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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心自食,何需本味?」

生長於國際大都市北京的青年作家李唐卻在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中書寫了一個邊遠小鎮的故事,所謂「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似乎不是李唐的追求。當80後還因歷史存在感的薄弱與虛無主義的充斥高呼「怎麼辦」的時候,90後的寫作者儼然尋找到了可以安放一張書桌的角落。然而這卻不是犬儒式的妥協,也不是對社會責任感的規避,而是一種清高自持的美學堅守與沉悶幽深的現代抵抗。自黑格爾以降,「現代」便面臨自我確證的要求,而這一要求首先在審美批判領域得到回應,從著名的「古今之爭」到波德萊爾的「瞬間美」,再到本雅明的「歷史語境」[1],現代的美學經驗始終在時間和歷史的思辨中生長,也在這過程中被認知和被追求。李唐顯然深諳此道,他自由地游曳其中,也攫取了現代性最引以為豪的反思批判精神,在對孤獨、記憶、存在與時間歷史的反覆糾纏發問之後,也反躬自身,確切地說,所有的困擾與追尋終究關乎的是群體中的個體的內心與靈魂的安放。

在被科技與訊息全面覆蓋與規訓的年代,李唐以並不特別出格的想像力建構了一個海邊小鎮,以小鎮唯一的警察「我」為中心,塑造了一群有故事的人。詩歌、音樂、海風、森林,遠離喧囂的邊遠城鎮、會說話的動物、從土裡生長出的書本,及至帶著父親記憶的「少年」、離群索居的少女、懸疑偵探的線索,充滿隱喻與象徵的事物和場景很容易嗅到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的味道。不同於村上對「另一個入口」的痴迷,李唐更願意將這個小鎮此岸化。如果從陶淵明的「歸園田居」追溯,邊遠淳樸而人煙稀少之處正是文人騷客的「另抒懷抱」,承擔著治癒或以隱居之名求聞達等多項職能,而有了「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的哲學意涵之後,「隱居」或者說「隱居」作為自身能指的所指已然複雜起來。「我」選擇在海邊小鎮定居,做輕鬆的工作,寫詩、聽音樂,但「我」攜帶著創痛的經歷,如今更是飽受生理與心理的雙重煎熬。這裡一個罪犯也沒有,這裡曾飄灑過美麗的天鵝羽毛,在夢幻和現實的雙重建構中,小鎮被迫承載著「我」——一個來自現代大城市的受傷者、逃避者——漫無邊際的無名的孤獨,滿足「我」自古代文人那裡承繼來的高貴的隱居慾望。值得注意的是,「我」作為外來者隱居於此,生長於斯的人同樣有隱居的需求,比如患有人群恐懼症的阿福,比如在樹林中過夜的趙柚,比如沉迷於發明與悔恨的拉松……與其說隱居是一種空間狀態的變動,不如說是對精神與情感狀況的坦誠,擁抱孤獨,擁抱恐懼,擁抱天鵝絨小鎮不必追究真假的傳說,擁抱這裡湖水般寂靜的日常。

村上春樹執著地尋找他的「入口石」,企圖建立一個新的世界,最終實現的是一個十五歲少年的成長與回歸,村上對新的可能的追求躍然紙上,而在李唐筆下,天鵝絨小鎮恰似線性時間線上的停滯者,甚至逆行者,野貓們因為肥胖過度而死亡,唯一的餐廳里服務員態度惡劣飯菜難吃卻依然賓客盈門,小鎮生活乏味到憑空創造一個「無意義節」……唯一可以見證時間流動的可能就是酒吧里不時更新的稀奇古怪的酒的品種。

我想起了離開父親後,生活在城市中的日子。那些年,我每天面對熙熙攘攘的人群,坐車、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日復一日。慢慢地,我覺得心中變得空空如也,曾經堅固的東西不經意間像是被河水沖刷乾淨了,儘管我沒法說清它們究竟是什麼。我很恐慌,我發現再沒有什麼值得我去堅守。生活波瀾不驚,卻讓我喪失了最寶貴的東西。[2]

