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車輪 麥榮校
我跟我媽鬧翻是遲早的事,是不可避免的,就如同雨下多了就有洪水,洪水積滿了必定會決堤。
那時我正在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那是當時最火的劇。我媽坐在旁邊,可她心不在焉,眼睛一直落在我的身上。在她說話之前,我把凳子移到離電視不到一米,又放大了三格音量。這時我眼裡就沒有電視了,我的眼睛裡放映著她那張乾癟而兇狠的老臉。儘管如此,她的話還是從我的後腦勺傳了過來。她說,你都二十好幾了,是時候該討媳婦兒了,不然你想打一輩子光棍嗎?她的語氣如同警察質問罪犯一般,冷峻而尖銳。我裝作沒聽見。電視里人物的對白像一隻膨脹的氣球,瞬間被泄了氣一樣,在客廳里橫衝直撞。她又追問,你耳聾了嗎?我在跟你說話,你沒聽見嗎?你把聲音放小點。
我只好伸手關了電視。客廳里靜得讓人很不適應。因為電視機剛剛被關閉,被包裹在黑色塑料電線里的電流還在做垂死的掙扎。我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後腦,感覺後腦涼涼的,彷彿空氣里瀰漫著火藥。這時只要說話,都會像鞭炮爆炸一樣響。她又說,你要是沒聾沒啞,就給我吱個聲。她已經把我人生的前四分之一濃縮成得一無是處了,現在又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不得不反駁幾句。我說,人生非得按部就班嗎?到了歲數就一定要結婚嗎?那是不是到了平均壽命就必須得死呢?你怎麼沒完沒了呢?
你是越來越放肆了,你怎麼能這麼跟我說話?我可是你媽,她指著我的後腦說。她的聲波如果繪成圖,肯定跟她的臉色一樣難看。你爸到了你這年紀,你都可以到地里玩泥巴了。她理直氣壯原因是,在她十九歲和我爸二十一歲那年生了我。
今時不同往日了,我把臉轉過來說,你的思想已經落伍了,你不能總把你的舊思想強加在我的身上。現在的年輕人,有女朋友的不一定會結婚的,就算結了婚也不急著要小孩的。
胡說八道,她說,你還記得你阿紅嗎,她結婚才三年,孩子都生了兩胎了。她可才二十歲。她強調了最後一句話。
阿紅是我一個血緣關係不親的表妹,初中沒畢業,就跟著她村裡的大姐姐,去了城裡打工。一年不到,就領了個小男朋友回來,聽說男的是安徽的。但凡是母親,對一個奪去自己孩子的城市,都不會存在什麼好感,就算它是北京或是上海。阿紅的母親把男的攔在了門外,她倚著屋前那棵不長果子的柚子樹,擺出一副拒不交人的樣子說,一個南邊一個北邊,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就算哪天真的走到了一起——當然我也不會允許有那麼一天,也是一個蝴蝶結,一扯就散。最後,她給阿紅牽了另一門親。或是出於報復,阿紅這幾年就沒節制的生。在那個地方,她是每個學校成績不好的學生的反面例子。可是最近,她卻總被我媽掛在嘴上。
我說,這又跟我有什麼關係?她們想早結婚就讓她們去吧!你又何必要操這個心?
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想抱孫子了!她插著腰說。
我看了她這咄咄逼人的架勢就隱約感覺到,她不是真的想要抱孫子那麼簡單,哪有當媽的會要挾著自己孩子說要抱孫子的?
我氣不打一處來。當初你們可不是這麼說的,千叮嚀萬囑咐要我把心思放在學業上的,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女孩子的口水是甜的還是鹹的,我乾脆說,我才畢業不到一年,你就想抱孫子了?你把我當什麼了?
是啊,當初你那麼聽話,可現在怎麼又拗起來了呢?說話怎麼變得這麼沒大沒小了呢?她說,其實你就是自己沒本事,把錯都賴到我們身上了。
就是她這一句「你就是自己沒本事」讓我渾身難受。我又打開了電視,可是我的心已經不在電視里了。我心裡一直念著這句話,心臟就像是被萬斤重的巨石壓著,喘不過氣來。於是我把自己鎖進了房間。我把所有的怨氣都發泄到了那個門上,聲音大到連自己的心臟都跟著顫抖。但我一細想,就又心安理得了!
