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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年前,鄭振鐸先生是如何看待《金瓶梅》的

《金瓶梅》是一部不名譽的小說;歷來讀者們都公認她為「穢書」的代表。沒有人肯公然的說,他在讀《金瓶梅》。有一位在北平的著名學者,嘗對人說,他有一部《金瓶梅》,但始終不曾翻過;為的是客人們來往太多,不敢放在書房裡。相傳刻《金瓶梅》者,每罹家破人亡,天火燒店的慘禍。沈德符的《顧曲雜言》里有一段關於《金瓶梅》的話:

袁中郎《觴政》, 以《金瓶梅》配《水滸傳》為外典,余恨未得見。丙午遇中郎京邸, 問曾有全帙否?曰:第睹數卷。甚奇怪。今惟麻城劉延伯承禧家有全本,蓋從其妻家徐文貞錄得者。又三年,小修上公車, 已攜有其書, 因與借鈔挈歸。吳友馮猶龍見之驚喜,慫恿書坊以重價購刻。馬仲良時榷吳關,亦勸余應梓人之求,可以療飢。余曰:此等書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出則家傳戶到,壞人心術。他日閻羅究詰始禍,何辭以對?吾豈以刀錐博泥犁哉!仲良大以為然,遂固篋之。未幾時而吳中懸之國門矣。

在此書剛流行時,已有人翼翼小心的不欲「以刀錐博泥犁」。而張竹坡評刻時,也必冠以苦孝說,以示這部書是孝子的有所為而作的東西。他道:

作者之心其有餘痛乎!則《金瓶梅》當名之奇酸志、苦孝說,嗚呼,孝子,孝子,有苦如是!

他要持此以掩護刻此「穢書」的罪過。其實《金瓶梅》豈僅僅為一部「穢書」!如果除凈了一切的穢褻的章節,她仍不失為一部第一流的小說,其偉大似更過於《水滸》,《西遊》、《三國》更不足和她相提並論。在《金瓶梅》里所反映的是一個真實的中國的社會。這社會到了現在,似還不曾成為過去。要在文學裡看出中國社會的潛伏的黑暗面來,《金瓶梅》是一部最可靠的研究資料。

(《金瓶梅詞話》書影)

近來有些人,都要在《三國》、《水滸》里找出些中國社會的實況來。但《三國志演義》離開現在實在太遼遠了;那些英雄們實在是傳說中的英雄們,有如荷馬的Achilles,Odysseus,《聖經》里的聖喬治,英國傳說里的Round Table上的英雄們似的帶著充分的神秘性,充分的超人的氣氛。如果要尋找劉、關、張式的結義的事實,小說里真是俯拾皆是,卻恰恰以《三國志演義》所寫的為最駑下。 《說唐傳》里的瓦崗寨故事; 《說岳精忠傳》的牛皋、湯懷、岳飛的結義; 《三俠五義》的五鼠聚義,徐三哭弟;夠多麼活躍!他們也許可以反映出一些民間的「血兄弟」的精神出來吧。至於《水滸傳》, 比《三國志演義》是高明得多了。但其所描寫的政治上的黑暗(千篇一律的「官逼民反」),於今讀之。有時類乎「隔靴搔癢」。

赤日炎炎似火燒,田中禾黍半枯焦。

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水滸傳》的基礎,似就是建築在這四句詩之上的。水泊梁山上的英雄們,並不完全是「農民」。他們的首領們大都是「紳」,是「官」,是「吏」,甚至是「土豪」,是「惡霸」。而《水滸傳》把那些英雄們也寫得有些半想像的超人間的人物。

表現真實的中國社會的形形色色者,舍《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小說了。

不要怕她是一部「穢書」。《金瓶梅》的重要,並不建築在那些穢褻的描寫上。

她是一部很偉大的寫實小說,赤裸裸的毫無忌憚的表現著中國社會的病態,表現著「世紀末」的最荒唐的一個墮落的社會的景象。而這個充滿了罪惡的畸形的社會,雖經過了好幾次的血潮的洗盪,至今還是像陳年的肺病患者似的,在懨懨一息的掙扎著生存在那裡呢。

於不斷記載著拐、騙、奸、淫、擄、殺的日報上的社會新聞里,誰能不嗅出些《金瓶梅》的氣息來。

鄆哥般的小人物,王婆般的「牽頭」,在大都市裡是不是天天可以見到?

