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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倔強中見姿態

南宋初年,汪應辰曾說:「聞之前輩,魯直疏通樂易,而其中所守,毅然不可奪。」(《書張士節字敘》)這是目前所知關於黃庭堅性格最準確的記錄。汪應辰時代去黃庭堅不遠,他所謂「聞之前輩」應該有據;而且,他是在張才叔的兒子攜帶黃庭堅為張才叔取字「士節」並做字序手跡的情況下,說這段話的。疏通,就是通達、爽朗,《史記·五帝本紀》記載帝顓頊「靜淵以有謀,疏通而知事」,《漢書·匡衡傳》說「聰明疏通者戒於大察,寡聞少見者戒於雍蔽」,《晉書·王濬傳》載王濬「晚乃變節,疏通亮達,恢廓有大志」,《周書·梁台傳》載梁台「性疏通,恕己待物」,都是這種性格。樂易,作為性格的記載,較早見於《荀子·榮辱》:「安利者常樂易,危害者常憂險;樂易者常壽長,憂險者常夭折。」楊倞註:「樂易,歡樂平易也。」早黃庭堅兩輩的歐陽修為梅堯臣撰寫的墓志銘中,說「聖俞為人仁厚樂易,未嘗忤於物」,都是樂易性格。但疏通樂易,只是黃庭堅性格的一面,另一面則是「其中所守,毅然不可奪」,也就是心中有所堅守,而且堅韌剛強,不屈服於人。可以說,黃庭堅的性格是表面上通達爽朗,易於相處;但骨子裡卻孤傲、堅韌,凡事求新求異,不喜與人同。這種性格,為他贏得了很多朋友、很多追隨者,江西詩派的形成與此不無關係;但也為他樹立了很多敵人,宋人所記載的黃庭堅軼事,有大量的內容是他在言談中得罪人,被人忌恨,甚至有「文吏共深恨之」的事情(《後山談叢》),最嚴重的莫過於他多次譏刺趙明誠的父親趙挺之,趙挺之懷恨在心,一再彈劾他,特別是在元祐黨人事件中,利用職權把黃庭堅除名羈管宜州,最後死於貶所,成為「性格決定命運」的一個著名案例。

黃庭堅這種看似矛盾實則統一的性格,使他的文學創作呈現出別樣的特色,也給後世評價他帶來困難,有時甚至出現誤判。清代常州詞派後期批評家陳廷焯,曾用「倔強中見姿態」,評論黃庭堅的詞,我認為陳廷焯創造出來的這六個字,不只適用於評論黃庭堅的詞,可以說是對黃庭堅其人其文,也就是對黃庭堅性格及其所有創作最貼切準確、最生動形象的概括。就性格言,倔強凸顯其毅然不可奪的一面,姿態見其樂易疏通的一面;就創作言,倔強是風骨是底色,姿態是形式形象,是語言文字。