我討厭未知的事物,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才來到這裡,來到這個安寧的小鎮,想要讓自己完全地平靜下來,像一面不受人打擾的湖。[3]

當小鎮的生活像「一面不受人打擾的湖」治癒「我」因「一切堅固的都煙消雲散」帶來的恐慌,一個孩子提及的「會說話的狼」作為未知的事物便讓「我」再次深陷記憶的泥沼。根據詹姆斯·E.揚對普通回憶與深層回憶的區分,無法與我們和解的記憶便將作為精神創傷持續困擾我們[4]。這使得「我」在看似療愈的「隱居」生活中依然失眠,依然覺得無力。當「我」在職責的驅使下進入森林,與同樣逃避生活的趙柚相識,其實是兩個孤獨的靈魂共享了對時間與記憶的疑問。那些在深林中的樹上讀特拉克爾詩集的夜晚,那些「我」與窗外的「朋友」談論音樂與人生的夜晚,正如那次森林中的集體搜狼行動,都是「在死去的時間中穿行」。這個小鎮不關心記憶,不關心存在,要為生造的「無意義節」狂歡,時間在小鎮停滯,時間在小鎮死去,時間在小鎮沉澱,化作「黯淡的青色光輝」,化作「死」的原材料。當「我」因嚴重的傷寒差點死掉時,卻是「死」以極致的溫暖拯救了我;在「我」平安無事時,「死」也以安靜祥和的姿態散發著致命的誘惑。來自海德格爾的「向死而生」成為「我」和趙柚之間的私密話語,而趙柚正因「遺忘存在」即將面臨消失的命運。偉大的海德格爾最讓人難以理解的兩個概念在李唐這裡以一種清晰簡明的方式被闡釋,他的孤傲深邃被解構的同時也被重構。趙柚因為覺得自己本無存在的意義而可以坦然面對消逝,「我」在父親離開後便逐漸明了所有的愛都不持久,連會說話的狼都知道哪怕付出真誠,和人親近依然只是天真的夢。李唐有意無意中總是迂迴至令人傷心的真相:不管是以真情還是實意,是以愛還是恨,是以記憶還是遺忘,「抵禦時間是不可能的」。

在皮斯克的動畫電影《尋夢環遊記》中,死去的亡靈只有被人間的親朋牢記才可以避免消失的命運,而只有照片被擺上供桌才有跨過花瓣橋與親人團聚的資格。熟悉的音樂在最後時刻喚起了太祖母的童年印象,即將消失的亡靈被記憶悄然拯救。溫馨的結尾歌頌著人間的正義與愛,收割著觀眾真摯的期待與淚水,因為我們都願意相信我們在人間失去的至愛會在另一個世界住著華麗的城堡,享受著同樣的陪伴與歡樂,我們也都如此自信,至少會在此生牢牢記得他們,會在供桌上永遠保留他們的照片。但所有的追念不過是滿足生者的心理訴求,時間、存在與愛的三方辯證終究會抵達令人失望的結局,供桌變窄,記憶變淡,生命的生髮與湮滅殘忍而不著痕迹。再也不是對歷史存在感的需求,再也不是對「失敗的實感」的感知[5],而是關切個體本身的殘缺與無望,關乎對意義與價值的終極質疑。這不只是對生而不幸的趙柚而言,不只是對陷入悔恨難以自拔的拉松而言,也不只是對家道中落的「我」而言,更不只是對跨越物種而無所依傍的「狼」而言,而是對穿行在死去的時間中的天鵝絨小鎮而言,對小鎮之外廣闊的海洋與天地眾生而言。