我聽到她在客廳里嘟囔了最後一句話後,爸爸的書房也響起了同樣大的關門聲。沒多久,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就從我的房間外傳來。
阿新,你開門,我是爸爸。阿新是我的小名。
氣堵在胸口,讓我渾身難受。我沒有立即開門,我望著白色的天花板,天花板上面出現了她那張死魚般老而皺的臉。天花板也在跟我作對。我說,你要是也像她那樣來勸…逼我,我不開門。我「勸」字還沒落就立馬改口了。
我逼你做什麼?他又敲了幾次門說,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又不安寧了呢?都是一家人,怎麼就不能坐下來好好商量,非得弄成這樣才安心……
我不出聲,門外就一直叨叨個不停,他說,你先開門吧,我就跟你說幾句話。他嘆了口氣,把手摁了門上,你說你都二十好幾了,怎麼也不體諒體諒你媽呢?她怎麼做為了誰?不就是為了你嗎?早晚不都得結婚生子成家立業嗎?為什麼就非得執拗那一年兩年。
呵!聽到這裡我就知道,我跟他們之間的代溝不在年齡也不在輩分,這已經不是我執拗不執拗的問題了。這時,天花板上多出了一張五十歲男人的臉。
女媧造人時在人類臉上開個縫是用來商量的,不是用來吵架的,快開門,我不想對著一扇門說話,他繼續說。
我不是在吵架,我是在堅持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就跟他們堅持試圖說服我一樣。
我的眼睛從天花板轉移到了門上。那張愧疚得如古銅色的臉,似乎也在對我說,它已經做了它能做的所有事,但是它不能給我帶來永遠的清靜。
鑰匙在門墊下面,你自己開。我翻了個身,把臉埋在枕頭上,聲音從稀鬆的海綿枕頭裡發出來。
門開了。我以為他首先會沉著一張恨鐵不成鋼的臉痛罵我一頓,我在腦海里也已經想好了應對他的話。可是我先看到的卻是他的背影,他背向我輕輕地關上了門。他轉過身之後,他的臉上也沒有像剛才在門外的喊聲那樣凶神惡煞,而是一如往日般平靜,彷彿他剛才洶湧的責罵只是單單為了進這個門。他越不罵我,我的心裡越沒底。我說,你罵我吧!我又把臉埋在枕頭上。
罵你?他一臉疑惑,我來不是罵你的,我是不想讓你們再這麼僵持下去。這個屋子本來就小,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不得安寧。他坐在了床沿上,試圖讓我的臉面向他,但是他徒勞了。我希望你能明白,他把嘴巴湊近我的耳朵說,你媽氣成現在這個樣子,連我看了都怕,可這是為了誰?是為了你好吶,你要體諒你的媽。
他已經很極力地小聲說了,可還是傳到了她的耳朵里。
是了,好心都當驢肝肺了,她的罵聲從書房傳來,是很沉悶的罵聲,我變成什麼樣了?在你們爺倆的眼裡我就是這麼不近人情?可我這是為了什麼?為了這個家啊,你以為我願意操這個心?可你也捫心自問一下,你為這個家操過什麼心?不是我操持著,這個家能走到現在?你說你當初要是好好做你的公務員,不說處級,起碼科級的位子有你一份。可你偏偏跑去什麼文化所,以為能寫幾個字就鎮能吃那碗飯了?她繼而又哀聲說到,可憐我的大妞喲,攤上這個不爭氣的爸,最終都沒能給她說個好人家……
她的嘴巴成了一把打掃戰場的衝鋒槍,面對著一間空房,把所有的氣都發泄出來了。我和我爸大眼瞪小眼,就靜靜地聽著她對牆壁的射擊實則是我們的怨言。我的心也軟了,但這不代表我被說服了,我只是不想和她再這麼繼續爭吵下去了。
後來當我走在林蔭路去往萬豪酒店的路上時,我為我不堅定的立場而追悔莫及。我應該不能心軟的,應該繼續抗爭下去的。