西門慶般的惡霸土豪,武大郎、花子虛般的被侮辱者,應伯爵般的幫閑者,是不是已絕跡於今日的社會上?

楊姑娘的氣罵張四舅,西門慶的謀財娶婦,吳月娘的聽宣卷,是不是至今還如聞其聲,如見其形?

那西門慶式的黑暗的家庭,是不是至今到處都還像春草似的滋生蔓殖著?

《金瓶梅》的社會是並不曾僵死的;《金瓶梅》的人物們是至今還活躍於人間的, 《金瓶梅》的時代,是至今還頑強的在生存著。

我們讀了這部被號為「穢書」的《金瓶梅》,將有怎樣的感想與刺激?

正亂著, 只見姑娘拄拐, 自後而出。眾人便道: 「姑娘出來。」都齊聲唱喏。姑娘還了萬福,陪眾人坐下。姑娘開口:「列位高鄰在上。我是他的親姑娘, 又不隔從, 莫不沒我說去。死了的也是侄兒,活著的也是侄兒,十個指頭,咬著都疼。如今休說他男子漢手裡沒錢,他就是有十萬兩銀子。你只好看他一眼罷了。他身邊又無出,少女嫩婦的,你攔著,不教他嫁人, 留著他做什麼!」眾街鄰高聲道:「姑娘見得有理!」婆子道:「難道他娘家陪的東西也留下他的不成!他背地又不曾私自與我什麼,說我護他!也要公道。不瞞列位說,我這侄兒平日有仁義,老身捨不得他好溫存性兒。不然老身也不管著他。」那張四在傍,把婆子瞅了一眼,說道:「你好失心兒!鳳凰無寶處不落。」只這一句話,道著了這婆子真病,須臾怒起,紫漲了麵皮,扯定張四大罵道:「張四,你休胡言亂語, 我雖不能不才,是楊家正頭香主。你這老油嘴,是楊家那膫子的?」張四道:「我雖是異姓,兩個外甥是我姐姐養的。你這老咬蟲,女生外向行,放火又一頭放水。」姑娘道:「賤沒廉恥,老狗骨頭,他少女嫩婦的, 留著他在屋裡,有何算計! 既不是圖色慾,便欲起謀心,將錢肥己。」張四道: 「我不是圖錢, 爭奈是我姐姐養的。有差遲,多是我;過不得日子,不是你。這老殺才,搬著大, 引著小,黃貓兒,黑尾!」姑娘道: 「張四,你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騙口張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時,不使了繩子扛子!」張四道: 「你這嚼舌頭老淫婦,掙將錢來,焦尾靶,怪不的恁無兒無女!」姑娘急了,罵道:「張四賊老蒼根,老豬狗!我無兒無女,強似你家媽媽子,穿寺院,養和尚, 合道士,你還在睡里夢裡!」當下兩個差些兒不曾打起來。

(《金瓶梅詞話》第七回)

這罵街的潑婦口吻,還不是活潑潑的如今日所聽聞到的么?應伯爵的隨聲附和,潘金蓮的指桑罵槐,……還不都是活潑潑的如今日所聽聞到的么?

然而這書是三百五六十年前的著作!

到底是中國社會演化得太遲鈍呢?還是《金瓶梅》的作者的描寫,太把這個民族性刻劃得入骨三分,洗滌不去?

誰能明白的下個判斷?

像這樣的墮落的古老的社會,實在不值得再生存下去了。難道便不會有一個時候的到來,用青年們的紅血把那些最齷齪的陳年的積垢,洗滌得乾乾淨淨?

(本文節選鄭振鐸《談金瓶梅詞話》。該文原載1933年7月出版的《文學》第1卷第1期,收入1957年《中國文學研究》上冊、1988年版《鄭振鐸文集》第五卷、《西諦書話》、等書。)

鄭振鐸(1898-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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