對黃庭堅的詞,陳廷焯一向評價不高,他說:「秦七黃九,並重當時。然黃之視秦,奚啻碔砆之與美玉。詞貴纏綿,貴忠愛,貴沉鬱。黃之鄙俚者無論矣,即以其高者而論,亦不過倔強中見姿態耳。於倔強中見姿態,以之作詩,尚未必盡合,況以之為詞耶?」又說:「黃魯直詞,乖僻無理,桀驁不馴,然亦間有佳者。如《望江東》云:『江水西頭隔煙樹。望不見、江東路。思量只有夢來去。更不怕、江闌住。 燈前寫了書無數。算沒個、人傳與。直饒尋來雁分付。又還是、秋將暮。』筆力奇橫無匹,中有一片深情,往複不置,故佳。」(《白雨齋詞話》)且不論其中前後不一的齟齬,且不論「奇橫」與「深情」一般難以調和,而恰與山谷性格的兩面相類似,揆諸黃庭堅的詞,完全可以把陳氏的貶議當作正面的的評。在山谷詞中,《減字木蘭花》(舉頭無語)、《沁園春》(把我身心)諸作以健筆寫柔情,《水調歌頭》(瑤草一何碧)、《念奴嬌》(斷虹霽雨)等寄豪放於婉約,《清平樂》(春歸何處)、《踏莎行》(臨水夭桃)等在綺情麗語中議論人生、說佛談禪,還有大量詞作善於使用對立性意象,如白髮黃花、鐵樹開花、翡翠隨雞走。黃庭堅晚年貶謫時期作的詞更是「愁苦之情出以風流」,如兩首《定風波》次高左藏使君韻,一首說:「自斷此生休問天。白頭波上泛膠船。老去文章無氣味。憔悴。不堪驅使菊花前。 聞道使君攜將吏。高會。參軍吹帽晚風顛。千騎插花秋色暮。歸去。翠娥扶入醉時肩。」另一首說:「萬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終日似乘船。及至重陽天也霽。催醉。鬼門關近蜀江前。莫笑老翁猶氣岸。君看。幾人白髮上華顛。戲馬台前追兩謝。馳射。風流猶拍古人肩。」所以被陳廷焯稱為「放誕之筆絕世文情」(《放歌集》)。當我們讀到「李下何妨也正冠」「付與時人冷眼看」,以及「莫笑插花和事老,摧頹,卻向人間耐盛衰」這樣的詞句時,幾人不對陳廷焯的六字評語敬禮?

黃庭堅的詩歌,曾讓已經成名、時年35歲的詩人陳師道一見之下焚毀己作而甘拜為師。陳師道認為,黃庭堅的詩歌像其為人,思致高遠,與人不同。這種不同,前人往往評為奇崛、新奇、格高、雅健,整體而言,「黃只是求與人遠。所謂遠者,合格、境、意、句、字、音響言之。此六者有一與人近,即為習熟,非韓黃宗旨矣」。構思上則「貴奇,凡落想落筆為人人意中所能有能到者,忌不用;必出人意表,崛峭破空,不自人間來」。結構上表現為「起無端,接無端,大筆如椽,轉折如龍虎。掃棄一切,獨提精要之語。每每承接處,中亘萬里,不相連屬,非尋常意計所及」,表現為「又貴截斷,必『口前截斷第二句』,凡絮接、平接、衍敘,太明白、太傾盡者忌之」(均見清方東樹《昭昧詹言》)。格律上,有意突破聲律限制,或者於律句打破常規格律使用拗格,即拗律,「其法於當下平字處以仄字易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引《天廚禁臠》),這雖然有學老杜的成分,但杜詩拗律特少,黃詩拗律多過老杜數倍。用事、用字上也是如此:「黃庭堅喜作詩得名,好用南朝人語,專求古人未使之事,又一二奇字,綴葺而成詩。」(魏泰《臨漢隱居詩話》)他以美丈夫而不是美女比喻花,廣為詩評家討論;《題落星寺四首》之一的「星宮游空何時落,著地亦化為寶坊」,完全不合律詩要求,甚至被人編集時誤置外集「古詩」中,都是著名的詩例。今人莫礪鋒先生概括黃詩「句法」之三層內涵:音調的拗峭,句意的凝練新奇,語言的散文化傾向(《黃庭堅與江西詩派》)。吳晟概括庭堅體的三個特徵:亦莊亦諧,娛己娛人;布局平勻,層層轉折;拗峭硬拙,生新奇活(《黃庭堅詩歌創作論》)。每一層內涵、每一個特徵都可以見出其性格因素在起作用。

「倔強中見姿態」,黃庭堅其人如此,其詩詞如此;其長處在此,其短處亦在此。宋人關於黃庭堅的創作,每有「過於出奇」「忒好」「太尖新太巧」之議,正是看到了這種性格導致的創作弊端。這令人想到同是倔強性格的唐代詩人韓愈,歐陽修《六一詩話》中記載他與梅堯臣之間的一段討論,梅堯臣說:「前史言退之為人木強,若寬韻可自足而輒傍出,窄韻難獨用而反不出,豈非其拗強而然與?」可作為性格影響創作的另一箋釋。

(作者:彭國忠,系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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