我打算打開手機,看看當日的時政新聞,我想最好能夠從裡面挖掘一些素材。這是單位派給我的任務,明天的頭版將會由我負責編輯。我收拾收拾了心情,正打算跟我爸說要準備工作了,請他出去的時候,他對我眨了一下眼睛。他這個舉動讓我覺得莫名其妙,沒給我反應的時間,他突然咆哮了一聲,是啊,你媽說得對啊,我是該為這個家操心了。他的咆哮聲更加讓我防不勝防,我蒙了。他長吸一口氣,正打算繼續咆哮的時候,發現了我受恐若驚的神情,他竟有些不知所措。他又對著我眨了一下眼睛,我這時才恍然大悟。他繼續咆哮道,今天我就當一回主,阿新,你就聽你媽的,去見見那個姑娘,大大方方的去,不管最後成不成,但是有一句你給我聽好嘍,他一字一字地大聲說,別給咱家丟臉。說完他就甩門出去了,進了書房。
他這話一落,整個家跟著恢復了平靜。那凝結在客廳空氣里的火藥,也瞬間被那個關門聲拍散。
他消瘦乾癟的身影留在了我的腦子裡,我為他的背影嘆了口氣。想想他這些年來被夾在中間,那滋味肯定不好受。對於我姐,我是頭一次責怪她,怎麼就那麼輕易地把自己嫁出去了,要是她當初能夠堅持住,現在可還輪不到我受這份苦啊。她現在還不至於擺出一個高高在上的勝利者的姿態。
我和我的發小濯時約在了城南邊的海鮮大排檔,我們點了幾瓶瓶啤酒,一盤小龍蝦。龍蝦一口未動,酒就先被我們喝了兩瓶。我給他序上一瓶,我在跟他表達離家出走的意願之前,我說,濯時,我真羨慕你啊!
濯時接過酒先是一愣,才文縐縐的冒出一句,羨慕我?何出此言,慢慢道來。
我說,我們從小在同一個村裡一起長大,幾年前我比你先搬到了城裡。記得搬家那時,你對我說,你羨慕我,你追著車跑了兩公里。可是現在,大家都在城裡有了著落,你在城裡也買了套房子。
濯時不屑地笑了一聲,你別羨慕我,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家裡的情況,到現在還住著瓦房,城裡的這套房子是我貸款買的,每月一半的工資都還貸了,還要每個月給村裡的爸媽寄錢。我現在是勒緊褲帶過日子……他喋喋不休地述說自己的難處。
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羨慕他什麼。我只好說,那你知道孫悟空被唐僧念緊箍咒的滋味兒嗎?
我聽不明白,濯時皺起眉頭說。
我無法跟他一下解釋清楚我的困境。我說,我受夠了,我想離家出走!
濯時看著我沒有說話,我知道他是等我自己把苦水吐出來。
我不想做一隻沉默的羔羊,那隻會讓他們變本加厲。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我媽竟然背地裡給我說了門親。我真的是受夠了,昨天跟他們大吵了一架,你說,清朝滅亡至今都一百多年了,怎麼我們家族那股封建的骨血還沒流干透?我抑鬱極了,舉起杯子就把酒往嘴裡灌。
社會學專業畢業的濯時,聽了我的遭遇之後臉上沒有出現任一絲波瀾,他皺起的眉頭也舒展了下去,他平靜地說,這跟封建迷信思想毫無聯繫,它早隨著我們祖父那代的離世而徹底消亡了。他剝了一隻龍蝦吃了一口,滿嘴紅油,又繼續說,你的遭遇是當下普遍存在的一種社會現象,至於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現象,我很難跟你解釋得清楚。
我來是讓你給我出法子的,不是聽你說廢話的。為了讓他能夠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我拿起一個空杯子,倒滿酒,用手握在半空。我現在就像這杯子里的酒,如果我不動,它永遠就在杯子裡面,是一個杯子的形狀。濯時聽完我的話一臉茫然。我就直接把酒撒到桌子上,任它到處擴散,任它從桌腳流到地板上,我說,你看到了嗎?你現在懂我的意思了吧!
