我的想法——有想像力和公平良知的男性也能夠真正體會到女性的感受:正是對他人痛苦的想像力使人開始進入文明。
達菲並不是一個蠻橫極端的女權至上者,「魔鬼之妻」、「莎樂美」這些詩同樣揭露了一個人被嫉妒和暴力控制的可怖邪惡。在《彌達斯太太》這首詩中,達菲指出,能夠點石成金的彌達斯,其手指所到之處皆變成黃金的冰冷恐怖,「他的吻會把我的唇變成工藝品」,經濟理性至上的罪惡就是將人間的一切關係全部變成商業交易,變成貨幣,將情侶夫妻變成生意人,這犀利的發現正是來自達菲卓越的洞察力。
《野獸派太太》以重寫童話「小紅帽」作為第一首詩,開始了一位女性從童年進入被男權社會控制的生命之旅,最終以《得墨忒耳》這位古希臘穀物女神結束全書,將人類精神的救贖希望落實在最深沉的母愛之中,不僅僅因為母愛無私,還因為母愛孕育生命中的生命,是女人和男人的誕生之處,也是「信、望、愛」共同的來源——這是來自女性的視角,是世界另一個維度的精神發現,是考察壓迫、性別與暴力等社會現象的一個古老坐標。它糾正著以往男權主義者對女性的偏見和歧視,其本質是對一切奴役人的強權的勇敢反抗。最值得稱道的是,兩位譯者為本詩集中的眾多人物撰寫了多達38頁、內容豐富生動的介紹,可看作是一篇性別文化考古的探佚索隱之作,也是非常有研究收藏價值、譯寫俱佳的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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