在對存在與意義的討論的另一邊,是李爾與莉莉、陳眠的三角戀愛,是拉松與妻子深沉而恐怖的往事,是鎮長與表演嘉賓的親屬關係,是落魄書商的負債纍纍,是我投稿詩集的十五次被拒,這個放任時間自流的隱居之地在看似深沉幽暗的外衣之下依然充斥著現實世界的愛恨與親疏,沾滿庸俗人生的高尚與卑瑣。這裡並非世外桃源,只是李唐臆想的隱居世界,也正是在這有稍許超現實色彩的世界中,李唐得以觀看微縮的塵世,又不至於完全淪陷,還有餘力直面內心,或者說,李唐歷經想像與真實的隔離和交融,在時間與存在的纏繞中,終究要落腳於自身的道路與安放。

詩人北島在海外旅居十多年後曾寫下那首著名的《時間的玫瑰》:

當守門人沉睡

你和風暴一起轉身

擁抱中老去的是

時間的玫瑰

當鳥路界定天空

你回望那落日

消失中呈現的是

時間的玫瑰

當刀在水中折彎

你踏笛聲過橋

密謀中哭喊的是

時間的玫瑰

當筆畫出地平線

你被東方之鑼驚醒

回聲中開放的是

時間的玫瑰

鏡中永遠是此刻

此刻通向重生之門

那門開向大海

時間的玫瑰

其中的政治隱喻自不必說,但詩中籠罩的對歲月流逝的思考與傷感以及對時間與自身存在的困惑鮮明而動人。四季變動不居,我們卻難以真正超越自己的歷史與時代,我們都在無形之中被「大事件」裹挾,我們也都在被裹挾中形塑自身的觀念,在被裹挾中掙扎尋找立足與立身之處。或許正是出於這樣的考量,李唐塑造了「長官」這個角色,他代表著在這本90後作家書寫的小說中最後的革命遺產和歷史蹤跡。弔詭的是,他的故事由他自己講述,這便帶有了海登·懷特所說的歷史的敘事性與虛構性,卡爾也曾直言,「寫歷史就是製造歷史的惟一方法」[6],「長官」精彩的過往是真是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小鎮上的人的態度,我們的半信半疑本身正是一代人對遠去的革命和當下的歷史的淡漠與猶疑。「長官」最終離開了小鎮,他要為了妻子重新回去戰鬥,「我不願意讓敵人糟蹋我的愛人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就是這麼簡單」,將自己的故事建立在私人情感之上,如此這般「以愛之名」構成的消解才是真正的「告別」。

與「長官」的「告別」之後,「我」也與「狼」告別。「狼」帶來了關於我父親的傳說,一句「謝謝你」也讓我實現了與父親的告別。「冬天就這麼過去了」,趙柚在此時是否已經完全消失不得而知,但顯然「我」已孑然一身,小說的最後一句「我繼續朝黑暗中走去」突然間有了魯迅的孤獨味道。在20世紀20年代一個秋天的深夜,魯迅寫下了《影的告別》,「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並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裡。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7],他在這篇短文里解剖了自己內心深處和生命觀念中的陰暗,他想要和那些讓他憎恨的「毒氣和鬼氣」告別,卻又始終難以做到。魯迅的矛盾掙扎伴隨他多時,也折磨他多時,在九個月後的盛夏,魯迅寫下了這樣的字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後,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8]

魯迅一向不殫於以最殘酷的方式實現對自己的剖析與反思,但正是如此,「抉心自食」必須面對「創痛酷烈的不知本味」和「徐徐食之的難知本味」,這是反思者必須面對的哲學困境。筆者當然無意將李唐的創作與魯迅思想相勾連,而只在於孤獨告別與「抉心自食」意象的契合。

在難於也不願發出「怎麼辦」的聲音的時代,時代的書寫者要如何認知渺小的個體的位置,如何從講不清道不明的精神困境中突圍?李唐想像了天鵝絨小鎮的現實與超現實,臣服於藏身邊陲的慾望,在難以擺脫孤獨的白天黑夜裡「抉心自食」,用胃藥,用花粉沖劑,用烈酒,用詩歌,用音樂,用對時間與存在的思考……和魯迅的終生孤獨不同,李唐血淋淋的拷問有可對話的對象,但與魯迅相同的困境在於,「本味何能知」,告別了「長官」,歷史是否真的從自身中抽離?告別了趙柚,時間與存在的意義是否內在於了自己的靈魂?告別了父親,記憶與遺忘的交替是否療愈了個人的孤獨與殘缺?