濯時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說你的這個想法也是當下年輕人群中普遍存在的,是市場經濟發展日趨成熟的賦予人理想主義的精神表現。
夠了,我說,你今天真的是瘋了,這些真理你該對你的學生去說。
濯時捏著一隻龍蝦,一臉歉意地看著我,抱歉,真是抱歉,職業習慣,真的,不騙你,我不由自主地就說出來了。
濯時住在與城西鄰近的郊區,房價比其他地方的要便宜。正因如此,這個樓盤在去年,還未開盤就已經全部預定售罄。
但真正入住的只有幾戶,所以這個住宅區顯得十分空曠孤寂。
在來的路上我一直跟濯時討論那個問題——國家設定法定結婚年齡簡直多此一舉,就像一群鴨子從蛋殼裡孵出來那一刻起,就被一隻無形的手捏住了脖子,還用一隻筆在本子上划去它們存在這世上的時間,它們的生死完全被比它們更高一級且更加險惡的大腦掌握著。人們明知道這個道理,但就是有人甘願做那群鴨子,提心弔膽的活著,掐著手指算時間。
不出意料地,作為大學講師的濯時在理論慾望的作祟下,一本正經地跟我辯論起來,你這種想法很偏激,法定年齡的設定,是每個國家根據本國社會發展的程度和人種生長的特點而定的。我國的這個規定具有很強的科學依據,百利而無一害……
我一再申明我不是他的學生,我不是來聽他上課的。
我還沒有說完,濯時又補充說,看似是法律規定,實則是對人們的一種普遍規範,而作為執行者的我們當然是有選擇時間和地點的權利的。
我一再強調這個規定是社會發展的雞肋,在這個時代,它完全成不了年輕人思想的束縛。但我不想跟濯時地繼續爭論下去。兩個思想和生活遭遇不同的人在爭論一個話題,那肯定是無休無止的。
我只好努力轉移話題。
他的房間設計成了符合一個大學講師身份的格局。床頭擺了兩排書架,上面放滿了書。牆壁兩邊掛著幾副書畫,就連客廳里的掛燈都是復古的歐式風格。最後我的眼睛落到了靠著窗戶的精緻的茶几上,楠木的?他點點頭。那得花多少錢啊。他思忖了一會兒說出了一個我難以置信的價格。
我跟濯時最後一次在村裡相見是祠堂修繕完成的第一次祭祀上,那是六年多前,他同我一樣,正讀高二,那時他還很土氣。他到城裡上大學也偶爾見過幾次。可這一次他跟以往判若兩人。
你已經徹底地把自己改造成了城裡人了,你的生活過得很精緻。我半開玩笑地跟他說。
他聽出了我的言外之意,他有些反感,反駁道,什麼樣的身份就得應該過上什麼樣的生活,到了城裡就要以城裡人的方式。你不能讓我現在的生活還像當初那樣粗糙,一踏進房子就光腳,談論哪顆樹上又結了個鳥窩哪個叔伯家的魚塘放水。最後他對剛剛說的話進行了補充,雖然我這麼說,但我完全沒有鄙夷鄉下人的意思,你知道的,我比誰都明白那種苦。
你嚴重了,我說,我只是沒想到才多久不見,你就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比如,你的這套房,你的生活質量……你似乎對這些問題很敏感。
存在即是真理,他說了一句老得掉牙的話,因為這些,我可能在十年的時間裡或許更久,不能認認真真地享受人生的樂趣,不能心無旁慮的聽一場音樂會,不能隨心而動地規劃一次旅行……我失去了這麼多,難道就不允許我做一點點反抗嗎?
我無言以對,他也不再做任何補充。在我們都試圖打破尷尬的互相沉默的時間裡,屋外傳來了醉聲醉氣的猜碼聲。
那是旁邊大排檔的傳來的,濯時說,每到這個時間城裡面人就駕車來,特別是星期五星期六這兩天,他們甚至會通宵,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離開。不過,他繼續說,他們也逍遙不了多久了,那片地方將會開發成一個社區公園。
鑰匙在我手裡握了很久,手心都握出汗了。其實我早就找見了那根鑰匙。在回家的路上我反覆提醒自己,一定要剋制自己的情緒,起碼不能頂嘴。這段時間,這間屋子的氣氛很壓抑,像冬天一樣又冷又乾燥。今天是周日,她不用上班,她會跟其他婦女一樣,卧在客廳看電視,以用來打發難得的休息時間。我想好了,如果她在家,我就跟她道個歉緩解氣氛。
可是當那扇門立在我眼前的時候,我又遲疑了。我甚至不敢往前再走一步。
進來吧!
我嚇得哆嗦了一下,鑰匙差點從手裡掉在地上。別在外面站著了,快進來吧,聲音又從屋子裡傳來。我只好開門進去。
阿新,你過來,她關掉了電視,屋子很靜。我跟你商量點事,來,坐這吧,不坐?那站著也行,她說,這陣子的事是媽不對,我給你道個歉。你知道,媽也到了這歲數了,說句難聽的話,黃土都埋在脖子的人了。你不急,可當媽的心裡急啊!
我一下亂了陣腳,心頭流淌著一股溫暖的血液,我有些愧疚,我說,我也有錯,是我沒控制情緒,有些衝動了。
不不,是媽把你逼到那個地步了,她說,我看著你一點一點長大,你從小就聽話,可現在……我知道這是好事,你長大了,有主見了!可你不知道我心裡苦啊,那感覺就好像養了二十幾年的兒子突然就不是自己的了!說到此處,她輕輕地啜泣起來。
我的心徹底地融化了,上前安慰她,從包里抽出幾張紙巾。
不過,那件事我們能不能再商量商量,她仰起脖子說,你黃姨就啊嬌這一個女兒,當寶貝兒一樣養著,她不嫌棄那是看得起我們。而且她老公是你爸單位的領導,這事兒成了,你爸的前途起碼也光明了。
阿嬌是她單位領導的一個女兒,白白凈凈的一個姑娘。只有大專學歷,可她媽為她找了一份坐著就能掙錢的工作。聽說,她在大學時貪玩打過一次胎。可現在是一個開放的社會,這我也不計較了。可是……我終於說出了內心的想法,你們不能把我一生的幸福當成你們的籌碼吧。
你怎麼能這麼想呢?她說,阿嬌那是一時糊塗,她平常還是挺懂事的。主要是你爸,同他那一輩的哪個不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可你爸「兩袖清風」不吃那一套哇…我當初想,要是你跟阿嬌成了,你爸的事也都成了,我當奶奶的心愿也成了,一箭三雕哇……是我想當然了!我看能不能這樣,她連忙說,你去跟阿嬌見個面,事成不成你說了算,咱不能無緣無故地晾了人家,討不好那也不能得罪。你看這樣行嗎?
我猶豫了很久才說,這事他知道嗎?
她愣了一下說,肯定不能讓你爸知道,按他那個犟脾氣,他能連文化所的工作都不幹!以前那幾個姑娘你沒看上你可以由著性子來,我也沒對你怎麼著,可這次我希望你能好好掂量掂量。
我沒有給她明確的答覆,她也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我又把自己關進了房間,心裡剛剛才升起的溫度,重新降到了跟這間屋子一樣,冷冰冰的。
兩天之後,也就是跟阿嬌約好見面的日子。我同平常一樣,七點鐘的鬧鈴一響就起床,七點半準時出門。趕上了去單位的第一班公交,坐在自己常做的位置上。途中,上了個老人,我把位置讓給了他;我走過天橋的時候,正好遇到一個乞討的老婦,我在她的破碗里放了十塊錢……人真的是奇怪的動物,越是排斥的東西,越是會記在腦子裡——今天晚上八點萬豪酒店57號桌,這是我媽昨晚特意交代的。我越是不想記住它,可偏偏又記在了我的腦子裡,像印在上面了一樣。我沒有確定地跟她說我會赴約,因為單位交給我的任務我沒有完成,我或許要加班。
加班?那我明天一早就到你單位幫你請假,她說。
我當她是說笑,從來沒聽說過請假去相親的。直到我路過一家早點店買了兩根油條和一杯豆漿,我才隱約發覺不妙。我急忙地趕到了單位。
從經理辦公室出來之後,我才真正知道什麼叫做沒臉見人。我的預感很準確,她是找來單位了。用經理的話說,他是第一次批相親假,這還是看在老人家的份上。我羞愧難當,像老鼠鑽洞一樣從經理辦公室跑出來。經理的笑聲從辦公室里傳出來,不絕於耳。於是我又加快了腳步,回到自己的辦公桌上。我把手當成扇子,呼哧呼哧地扇自己的臉龐。暗示自己,這事不能讓別人知道,絕對不能。
把手放下吧,坐在隔壁辦公桌的同事曉黛把她的腦袋伸了過來,我都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麼?我把手放下,故作鎮定地說。
你紅得像蘋果的臉呀!