李唐的「抉心自食」算得上堅定與決絕,值得惋惜的是對那匹「狼」的塑造,這匹本該是具有特異功能的「狼」最後卻證明只是個披著狼皮的「人」。它對狼群的描述,對社會的觀察,甚至對孤獨的理解,對與人親近的渴望都帶著「人類」這一族群制定的規則,都是人類這一物種對「狼」的想像規訓。它渴望與人做朋友,它熱愛人類的音樂,這只是又一個孤獨的,不被包容的人類靈魂而已。對於這匹開篇就出現線索的「會說話的狼」,在小說封面上安詳卧睡於群山之巔的狼,筆者其實寄予了更多的期待,期待看它如何以跨物種的視角看待「我」的孤獨與困擾,如何體察這個海邊小鎮的創傷與記憶,如何成為這「無窮的遠方與無盡的人們」掙扎求存的見證。然而在小說結尾,它只是充當了一回「警犬」,帶來我父親的傳說後便躍入夜色之中,這使得李唐的「抉心自食」缺失了重要的一角,在傳統的對個體生命「本味」的追問之中如何開拓出新的路徑與面向?孤獨、記憶、存在、時間、歷史,在這些普遍的本體和喻體之中與之外,作家如何在拋棄和堅守之間把握真相,如何尋找真正直達內心的啟示?魯迅的疑問和矛盾跨越世紀而長存。

當然,並非所有的疑問都有答案,並非所有的告別都是永訣。就像那首給了作者命名神啟的廢名的詩,「深夜一枝燈/若高山流水/有身外之海」,也像那句電影台詞,「有燈就有人」,在「人」與「燈」、「人」與「海」的對照中,「抉心自食」其實並不需要真的「知本味」,因為「抉心」已足夠勇敢,「自食」已足夠無畏,「本味」正因其不可知才構成真正的迷思與永恆的誘惑。年輕的李唐或許可以更大膽更放肆一些,「身外之海」顯然有更多的光與更廣闊的風景。

注釋:

[1]哈貝馬斯:《現代性的哲學話語》,曹衛東譯,譯林出版社,2011:1—18

[2]李唐:《身外之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202

[3]李唐:《身外之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28

[4]詹姆斯·E.揚曾在《在歷史與回憶之間》中區分普通回憶與深層回憶,指出普通回憶總是傾向於提出關聯、結論和儘可能的和解態度,而深層回憶卻總是無法言表的和無法闡述的——即作為一種沒有克服的精神創傷,它始終是某種永遠不能被賦予任何含義的東西。哈拉爾德·韋爾策編:《社會記憶:歷史、回憶、傳承》,季斌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0頁。轉引自金理:《時間的廢墟——青年一代的記憶詩學》,載《文藝爭鳴》2017年第1期。

[5]楊慶祥:《80後,怎麼辦?》,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

[6]卡爾:《歷史是什麼》,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19

[7]魯迅:《影的告別》,收孫玉石《現實的與哲學的——魯迅重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28

[8]魯迅:《墓碣文》,收孫玉石《現實的與哲學的——魯迅重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185

圖書信息:

李唐《身外之海》,長篇小說

出版社:十月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8年3月

作者信息:

李唐,1992年生於北京。高中寫詩,大學開始小說創作。作品見《人民文學》《十月》《花城》《鐘山》等。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台灣X19詩獎」首獎。出版有小說集《我們終將被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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