電梯里坐滿了人超載了,我怕遲到,於是我從樓梯跑上來,你見過跑十幾層樓臉不紅的嗎?
真會騙人,曉黛狡黠地捂嘴笑了笑,我當時也在場。
我心存僥倖,在什麼場?她指了指經理辦公室。我臉色瞬間塌了下來,像蔫了一樣。她說,放心吧,這事目前就我跟經理知道,但我不能保證他能守得住這個秘密。她又笑了笑,笑聲很甜。但我沒心情跟她笑。
是不是覺得很可笑?我問她。
你媽管得真寬,她笑說,而你怎麼也妥協了?
我盯著眼前這個叫曉黛的女孩。按她的姿色來說,如果要嫁人起碼能嫁個經理級別的人物,但是她從大學到現在居然沒談過一次戀愛。用她的話來說,優秀的人生都是孤獨的,老娘可不願意那麼早把自己的人生,跟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男人綁在一起。
你不急,難道你的父母也不急嗎?我問她。
他們只是著急自己的香火由誰繼承,她說,可是他們卻忽略了一個鐵定的事實,這個是婚姻制度正在消亡而個體崛起的時代。
她的話讓我很迷惑。她解釋道,社會已經朝著「自由人」的這個人類終極文明而發展了,未來社會的基本單位將是以「個人」的形式組成,也就是說,人類只會越來越在乎自己過得快不快樂、幸不幸福。
我很驚訝,這些話居然出自一個嬌俏可人的女孩子口中,你父母也認同你的理論了?
虧我們還是同齡人,你的腦子估計是堵塞了吧,跟不上時代的列車咯。曉黛把臉湊了過來,檢查了一遍我的腦袋。她說,就算不認同他們也反駁不了。曉黛的笑聲又響了起來。
在去萬豪酒店的路上,我在腦子裡預演著與阿嬌見面的情景。我不知道應該以何種姿態,去面對我的第一個相親對象。制度和倫理威逼下的妥協者?遵循人文主義的高尚者?我唯一還在向酒店行走的理由:我不想因為我的爽約,讓她認為感受到了來自社會的偏見。不管以何種姿態,我都不可原諒自己。我徘徊在傍晚的街道上,彷彿一隻螞蟻。路燈下的影子歪歪斜斜的,我總覺得自己正在步入無底深淵。
我的腦袋亂成了漿糊。我打了個電話給濯時,我問他,你最後會以什麼樣的方式來解決自己的終生大事?他說,這個他說不準,那是未來的事,未來的事那隻能交給未來的自己決定。我罵了他一句傻子,就掛了電話。
當走到萬豪酒店門口時,我站住了。我透過酒店的玻璃門,迅速地找到了57號桌,她已經到了。那個楚楚動人的身影,在溫馨的燈光下微微地搖晃著。
我始終沒有往前進一步,愣愣地停在酒店門口之外。
帶著濃濃的鋼筋水泥氣味的空氣里,路上的行人和車輛,下午的陽光,甚至連此時的風,都按照一層不變的軌跡在前進著。它們背負無形的包袱,一直向前,向前,向著一個沒有界限的遠方——
如同會行走的車輪,一一從我身邊經過。
作者簡介:麥榮校,廣西賀州八步區人,1991年11月出生,小說、散文先後發表在《紅水河》《玉林日報》《賀州文學》《荒草潮》等雜誌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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